丸竹夷二,押御池姉六角,峭綿四陵佛,高松,萬五路 雪駄,叮叮當當,魚架.......
身著水綠色和服的少女哼唱著流傳自京都的童謠,聲音清脆好聽,猶如嬌鶯恰恰。
一張清水芙蓉般秀氣的臉,熠熠生輝。
少女年約十三四歲,邊唱著童謠,邊擺弄劍玉(一種傳統的日本民間游戲)。
一對如玉的皓腕,來回晃蕩,靈活若燕,說不出的靈巧秀氣。
少女所在的院落,是一處高級劍術道場。亭臺樓閣玲瓏有致,假山與魚池襟帶相連,屏風舞扇,櫻花下落。
以此為幕,閣中,兩名男子正一動不動地相對而坐。
令人吃驚的是,二人身上都散發著不可思議的劍意,不亞于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但見,其中一位年輕男子拿起茶壺,往對坐中年男子面前的曜變天目茶碗內注入了剛煮好的茶,瞬間,茶香彌漫四座。
中年男子點頭示意:“辛苦了。”
那名倒茶的年輕男子立刻恭敬地低頭答道:“不勝惶恐,宗矩大人。”
中年男子毫無疑問,就是德川家的劍術指導——柳生宗矩。
而這位年輕的男子,名叫吉岡信弘,是來自京都的劍術名門吉岡流秘傳一文字太刀最后的傳人。
吉岡一門,也曾有過輝煌。自十二代將軍足利義晴以來,一直任將軍家劍術師范之職,以當時戰國的亂世,劍豪如云,高手輩出的時代,而能膺任將軍家師范之職,其聲名與地位之高,可就不難想像了。
但自從“決斗一乘寺”的事件發生后,未來的劍圣宮本武藏與吉岡流一門七十六人決戰在一乘寺,于力戰中誅殺吉岡滿門。
全家上下,只剩下年輕的信弘帶著妹妹投奔了當年在京都于吉岡交好的大和劍術名門柳生家尋求庇護。
此時,柳生家的當主柳生宗矩已經被任命為德川將軍劍術指導。在天下最強大名德川家的地位已經無可撼動。
而信弘與妹妹愛子,在柳生家的關照下,逐漸長大。
“信弘!你可要想好了?真要跟著半藏大人參與這次圍剿真田的行動嗎?”柳生宗矩朝向女孩看去,令人生畏的劍心之眼卻露出了憐愛——那是長輩對于小輩的關愛,
“是的,宗矩大人,我確實已經想好了。”吉岡信弘再次低頭回答道。
接著,年輕男人又把目光轉向旁邊獨自玩耍的愛子:“只是我走之后,還望宗矩大人多多照顧我這個可憐的妹妹。”
柳生宗矩點頭道:“你放心,我早已把你們兄妹當成了自己的兒女,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女兒。”
聞言,吉岡信弘的眼里竟然滲出了淚水:“大人之恩,無以為報。承蒙照顧多年,卻未建尺寸之功,實在是深感羞愧!”
說到這,信弘擦了下眼淚:“宗矩大人,您就放心吧。此戰,在下必取得幸村大人的首級獻于麾下。”
柳生宗矩的目光從愛子身上移開,站起身來,嚴肅道:“我已經向家康大人推薦你出仕。這次,你若能取下真田的首級。這岡崎藩武藝劍術師范就是你的了。”
說完,宗矩自顧自地離開了榻席,留下了依然雙手扶地低頭的吉岡信弘。年輕人的臉上,充滿了大有深意的微笑。
庭院里,只剩下了吉岡信弘與愛子。信弘的目光開始深沉起來,嘴角閃過一絲陰冷,默默念道:
“岡崎藩武藝劍術師范,知行三百石。”
“全駿河劍術指南對馬守,俸祿一千石。”
“德川幕府將軍家劍術指導——柳生宗矩,三千石!”
“總有一天,這些統統都是我的!我的劍,將再次重振吉岡一門!”
年輕的信弘就那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根本沒看見,妹妹愛子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劍玉,正目瞪口呆吃驚地看著他......像在看怪物!
野心。
那是人性中最心狠手辣的一種特性之一。
因欲望強烈而極具意志力,為自身利益能對自身及他人下狠手。
與真正成大事業的人不同,這些人往往因野心過于強烈,專注出人頭地而忽略其他人格方面的修養,永遠無法爬上最頂層。
一樣東西,一旦摻入了其他事務,就變味了,變質了。變得不是原來的意義了。
就比如——劍術這種純粹的東西,一旦摻入了其他東西,就永遠無法到達劍道的頂峰。
那是三個月前的午后…所發生的事 從月圓到月缺,弦月如鉤,籠罩著整座九度山。
月光風高,櫻花天雪。
大雪紛飛中.........
二十名忍者與一位年輕劍客正往九度山的方向趕去,人靜默,步衍輕,在雪風中悄無聲息的。
進入一片郁郁蔥蔥的紫竹林海后,年輕的劍客與服部忍者們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們看到了兩個人,就攔在了前往九度山的必經之道上。
吉岡信弘仔細觀察了下二人:一個浪人打扮,一個忍者裝束。
浪人模樣的人年約四十,身材魁偉,衣服破爛,渾身星霜,頭戴一頂破斗笠。正用雙手抱著頭,倚靠著一顆碗口大的竹子上,似乎是在小憩。
而忍者模樣的人則要年輕許多,他身穿藏青色勁裝,下顎戴了天狗面具,穩穩立于浪人旁邊,眼神里散發著極其凌厲、冷冽的寒光。
來者,當然是劍兵衛與飛鳶。
打量完畢后,吉岡信弘用一種陰惻惻地聲音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劍兵衛循聲透過破爛的斗笠,用大眼兒一瞟:只見一名一襲白衣的美少年,站在二十位服部忍者前面,櫻花般秀麗的面容下,透著滿滿地輕蔑與鄙夷的目光。
“喔,飛鳶?是來生意了嗎!”男人說完“騰”地就站了起來,把吉岡信弘嚇了一跳,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菊一文字則宗。
“(原來還是個雛)”劍兵衛見狀,摸摸下巴,“嘿嘿嘿”干笑了幾聲,謅媚道:“這位武士大人,請別怕。在下,只是想和大人談一筆生意。”
他這么一說,吉岡信弘舒了一口氣,緩緩放開了握劍的手,面色一沉道:“和你們這種鄉下流浪武士忍者有什么好談的?不想死的話,趕快給我讓開吧。”
飛鳶聞言臉色一寒,渾身骨頭咔咔作響,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響了起來:“劍兵衛,和家康的走狗們廢什么話,趕快全部殺掉,拿他們的首級去換取賞金。”
忍者話音未落,只聽“錚”的一響,劍芒一閃。
吉岡信弘一劍掠來,向著飛鳶當頭斬落!
劍是來自播磨山陽道的備前國,由一文字派刀匠所鍛的名刀——菊一文字則宗使用此劍的,是吉岡流的少主,柳生家的義子——吉岡信弘 這一劍既是絕招,也是絕殺。
由吉岡信弘自創的劍技——瞬塵無明·百舌斬 此招,潛藏了吉岡流秘傳一之太刀無明,又蘊含了柳生新陰流外傳円之太刀百舌斬。
——足以開山裂巖,斬鐵碎鋼。
他恨,他恨飛鳶出言侮辱那位被稱為戰國三杰之一的主君德川家康。
他氣,他氣一個連切腹資格都沒有的卑賤忍者竟然直呼征夷大將軍名諱。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灰影攜破空之聲而來,吉岡信弘一咬銀牙,劍招一變,換為柳生新陰流的猿回山陰。
剎那間,一道白影與一道灰影倏合倏分;雪風凜凜中只聞“噗”的一聲,竟然不是金屬碰撞的錚鳴聲。
只見,吉岡信弘雙手還舉著,保持著中段出刀的架勢。
但,手上的菊一文字則宗已經不翼而飛。
就好像一個人陡然做了一個動作,又遽然定格在了那個動作上。
“你——”吉岡信弘瞠目乍舌地看著劍兵衛,癡癡地說不出話來。
他只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短短一瞬間就使出了三招。
第一招,用一截枯枝擋住了自己的劍技。
第二招,卸掉了自己整只手腕上勁道。
第三招,男人徒手抽走了自己手上的菊一文字則宗。
自己根本沒有任招架之力,也無反擊之能。
但是沒關系,即使自己不行,還有同行的忍者們。
念及于此,吉岡信弘怒急道:“喂!你們這些低賤的家伙,還不給我動手?”
但是,半晌過后,依然無聲無息。吉岡信弘著眼望去,霎時間滿額冒汗。
原來,隨行的二十名服部忍者早已倒在血泊之中,渾身上下,皆給刀鋒切得傷痕累累,血涌如泉。
血映雪紅,熱血消融了冷雪。
而這風雪與鮮血之中,站著一個人——飛鳶 一個他剛才想要斬殺的卑賤鄉下忍者。
寒風蕭瑟,飛鳶一甩忍刀上的鮮血,緩緩插入背上刀鞘。
然后,他冷冷地望著吉岡信弘,讓年輕的劍客不禁掠起一陣微顫。
抖哆,來自他那只練習劍道多年的手。
劍兵衛將奪來的菊一文字則宗插在雪地上,唇角浮現了譏笑:“那么,這位武士大人,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好好談談生意了?”
吉岡信弘感覺到,眼前的這兩個鄉下落魄武士忍者只要愿意,隨時可以取自己的性命。
他當然——不想死。
因為,他還有那個取代柳生宗矩,振興吉岡流的夢......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一臉害怕的神色問道:“你......你說?”
劍兵衛一聽,臉上頓時露出貪婪的狂喜之色道:“你看,你看,武士大人,這樣的態度多好。這樣吧,看在大人您如此寬宏大量的份上,您隨便給個兩三貫錢買自己的性命可好?”
(注:日本戰國時期的貨幣單位是貫和文,一貫一千文)
這剎間,吉岡信弘轉念奇速:
眼前的這兩個敵人不是自己能對付的。至少,不是現在的他能對付的。
他現在,已經是孤軍作戰。別說去九度山取真田幸村的首級,自己能不能安全回到駿府都是問題。
只要能活下去,休說是三貫錢,就是要自己下跪磕頭,也不是問題。因為,為了他心目中那個野心,為了振興吉岡一門,他可以百無禁忌,忍受所有的屈辱。
等自己出仕了,掌權了,這個落魄浪人和卑賤忍者自己還不是想收拾就收拾?
甚至,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他大可以花錢雇傭野武士與無主忍者組團對他們進行下毒、暗算、狙殺、群毆.......
劍術高又怎么樣?武藝好又如何?
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
劍兵衛是嗎?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十根手指都剁下來,看你還怎么握劍!
飛鳶是嗎?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的舌頭割掉,再把你的牙齒打碎,讓你全部吞下去,看你還怎么嘴賤!
我記住你們了!
念及于此,吉岡信弘所有的不愉快都云消霧散。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血腥味無比濃厚的地方竟然還聞到了一絲清香?
他斂定了心神,控制住了顫抖的手,笑了:“成交,劍兵衛先生!”
千里之外駿府城 柳生家高級劍術道場傳來了一陣歌聲:
雪駄,叮叮當當,魚架六條,七條走過后過了八條就是東道寺 最后便是九條大道......
少女唱著京都的童謠,似乎帶著哽咽。
“愛子!”柳生宗矩駐足良久,喚了那個少女一聲。
那個身著水綠色和服的少女聞聲抬頭,眼角邊淚痕猶在。
然而看到來人,少女忽然綻放出一個帶著淺淺梨渦的笑容來:“宗矩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