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掛中天,清光如水。
崇仁坊一面坊墻前,史宏被楊鉉堵在墻角。
史宏將肩頭的短槍拔了下來,淡淡道:“楊兄,你我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兄弟我久聞你的大名了。”
楊鉉冷冷道:“這是第二次。”
史宏愣了愣,隨即笑道:“不錯,上次我刺殺武承嗣,也是被你給阻止了。”
楊鉉不再開口,向史宏慢慢靠近。
史宏一抬手,道:“楊兄,且慢動手,我有幾句肺腑之言想對你說。”
楊鉉雖然還是沒有說話,卻也停住了腳步。
史宏緩緩道:“楊兄,我想問你一句,你可還記得,咱們不良人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嗎?”
楊鉉眼神一凜,道:“我只知道誰擁有朱雀黑石玉牌,我就聽誰的命令。”
史宏哼了一聲,道:“不錯,太宗皇帝當年命人打造了四塊黑石玉牌,將不良人分為青龍、白虎、玄武和朱雀四支,四支不良人只認令牌不認人。”
頓了一下,語氣一轉:“但你要知道,太宗皇帝這么做的目的,是擔心不良人起了異心,從而相互制約。根本目的卻還是為了永保大唐江山!”
楊鉉面無表情道:“那又如何?”
史宏沉聲道:“武承嗣如今已經成為了大唐江山的威脅,你應該殺了他,而不是為他效力!”
楊鉉抬頭望著夜空,沒有說話。
史宏沉聲道:“咱們在成為不良人的那一刻,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楊兄,你應該明白咱們骨子里的使命是什么吧?”
楊鉉嘆了口氣,道:“你說的不錯,也許我真的錯了。”
史宏眸光一亮,道:“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武承嗣對你很信任,你可以很容易便取下他人頭!”
楊鉉低聲道:“殺了他,我以后怎么辦?”
“你隨我回…”史宏話說一半,忽然停住了,臉色變得鐵青。
“你在套我的話?”
楊鉉淡淡道:“套什么話?”
史宏厲聲道:“你想套出我在為誰效力,然后告訴武承嗣,對不對!”
楊鉉又不說話了,慢慢向史宏靠近,明顯是被識破了動機,打算翻臉動手。
史宏心知楊鉉與自己一樣,心堅如鐵,既然剛才的話沒有半點效果,再多說也是無益,當即暴喝一聲,率先向楊鉉攻了過去。
武承嗣回王府后,便一直在王府廢宅一間屋子里等著楊鉉。
鳳舞靠在門邊,頭朝著屋外,看也不看武承嗣一眼,一副“我很生氣”的模樣。
武承嗣笑道:“怎么,誰惹你不高興啦?”
“你!”鳳舞霍然轉過頭。
武承嗣摸了摸鼻子,道:“我沒惹到你吧?”
鳳舞咬著道:“你被人刺殺,我卻不在身邊!”
武承嗣頗為感動,道:“鳳舞,我沒事的,你別擔心。”
鳳舞瞪眼道:“誰擔心你了,我在擔心我自己!”
武承嗣奇道:“擔心什么?”話一出口,便想到:“啊,她一定是擔心楊鉉責怪她。”
旋即笑道:“你別擔心,我會幫你說好話的。”
鳳舞哼了一聲,將腦袋又轉向門外。
就在這時,只聽鳳舞驚呼一聲,人朝著屋外奔了出去,武承嗣急忙跟出門。
瞧見楊鉉后,武承嗣渾身一涼。
只見他正站在院子中央,左手提著一個圓包裹,右手只剩下染血的袖子,整只手臂不翼而飛。
“楊公,你…”
武承嗣來到楊鉉面前,正要詢問他手臂如何丟失,突然瞧見他臉色蒼白,汗如雨下,急忙吩咐:“鳳舞,你立刻去找大夫人,讓她帶著藥箱過來。”
鳳舞正不知所措,聞言用力一點頭,便要離去。
楊鉉卻伸手拉住鳳舞,道:“不…不必了,你替我處理一下傷口就行。”
武承嗣皺眉道:“楊公,還是讓芷盈幫你處理吧,她…”
楊鉉勉強一笑,道:“殿下,就算王妃殿下過來,也只能緩解我的疼痛,這條手臂是回不來了,還是讓鳳舞來吧。”
武承嗣嘆了口氣,只得點頭答應。
鳳舞取了些治療外傷的藥和繃帶,在屋子里替楊鉉處理著傷口,動作雖不專業,卻很熟練。
武承嗣站在一邊,只見楊鉉臉頰上的肌肉不住跳動,卻一聲不吭。
過了好半晌,鳳舞終于將傷口包扎好。
楊鉉有些虛弱的開口道:“殿下,我雖然截住了史宏,卻無法問出他背后之人,只好殺了他。”
指著放在地上的包裹,道:“那是他的人頭。”
武承嗣道:“你的手臂就是他弄斷的嗎?”
楊鉉點頭道:“他武功不在我之下,臨死反撲時,用弓弦纏住我手臂,我雖刺死了他,卻也被他絞斷手臂。”
武承嗣嘆了口氣,道:“楊公,你何必與他拼命,讓他逃了就逃了,咱們以后有的是機會抓到他。”
鳳舞道:“對啊,你干嘛要這樣,任務失敗了,殿下也不會責怪你。”
楊鉉臉上突然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喃喃說:“我知道,我其實…其實是故意與他兩敗俱傷的。”
武承嗣一愣,差點懷疑自己聽錯了。
“故意的?”
楊鉉沒有徑直回答,凝望著武承嗣道:“殿下,您是個有遠見卓識的人,我想問您一句話,還請您如實相告。”
“你問吧。”
楊鉉一字字道:“您覺得,不良人應不應該繼續存在這世上?”
武承嗣默然良久,慢慢搖了搖頭。
鳳舞吃了一驚,愕然望著武承嗣。
楊鉉干枯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鳳舞,你不要誤會殿下,他是希望你能像人一樣活著,不要再做黑夜里的鬼。”
鳳舞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楊鉉臉上露出追憶之色,道:“我從小便被關在一個山谷里,當時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孩子,在那里,有人將我們從人訓練成了鬼!”
“大多數人都死了,活下來的人也成了活鬼。我們這些活鬼腦袋里只有兩件事,一件是聽上級命令,一件是守護李唐宗室。”
“我年輕時為太宗皇帝效力了十年,太宗皇帝死后,我又為韓王效力了二十年。這三十年來,我一直像鬼一樣活著,變得懼怕陽光,畏懼活人。”
武承嗣心中大受觸動。
一直以來,楊鉉給他的感覺就像只沒有感情的幽靈,他一直以為對方已變得麻木,失去感情,其實他只是將情感深埋在心底。
楊鉉望著武承嗣,幽幽道:“周王殿下,鳳舞的經歷和我如出一轍,原本我以為她會變成跟我一樣的鬼。
然而這大半年以來,我發現她跟在您身邊后,竟慢慢從鬼又變回了人,我很為她高興,也好羨慕她!”
武承嗣輕輕道:“你以后也可以像鳳舞一樣,跟在我身邊。”
楊鉉怔了一會,低著頭道:“殿下,我想求您一件事。”
“你說。”
“我如今少了一臂,武功已比不上鳳舞了,按照不良人規矩,新的不良帥將由她繼任。”
武承嗣眉頭一皺,沒有說話。
楊鉉接著道:“您說過,不良人不應該再存在這世上,我覺得您是對的。所以,我想求您能改了這規矩,解散朱雀一脈的不良人!”
武承嗣毫不猶豫道:“好,我同意!”
楊鉉遲疑了一下,又道:“還有就是…我…我希望您能放我離開。”
鳳舞驚道:“副帥,你要去哪?”
楊鉉幽幽道:“我做了一輩子鬼,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體會一下做人的感覺。”
武承嗣點了點頭,道:“好,我放你離開。”
到了此刻,他終于明白楊鉉故意受傷的原因了,他希望用這種方式,擺脫不良人的枷鎖,余生為自己而活。
楊鉉道:“殿下,除了鳳舞和我外,朱雀一脈的不良人還有九人,希望您能妥善安置他們。”
武承嗣緩緩道:“我會讓他們和鳳舞一樣,都做我的親衛。”
楊鉉站起身道:“殿下,鳳舞,那我走了。”沒有依依不舍的告別,說完沒有半分停留,頭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武承嗣和鳳舞來到門外,望著他的身影從墻頭消失,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良久之后,武承嗣道:“鳳舞,以后你們就都不再是不良人了,安心做我的親衛便好,如果有了喜歡的人,也可以和我說。”
鳳舞愣道:“喜歡…的人?”
武承嗣笑了笑,道:“你以后會懂的。”朝著正宅方向走去。
鳳舞正要跟上,武承嗣轉頭道:“你去安置一下其他不良人吧,將情況告訴他們,讓他們以后都和你一樣做親衛。”
鳳舞答應一聲,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路來到西南角一個破院子里,然后吹了吹口哨。
九道身影從院內各個屋子里竄了出來,圍在鳳舞身邊。
這些人便是楊鉉手中全部的不良人,其中幾人剛剛還參與了保護武承嗣的戰斗。
一名高大男子道:“鳳舞,你不是貼身在殿下身邊保護嗎?來這里做甚么?”
另一名矮個女子道:“是不是副帥有新任務?”
這兩人男的叫龍揚,女的叫鳳盈,正是當初一起與鳳舞競選武承嗣貼身護衛的兩人。
鳳舞言簡意賅道:“副帥斷了條手臂,得到殿下同意后就走了。”
龍揚愕然道:“走了?去哪了?”
鳳盈則驚呼:“副帥手臂怎么斷的?”
鳳舞道:“他殺了史宏,也被史宏臨死前弄斷了條手臂。”只回答了鳳盈,無視了龍揚。
龍揚哪肯罷休,追問:“副帥去哪了?”
另一名男子跟著道:“對啊,他走了,我們怎么辦啊?”
鳳舞想了想,說道:“他說要去體驗做人的感覺,沒交代去了哪。殿下說了,你們以后和我一樣,都做親衛!”
眾人齊齊歡呼一聲,鳳盈喜道:“太好了,終于不用住這鬼地方了!”
其實他們原本并沒有這么挑剔。
但自從為武承嗣效力后,楊鉉管他們就沒以前那么嚴了,好幾人時常偷偷跑出去玩,回來后就將外面的事告訴眾人。
時日久了,眾人得知外面世界的美好,心中欲念越來越強。
鳳舞交代完之后,便不再理會眾人,轉身就要走。
鳳盈急忙道:“等會,你還沒給我們安排新的住處呢!”
鳳舞頭也不回道:“殿下并沒有交代這些,你們繼續住這里吧。”
鳳盈怒道:“豈有此理,我們現在和你一樣是親衛,憑什么你能住干凈的大房子,我們就要待在這破地方?”
鳳舞懶得搭理她,腳步飛快的離去了。
鳳盈左右看了一眼,道:“咱們可不能聽她的,副帥不在了,咱們就去找殿下問個清楚。”
龍揚點頭道:“理該如此。”九人一起朝著正宅走去。
武承嗣回到正宅后堂,三位夫人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她們聽府中下人說武承嗣在外面遇刺了,個個大驚失色,三女都以為武承嗣在另兩人那里,便過去尋找。
碰頭后,才發現武承嗣并不在任何一人屋里,她們將府中找了個遍,到處找不到武承嗣人影。
還是文榮得知三位夫人在找王爺后,急忙來告知,說武承嗣去了舊宅。
徐文清和劉嵐霜便要過去尋找,李芷盈制止了二人。
她知道武承嗣手中有一支暗衛,覺得他很可能在處理機密之事,便讓另兩人與她一起在后堂等著。
等到武承嗣回來,李芷盈和劉嵐霜都打量著武承嗣周身,見他并無受傷,心中都松了口氣。
徐文清比較直接,急問道:“殿下,聽說你遇刺了,沒受傷吧?”
武承嗣微笑道:“毫發無傷,不必擔心。”
此時天色已晚,李芷盈和徐文清見他無事,說了幾句話后,便各自回了屋子。
今晚輪到劉嵐霜侍寢,武承嗣陪著劉嵐霜一起朝杏嵐院走去。
到了寢殿,劉嵐霜走到琴臺邊,準備給武承嗣彈奏一曲。
武承嗣趁機問道:“夫人,你今天去樂館與人切磋,是贏了還是輸了?”
劉嵐霜并不知武承嗣是在樂館遇刺,也不知丈夫今晚就在那里,眉頭一蹙,道:“都沒有,我今日沒有與人比試。”
武承嗣忙問:“為什么不比呢?”
劉嵐霜下嘴唇微微抿了抿,露出有些苦惱的表情,說:“我被大理寺一名官員認了出來,怎好再登臺?”
武承嗣微一錯愕,好一會才想明白。
劉嵐霜以劉子弦的身份登臺,自然無所顧忌,但被諸葛南認出真身,便覺得不便以國夫人身份登臺,以免影響王府體面。
虧他一路想了這么久,沒想到竟是因為這么簡單的原因。
武承嗣沉默了一會,又問:“那你有把握贏那名王夫人嗎?”
劉嵐霜眼睛倏地變大,道:“夫君,你…怎么知道王夫人?”
武承嗣笑道:“今晚我也在那里,本想瞧瞧你大發神威擊敗那位王夫人,誰知你卻跑了。”
劉嵐霜臉頰升起一抹紅云,道:“你既然在那,為何不過來找我?”
武承嗣道:“其實我是有些事,恰好去了那里。”當即將楊泰舉薦王沉的事說了。
劉嵐霜點了點頭,道:“是這樣。”手指在琴弦上撥弄了幾下,輕輕道:“那人瑟技、蘆笙和箏技不比我差。”
“那其他樂器呢?”
劉嵐霜微微一笑,指尖彈抹,一支琴曲緩緩響起。
看到妻子笑容,武承嗣便知她在其他樂器上都要勝過對方,心中暗暗高興,很快沉浸在琴曲之中。
這支曲調舒緩而悠揚,令人心神安寧,與平日的風格略有不同。
武承嗣暗暗感慨,劉嵐霜知道自己今日遇刺了,故而想用這種曲子平復他內心受到的驚擾。
相處久了,便能發現這位妻子外表看似高冷,其實內心極為體貼,難怪劉家二小姐連父親的話也不聽,卻只愿聽她的話。
寢殿之外,琴寶坐在走廊臺階上,認真的聽著屋內的琴曲。
與六音不全的茴寶不同,她不僅愛聽曲樂,還能彈一手好琴。
正聽到陶醉時,忽然聽到一陣嘈雜聲。
琴寶皺了皺眉,起身朝聲音方向走去。
一路來到大門,只見茴寶帶著幾名丫鬟,正在與門外幾人爭論。
琴寶上前喝道:“你們在吵什么呢,王爺正在聽二夫人彈琴,若是擾了王爺雅興,你們誰來擔待?”
茴寶哼道:“琴姐,你是不知道這幾名侍衛多無禮,明知王爺來了咱杏嵐院,還吵吵鬧鬧著要見王爺!”
另一名丫鬟叉著腰道:“可不是嗎,每次王爺來我們這里,連鳳隊長也從不跟進來打擾,你們幾個小小侍衛也敢過來鼓噪,哼!也不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
這幾名侍衛正是鳳盈、龍揚等人,他們來到正宅后,一路詢問武承嗣下落。
因為幾人面生,還被其他王府護衛們質問了一番。
不過他們手中都有王府侍衛令牌,又說是鳳舞手下,那些侍衛們便沒有為難他們。
幾人一路尋到杏嵐院,吵著要見武承嗣,茴寶等丫鬟們不肯讓他們進去,雙方便鬧了起來。
琴寶性格要穩重一些,掃了鳳盈、龍揚幾人一眼,道:“你們急著要見王爺,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嗎?”
其他不良人性子都比較內斂,不怎么愛說話,鳳盈卻是個特例,她長的雖矮,性子卻很潑辣,哼道:“那是當然啦。”
琴寶道:“你有何事不妨先告訴我,我去幫你通報一聲。”
鳳盈道:“不行,這事要見了殿下才能說。”
琴寶冷冷道:“既然你不說,那我就不能讓你們進去。”
龍揚小聲道:“鳳盈,要不然告訴他吧。”
鳳盈扁了扁嘴,道:“那好吧。”朝著琴寶大聲道:“你去幫我們向王爺問問,問他我們住在哪里!”
琴寶幾女都愣住了,過了一會,琴寶柳眉一豎,道:“這種小事,你們去找文總管不就行了?”
鳳盈怒道:“什么小事?這可是很嚴重的大事!”幾名不良人都連連點頭。
琴寶再也忍不住,向左右吩咐道:“關門,別理她們!”
啪的一聲,大門被關上,揚起一陣塵土。
龍揚抱著手臂,哼道:“鳳盈,你不是總說自己很擅長與人交流的嗎?”
一名高瘦男子笑道:“揚哥,鳳盈擅長的是用拳頭交流,嘴巴交流就不行啦!”
一名身材頗胖的女子怒道:“你們這幾個男的,就會說風流話,剛才與那些人說話時,怎么連個屁也不敢放?”
“可不是嗎?剛才被王府侍衛們圍住時,你們一點用沒有,靠的還不是盈姐!”另一名女子跟著道。
鳳盈跺了跺腳,道:“行了,別吵了,還是想想怎么解決問題吧!”
龍揚道:“要不然咱們直接翻墻進去吧,這墻這么矮,我一只腳就能跳進去。”
胖女子翻白眼道:“那還不嚇著王爺和王妃!揚哥,你腦子里裝的都是漿糊吧?”
龍揚惱羞成怒道:“那你說個主意出來!”
胖女子道:“我覺得吧,可以試試剛才那小姑娘的建議,去找王府管家!”
高瘦男子道:“那還不如去找鳳舞。”
鳳盈又跺了跺腳,怒道:“她一向只顧自己,根本不會想著別人!就聽小致的,去找管家!”
龍揚和高瘦男子都沒有反對,其余幾人則習慣聽命行事,自己沒什么主見,幾人便都朝著前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