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堂之上,武承嗣在含元殿見證了李弘登基為新君,他剛一繼位,便急不可耐的下了兩道圣旨。
第一道旨意,東宮的屬臣全部被提拔,占據朝中要職。
每個新皇登基,這都是必有的步驟,本來并不算什么事,但李弘后一道旨意卻引起了議論。
唐朝皇帝有一后四妃,其中四妃位份從高到低,分別是‘貴、淑、德、賢’。
李弘將韋家三女封為淑妃,劉家二女封為德妃,這都沒有人反對。
然而,在貴妃和皇后上,他想將阿史那德雅若立為皇后,讓裴家女做貴妃,這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陛下,按照祖制,新皇登基,向來立正妃為皇后,絕沒有立側妃為皇后的道理!”裴炎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李弘剛坐上皇帝,正覺意氣風發,哪肯聽從勸諫,道:“朕已經決定了,你們不必多。”
裴炎卻并沒有退讓,沉聲道:“陛下,先皇臨終之前,讓您有事多與朝臣商議,切不可獨斷專行,您可還記得?”
李弘聲色俱厲:“你這是拿先皇來壓朕?”
這估計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這么硬氣,武承嗣卻絲毫不能從他身上感受到半點壓力。
站在他如今的位置上,總算明白為何新皇登基后,往往要花上幾年時間立威。
話說回來,有武則天在,李弘這輩子估計都沒這個機會了。
裴炎似乎和武承嗣有相同的感覺,對李弘的憤怒并無懼意,據理力爭道:
“陛下,您若想另立皇后,需召告天下,將太子妃犯下的罪行昭告天下,得到朝野一致認同,方可另立正妃。屆時,再將新任正妃立為皇后,這才符合規制。”
李敬玄出列道:“臣附議。”
緊接著一眾臣子都跟著出列,紛紛附議。
李弘生性懦弱,見自己發怒都鎮不住這幫臣子,不由向原屬東宮臣子看去,向他們求助。
戴至德剛被升為黃門侍郎,十分得意,立即站了出來,大聲道:“陛下立誰為后,本屬陛下家事,我等只需聽從便是。”
裴炎冷冷道:“皇后是一國之母,乃國之大事,人人皆有干系。戴侍郎在東宮時做應聲蟲也就罷了,這里是朝堂,不是你妄的地方!”
戴至德驚怒不已,道:“你…你…”
蘇定方哼了一聲,道:“裴仆射說的有理,戴侍郎從未決議過朝中大事,這種場合就少發吧!”
戴至德向其他重臣們看去,除了幾名原東宮屬臣外,其他大臣都用不屑的目光看著他。
他年紀雖不小,但在朝堂上沒有半點威望,如今竟敢在朝堂上妄自尊大,自然誰也瞧不順眼了?
李弘心中忽然有些虛,只覺下面的臣子都在用異樣的目光望著自己,忙向劉仁軌看去。
這一看卻瞧了個空。
“劉中書今日沒來嗎?”他吃驚道。
武承嗣有些無語,李弘竟然現在才發現劉仁軌沒到。
他上朝前,便聽蘇定方說劉仁軌昨夜悲傷過度,導致身體衰竭,已經起不了身。
劉齊賢道:“回陛下,劉中書昨夜染了風寒,臥病在床,故而無法上朝。”
李弘急道:“劉侍中,你也不支持朕立阿史那德氏為皇后嗎?”
劉齊賢沉默了一會,道:“陛下,裴仆射說的有理,還請您三思。”
武承嗣暗暗搖頭,大臣們與皇帝較勁,憑借的就是朝廷的規章制度。
如今李弘想繞過這些規制,獨斷專行,任何大臣都不會同意。
李弘見群臣都與自己唱反調,心中又是憤怒,又是驚慌,一揮手道:“退朝!”快步從角門離開了宮殿。
武承嗣負著雙手,慢悠悠出了大殿,心中思索著朝局變化。
李治歸天,武媚退居二線,新君威信不足,無法鎮住朝臣。
朝堂上的話語權便如同一塊無主蛋糕,誰都想湊上去多分一些。
裴炎與新皇相爭,固然因為太子妃是裴家女的緣故,除此之外,他也希望能站穩顧命大臣的位置。
大臣們心中自然還是忠于李唐、忠于皇帝,但只要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也會盡量去爭取。
接下來的朝局,必然演變成新君與大臣們的爭斗,這番爭斗不會威脅到新君地位,但將決定著他將來的權威。
這是每個新君都要面臨的問題。
心智高、手段狠的君王,往往能更快統一朝野聲音,真正做到乾坤一定。
那些差一些的君主,很可能會在繼位之初,被大臣們壓制。
不過皇權有著天然優勢,隨著時間推移,君王的權威只會不斷增加累積。
只有極少數無能的君王,才會長期被大臣所控制。
正當武承嗣思維不斷發散時,旁邊忽然走近一人,微笑道:“周王殿下,不知您關于陛下策立皇后之事,有何看法?”
武承嗣斜眼一看,過來的正是裴炎。
他如今身居武將之首,手握兵權,又與李勣、蘇定方、劉齊賢關系密切,可以說朝中第一權臣。
裴炎過來尋求他的支持,再正常不過了。
在裴炎身后不遠處,李敬業負手站立。
武承嗣早就聽人提過,在冬狩兩天之前,裴炎將女兒嫁給了李敬業兒子。
兩人似乎預計到李治舉辦冬狩后,會命不久矣,故而提前組成聯盟,共同應對新的朝局。
武承嗣冷哼一聲,道:“怎能讓一突厥女子成為我大唐皇后。”
裴炎大喜道:“殿下說的極是,蠻夷之女怎能母儀天下,那不是貽笑大方嗎!”
頓了一下,拱手道:“我那侄女曾多次提及周王殿下出相護之情,在下感激不盡。倘若她能策立為皇后,裴氏一族絕不會忘記周王殿下的恩情。”
武承嗣微笑道:“本王不過瞧不過那突厥側妃罷了,裴仆射不必客氣。”
裴炎行過謝禮后,便和李敬業一同離去。
武承嗣沒有出宮,轉道向紫宸殿行去。
進入殿內,寶座臺上不見武媚蹤影,武承嗣正覺奇怪,忽聽武媚的聲音從旁邊傳出。
“承嗣,本宮在這里。”
轉頭一看,武媚穿著一身白衣,從側面一根廊柱后走了出來。
武承嗣奇道:“姑母,您在那里做什么?”
武媚瞪了他一眼,道:“本宮無事可做,在殿內走動一下,不行嗎?”
武承嗣聽出武媚話中的怨,道:“姑母,您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就是。”
武媚沉默了一會,緩緩道:“本宮明日也打算在紫宸殿開一場朝會,你覺得如何?”
武承嗣微微一驚,想不到武媚竟這么直接,想了一會,道:“侄兒自然是支持的,就怕大臣們非議,畢竟并無法理支持。”
武媚一面朝著寶座臺慢慢走去,一面說道:“先皇不是說過,軍國大事有不決者,由本宮裁決嗎?這就是法理!”
武承嗣跟著走了上去,聽出武媚打算將開朝會的事形成常態,道:“陛下以后每三天開一次朝會,您也打算一樣嗎?”
武媚在龍椅上落座,道:“本宮打算九天開一次,每月初九,你以為如何?”
武承嗣自不會反對,說道:“姑母,侄兒想在明天朝會上,順便處置了蕭韋兩家。”
武媚略一思忖,道:“韋家三女如今封為淑妃,皇帝可能會出面阻止,你可計定妥當?”
武承嗣沉聲道:“侄兒已考慮過了,這兩家都極為狡猾,決不能給他們時間應變。明日就算不能定他們全罪,至少要先將他們軟禁起來。”
武媚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
如今的蕭韋兩家,便如同案上的肉,掀不起波浪,唯需考慮的是如何下刀。
武媚忽然指著桌上一張紙,道:“承嗣,你瞧瞧這貼《熹平石經》,本宮的書法可有進步?”
武承嗣捏著下巴品評了一會,搖頭道:“侄兒看不出來,好像和以前差不多,沒什么變化。”
武媚瞥了他一眼,道:“書法一道,最能修養身性,你那位正妃就頗善此道,你有空多學學,于你帶兵也無壞處吧?”
武承嗣摸了摸鼻子,點頭應了一聲。
出了紫宸殿,武承嗣左右瞄了一圈,只可惜并未看到上官婉兒嬌小的身影。
自從上次聽到她吐露苦衷,武承嗣極受感動,心中時常牽掛于她,只可惜她年紀雖小,性子卻烈。
也不知為何不愿離開皇宮,縱然武承嗣想將她帶回王府,也無可奈何。
出了宮門,武承嗣與宮外鳳舞等親衛匯合,正要去西討大營,忽然瞧見有人朝他走了過來。
瞧見那人面貌,武承嗣眉頭一挑,道:“蕭公爺,你找本王有事嗎?”
來人正是宋國公蕭楷,他一臉嚴肅道:“周王殿下,老夫想與你做一個交易。”
武承嗣瞇著眼不語。
蕭楷緩緩道:“我蕭家一族的性命都捏在您手里,您難道還怕聽老夫說幾句話嗎?”
武承嗣見他說的直接,心中暗暗警惕:“困獸之斗最為兇猛,蕭家應該也知道他即將對他們動手,絕不會坐以待斃。”
“你想說什么?本王聽著呢。”
蕭楷道:“此處說話不方便,殿下可愿借一步說話?”
武承嗣沉吟不語。
蕭楷笑道:“您的金吾衛也一直盯著老夫府邸,難道還怕老夫刺殺您不成?”
武承嗣淡淡道:“我這人最不愛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你如果想說什么,就在這里說。”
蕭楷默然半晌,微笑道:“想不到夷滅契丹人的周王殿下,竟如此膽小。”
“本王膽量大小,還輪不到你來評判。”
蕭楷嘆了口氣,道:“周王殿下,不知老夫能否冒昧問一句,你打算何時向我們兩家動手?”
武承嗣負手不語。
蕭楷摸了摸胡須,緩緩道:“老夫不妨猜上一猜,太后這兩天應該也會開一個朝會,而您打算在朝會上向我們動手,對嗎?”
武承嗣心中一凜,這老頭竟能猜到武媚和自己的想法。
蕭楷苦笑道:“說實話,如果您和太后真要對我們兩家動手,我們根本無力反抗,不過…”
武承嗣還是不接口。
蕭楷抬了抬下巴,道:“我們兩家雖已衰落,但在關隴一系的世家中還有些威望。”
武承嗣打了個哈欠,轉頭對鳳舞說:“什么時辰了?”
“午時兩刻。”鳳舞回答。
武承嗣道:“那得趕緊回軍營了,昨晚沒睡好,今日中午要好好補上一覺。”
蕭楷臉色一沉,道:“若是我們兩家率領關隴世族孤注一搏,雖難逃覆滅命運,卻也能讓讓朝廷陷入癱瘓,讓天下陷入動蕩!”
武承嗣如同聽到笑話一樣,笑了笑,抬起頭望著云腳,似乎連反駁的興趣都沒有。
蕭楷冷冷道:“周王殿下,你年紀輕輕,自然不明白世族的力量。”
“是嗎?”
“老夫可以不客氣的放句話,天下如此之大,如果沒有世族的支持,皇帝根本無法統治四方,天下百姓皆會造反!”
武承嗣道:“只要朝廷善待百姓,百姓怎會造反?”
蕭楷哼道:“您這番話令人思之發笑,皇帝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手,世家大族便是皇帝在各地的眼睛,沒有我們輔佐,皇帝如何治理天下?”
武承嗣道:“你似乎把官員與世家大族搞混了。”
蕭楷道:“天下官員,大半出自世家大族,平民百姓大字不識,你以為他們有治理一方的能耐嗎?”
“未必吧?”
蕭楷一向涵養極佳,然而與武承嗣對談后,幾欲被憤怒沖破頭腦。
他有種感覺,眼前這名年輕人,是打從心底里瞧不起世家大族。
蕭楷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周王殿下,您知道朝廷目前有多少官員嗎?”
武承嗣搖頭。
蕭楷瞇著眼道:“朝廷目下九品以上官員共有一萬兩千余人,我們關隴一系世家在朝中為官者,便有兩千多人。”
武承嗣道:“你是想說,你們這兩千多人已經綁在了一起,如果我要對你們兩家下手,他們都不會答應?”
蕭楷淡淡道:“在下威望不足,還無法令他們全部精誠團結在一起,但這其中一半的人,至少是愿意與我蕭韋兩家共存亡的。”
武承嗣冷冷道:“那又如何,就算這一千多官職全部空缺,朝廷就會癱瘓嗎?”
蕭楷臉上又帶上了笑容,道:“當然不行,不過您也應該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吧,到時候其他世族會站在哪一邊,您可想過嗎?”
武承嗣默然不語,似乎陷入思索。
蕭楷繼續道:“當然了,這也只是老夫的一面之詞,您也許會想,并沒有那么多關隴世族愿意與老夫共存亡。而且就算他們愿意,其他世族也未必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隨即,他話鋒一轉,語調凜然道:“但這種可能是存在的,僅為了對付我們兩家,就冒天下大亂的風險,您覺得值嗎?”
武承嗣還是不說話,不過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蕭楷打起精神,又道:“您或許會想,干脆將這幫世族都殺了,反正科舉已開多年,有一半官員都來自民間。剩下一半,再從民間挑選就是了。”
武承嗣目中微微閃動了幾下。
蕭楷臉色一沉,道:“老夫不妨告訴你,這種做法必將導致天下大亂!”
武承嗣道:“為何?”
蕭楷道:“古往今來,天下才智之士何其多也,您可想過,如果科舉真的是個取材良策,為何直到前朝才施行?”
“愿聞其詳!”
蕭楷摸了摸胡須,道:“其實很簡單,科舉雖然優點不少,卻有一樁極大的害處!”
“什么害處?”
蕭楷道:“科舉一開,天下百姓爭相讀書,讀書必然開智,倘若天下明智皆開,朝廷只要稍有不公,百姓便能察覺,引起怨憤,這江山還能穩固嗎?”
武承嗣聽怔住了。
蕭楷似乎頗喜辯證思維,又道:“當然了,科舉也有諸般好處,確實能吸引民間人才,老夫并非反對科舉。
其實老夫曾深入考慮過科舉的利弊,若修改得當,就能避免科舉的弊端。”
武承嗣問道:“如何修改?”
“首先,需要嚴格控制科舉取仕名額,壓制民間讀書之風,然后,再控制科舉考試科目,引導讀書人讀那些忠君愛國、謙恭虛己的書籍。這樣一來,少部分開智的百姓也只會忠于皇家和國家。”
武承嗣暗哼一聲,沒有說話。
蕭楷道:“官員取仕,大頭還是要在世家大族中挑選,科舉只可為輔,倘若完全放開科舉,天下必然大亂!”
武承嗣嗤笑道:“你說了這么多,就是想說,朝廷離不開你們這些世家大族了?”
蕭楷正色道:“這并非老夫一人看法,古往今來,皇家與世家就是這么相互依存而來,沒有世家居于皇家與百姓之間,皇權便無法穩固。”
頓了一下,又道:“周王殿下,你們武家有您和太后這樣的人物,將來也必將成為世家的一份子,您難道不希望子孫后代能夠憑借您的余蔭入仕嗎?”
武承嗣倒有些佩服這老家伙了,年紀一大把,口才竟這樣好。
蕭楷嘴巴還不肯停,繼續道:“我們蕭韋兩家在那件事中,確實犯下大罪,我們愿獻出全部財產,辭去官職,只希望您能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
武承嗣久久不語。
好了好半晌,長嘆一口氣,道:“蕭公爺見識深遠,本王佩服。對本王來說,最重要的兩點是國庫的錢、以及國家穩定。”
蕭楷面露喜色:“那您…”
武承嗣話鋒一轉,道:“不過此事我一人做不了主,還請蕭公爺讓我去和太后商議一下。”
蕭楷急忙道:“您說的是,這事自然也要征得太后同意。”
武承嗣道:“事不宜遲,本王這就進宮,與太后商議此事,最遲明晚,必定給你一個準信!”
蕭楷長身一躬,道:“老夫等著您的好消息了。”
望著蕭楷漸漸遠去,武承嗣轉頭向鳳舞道:“我要再進宮一趟,你們在外面等我。”
“你真要進宮?”鳳舞似乎有些驚訝。
武承嗣暗暗好笑:“這丫頭還挺敏銳,竟猜到我剛才在騙蕭楷。”回答道:“那是自然。”
說完朝著大明宮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