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街道上,武承嗣騎著馬緩緩前行。
將那名于姓中郎將交給大理寺后,他便將整個案子都移交給大理寺了。
他的事情太多,實在沒精力每件事都親自調查。
驃國三人也沒有再追著此事不放,告辭離去了。
畢竟他們來唐朝是為了朝貢,只要不是唐國欺負小國,對他們就沒什么影響。
明日就是冬狩。
這場狩獵結束后,將會有名素不相識的女子成為他的妾室。一想到這件事,武承嗣心情便有些復雜。
剛回到王府,文榮便急匆匆而來,說道:“王爺,程府的小姐來了,說有急事找您,正在大堂等候。”
武承嗣點了點頭,邁著大步來到大堂。
屋內李芷盈正在待客,除了程彩衣外,薛玉錦也陪坐在一旁,二女似乎正在安慰程彩衣。
程彩衣雖然在與二女說話,眼角卻一直盯著大門方向,武承嗣一來,她便發現了。
“武大哥,求你救救我兄長吧!”她騰的站起身,向武承嗣跪了下去。
武承嗣吃了一驚,道:“夫人,快扶她起來。”待二女將程彩衣扶起后,問道:“出什么事了,你別急,慢慢說。”
程彩衣張了張嘴,卻實在說不出口,用手捂著臉,嗚嗚哭泣著。
李芷盈見她神情,估計她很難自己說出口,輕輕道:“夫君,是程家大郎犯了事,被陛下下令處斬!”
武承嗣驚愕道:“他犯了何事?”
李治一向仁厚,而程伯獻又是程知節的孫子,若非犯了大罪,李治絕不會如此盛怒。
李芷盈臉頰一紅,沒有立即作答。
薛玉錦哼了一聲,道:“他去劉侍中家做客時,差點凌辱了人家閨女。”
說著,便將從蘇定節那里聽到的事說了。
武承嗣沉默良久,道:“當時劉府的人不是將他扔出去了嗎,想必他們也不想聲張此事,陛下又是怎么知道的?”
薛玉錦搖了搖頭道:“那就不知道了,據說陛下得知后,勃然大怒,將程大郎叫過去詢問了一番,然后便下旨將他打入死牢。”
武承嗣遲疑了一下,問:“他…他侵犯到哪一步了?”
薛玉錦臉也紅了,叫道:“我哪知道啊!”
程彩衣抬起頭,嘶啞著聲音道:“我聽大哥說過,他剛…剛將劉家小姐撲…倒,便被一旁侍衛架開。”
撲倒?
武承嗣暗暗想象著當時的畫面,再回想起程伯獻那張黑臉,實在不覺得他會干出那種事來。
不僅如此,對他的處罰也太嚴厲了,不像李治的作風。
“應該不是劉齊賢將此事告訴陛下的吧?”武承嗣摸著下巴說。
李芷盈贊同道:“事關他女兒名譽,而且他剛升任侍中,發生這種事只會打擊他聲望,他沒有理由將此事鬧大。”
程彩衣凝望著武承嗣,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彩衣,你若是真想救你兄長,就不應該對王爺再有隱瞞才是。”李芷盈勸道。
程彩衣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道:“聽兄長說,劉府一直在盡力掩蓋此事,而且…而且這次的事他們家…損失極大,絕不可能是他們告知陛下的。”
“損失極大?”薛玉錦奇道。
程彩衣咬著牙道:“陛下將兄長叫去時,曾對他明言,原打算將劉府的兩位小姐嫁給太子和武大哥做妾!”
武承嗣頓時恍然。
難怪李治如此憤怒,原來是他好不容易選好的人選,被程伯獻給破壞了。
發生這樣的事,他自然不能再讓劉家女嫁給自己或太子,只得重新挑選。
這必然影響了他對將來朝局的布置。
薛玉錦瞥了武承嗣一眼,心道:“程伯獻凌辱的女子,搞不好就是武大哥將來的妾室,難怪彩衣支支吾吾了。”
程彩衣說完后,便低下了頭。
對于程伯獻的行為,她既感失望,又覺難堪。
但畢竟血濃于水,她實在無法坐視不理,這才來盡力一試罷了。
武承嗣沉默不語。
回想起程伯獻當初與眾人一起殺虎的景況,還是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
而且他還有一層考慮。
這件事不僅牽扯到皇帝、劉齊賢、太子,還影響著朝廷未來格局。
這樣的事情,往往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操弄!
想到此節,武承嗣道:“彩衣妹子,你且寬心,我先去大牢瞧瞧大郎,這件事也許并沒有那么簡單。”
說完便要轉身出門。
“夫君,你還沒吃飯吧,把這個帶上。”李芷盈從身后追了上來,將一個錦袋遞過。
武承嗣伸手接過,攤開一看,里面都是些糕餅。
他將錦帶系在腰間,快步向門外行去。
眼下天色已晚,而且明天就是冬狩,時間十分緊迫。
武承嗣走后,程彩衣來到李芷盈身邊,皺著眉道:“芷盈,武大哥剛才說這件事沒那么簡單,此話何意?”
李芷盈想了想,說道:“王爺可能注意到什么被我們忽略的事。他既這般說,這件事背后很可能另有隱情!”
“對,我也覺得你兄長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薛玉錦跟著道。
程彩衣心中大為振奮。
她原本也不相信兄長會做這種事,但又覺得因為自己是親屬,故而才會這么想。
如今聽到好友也這么說,心中升起幾分希冀。
李芷盈突然道:“呀!彩衣,你兄長以前與王爺關系不好,他不知王爺是去幫他,也許會與王爺起沖突!”
她說的還算委婉,程伯獻以前與武承嗣是死對頭,后來因兩人地位拉開,才不再針鋒相對。
然而兩人也從未緩和過關系。
程彩衣臉色大變,急道:“我那兄長有時就是頭犟驢,分不清好歹!不行,我得跟過去瞧瞧!”
說完飛步奔出王府。
來到門外時,才想起武承嗣騎馬出行,正要返回王府找李芷盈借馬時,一名家丁牽著匹黑馬從偏門出來了。
“程縣主,我家王妃殿下吩咐我給您送馬。”
程彩衣沒有客氣,翻身上馬,朝著皇城方向而去。
月上枝頭,華燈初上。
大街上,鳳舞望著武承嗣伸過來的袋子,遲疑了不到一息,便伸手拿了兩塊糕點,咬了一口后,鼓著嘴贊道:“好吃!”
武承嗣笑道:“有什么東西是你覺得不好吃的?”
鳳舞沒有理會他的調笑,將頭偏到一邊,一口一口吃著糕點,臉上掛著滿足的表情。
武承嗣又將糕點分給其他親衛,這些親衛一直跟著他,連晚飯都沒吃。
他實在不好意思讓他們頂著個空肚子,隨自己奔波。
李芷盈裝的糕餅雖不少,但親衛有十來人,實在不夠分,武承嗣又命兩人去買了些胡餅。
眾侍衛一邊跟著他慢慢騎行,一邊吃著餅子。
不到一盞茶時間,武承嗣三張胡餅下肚,回頭一看,除了鳳舞還在吃外,其他人都停嘴不吃了。
正要揮手讓眾人全速前進,忽聽身后有人呼喊。
轉頭一看,原來程彩衣終于追來了。
“彩衣妹子,你怎么過來了?”
程彩衣道:“我怕兄長等會不配合你,還是與你同去吧。”
武承嗣一想也是,便讓她跟著同行。
兩刻鐘后,一行人來到皇城內的天牢,天牢共有三層,死刑犯在最下面一層。
跟著獄卒,武承嗣來到程伯獻的牢門外,微笑道:“程兄,別來無恙。”
程伯獻抬頭看了他一眼,正要回話,忽然瞥見旁邊的程彩衣,頓時“騰”的站了起來。
“小妹,你、你也來了。”
目光對上程彩衣明亮的眼睛后,他只覺心中一陣羞愧,將頭低了下去。
程彩衣眼眶微紅,輕輕道:“武大哥是過來幫你的,不管他問什么,你都老實回答,知道嗎?”
程伯獻悶悶道:“知道了。周王殿下,你想問什么,盡管問吧。”
武承嗣點了點頭,沉聲道:“程兄,雖然當時的情況我聽別人說過,但我還想聽你自己說一遍。”
程伯獻默然不語。
“你快說呀!”程彩衣雙手握著牢門欄桿,滿臉焦急。
程伯獻垂著頭,低聲道:
“我…我當時喝多了酒,想要去東圊,路上忽然就碰到了劉家二小姐。
我…我也不知怎么了,精神變得有些恍惚,身體好像不受自己控制,等回過神時,已經做出…那種事來了。”
武承嗣雙眉一皺,道:“你當時有沒有發現什么怪異的事?或者不對勁的地方?”
程伯獻想了一會,低聲道:“好像…好像喝完酒后我的身體有些燥熱。”
程彩衣急道:“這事你怎么不早說?”
“我、我原以為是酒的原因,自己喝醉了。但仔細一想,當時的感覺與平日喝醉的感覺并不相同。”
程彩衣轉頭望向武承嗣,道:“武大哥,我兄長會不會是中毒了?”
武承嗣皺眉道:“據我所知,就算效力最強的房中藥,也不可能讓人完全失去理智,做出這種事來。”
程彩衣臉頰微紅,道:“那會不會是兄長中了邪?”
武承嗣搖了搖頭,凝望著程伯獻,道:“除了身體燥熱,還有沒有什么特別的事?”
程伯獻默思良久,又道:“我在見到劉家二小姐,似乎聞到一種特別的香味。”
程彩衣怒道:“這種事有什么好說的?”
武承嗣一抬手,示意程彩衣別說話,問道:“你不是說一見到劉家二小姐,就陷入恍惚,為何還記得這件事?”
程伯獻想了想,道:“我好像是在聞到那股香味之后,才變得恍惚。”
武承嗣雙眼一亮,露出深思的表情。
好半晌后,他說道:“我要去一趟劉府,程兄,你再好好想想,還有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我等會還會再來。”
說完便帶著人離開了,程彩衣囑咐道:“兄長,我也去劉府瞧瞧,你聽周王殿下的話,再好好回憶一下!”
程伯獻用力點了點頭,道:“小妹,拜托你了。”
他其實也覺得自己當時的行為不正常,但實在無從辯解。
如今武承嗣也對此事生出懷疑,他求生之意頓漲。
不久,程彩衣便跟著武承嗣來到劉府門外。
其實她之前也鼓足勇氣來過一次,想懇請劉府的人原諒程伯獻,向皇帝求情。
但劉府根本就沒讓她進去。
這次有武承嗣開路,劉齊賢縱然身為宰相,也不敢將他們拒之門外。
在劉府管家帶路下,程彩衣來到了大堂,只見劉齊賢大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臉色極為難看。
“周王殿下,不知您將程府的人帶來本相府邸,是什么意思?”劉齊賢語氣僵硬的問。
武承嗣淡淡道:“劉相爺,你認識程伯獻幾年了?”
劉齊賢愣了愣,哼道:“此子憑門蔭入仕那年,本相便認識他了。距今已有八年多了吧,盧國公一代英杰,想不到會有這種不肖后人!”
武承嗣道:“那你應該對他很了解,你覺得正常情況下,程伯獻會在初次見面的情況下,對令愛做出那種獸行嗎?”
劉齊賢怒道:“此事千真萬確,還有十幾名下人和侍衛親眼目擊,事實俱在,還有什么信不信的?”
武承嗣不疾不徐道:“在泰山一行之前,請問劉相爺是否相信湖中一夜之間,會升起一座石碑?”
劉齊賢冷笑道:“那是憑借機關罷了,難道機關還能讓人獸性大發,干出禽獸不如的事來?”
武承嗣挑眉道:“在本王說出石碑真相之前,你能想到是機關嗎?你又見過這樣的機關嗎?”
劉齊賢凝思半晌,皺眉道:“殿下是說程伯獻做出這種事來,里面還藏著什么隱情?”
武承嗣道:“不無可能。”
“是什么?”
“本王目前也不知道。”
劉齊賢哼道:“那王爺盡可以去調查。”
“本王來你府邸,就是為了調查!”
“你想怎么查?”
“向二小姐問幾句話。”
劉齊賢眉頭緊皺。道:
“還請王爺見諒,這件事對小女打擊委實太大。她直到現在,情緒還沒有恢復。除了她姐姐外,不愿見任何人,連我也一樣。”
武承嗣沒有說話。
劉齊賢讓步道:“要不然您過幾日再來,等小女狀況穩定些后再問話,如何?”
“不行,必須今晚。”
劉齊賢臉色一冷,道:“周王殿下,您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來調查此事嗎?”
“不是。”
“那是奉了皇后殿下的旨意了?”
“也不是。”
“既然如此,請恕本相不能配合你。”
武承嗣忽然嘆了口氣,道:“劉相爺,如果沒發生這檔子事,本王說不定還要稱呼你一聲岳丈。”
劉齊賢苦笑道:“是本相沒這個福氣。”
武承嗣目光變得鋒銳,凝聲道:“如果這件事另有隱情,那說不定還有轉機。”
劉齊賢一愣,道:“可陛下已經重新選了董家的兩名女子,而且明天冬狩之上,陛下就會宣布您和太子殿下納妃的事!”
“不是還有一整晚時間嗎?”武承嗣淡淡道。
劉齊賢深吸一口氣,道:“我明白了,您請稍等,我去勸勸璃兒。”
武承嗣三杯茶都喝完了,劉齊賢卻還不見蹤影。
程彩衣心中有些焦慮,道:“武大哥,劉相爺怎么還沒回,會不會躲起來了?”
武承嗣搖了搖頭,事關劉家未來,他相信劉齊賢能拎得清輕重。
但等的時間也確實夠久了,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正當他準備起身去找劉府家丁詢問時,劉府管家忽然進入大堂,道:“周王殿下,我家老爺請您過去。”
“二小姐愿意配合了嗎?”
管家答道:“是的,您請隨我來。”
跟著管家,在劉府后宅穿行片刻,走廊前方出現劉齊賢的身影。
他站在一間屋子外面,旁邊還站著一名宮裝女子。
那女子肌膚白里透紅,臉上未施粉黛,是名純天然美人,渾身有一股沉靜的氣質。
武承嗣拱了拱手,道:“二小姐,打擾你了。”
宮裝女子只靜靜望著他,幽深的眼眸中帶著幾分探索之意,并沒有回答武承嗣的話。
一旁的劉齊賢急忙道:“王爺,這是在下大女劉嵐霜。”
轉頭向宮裝女子訓道:“霜兒,還不快給周王殿下見禮!”
宮裝女子這才收回目光,向武承嗣行了一禮。
武承嗣微感奇怪,道:“劉相爺,你家二女人在何處?”
劉齊賢苦笑道:“就在屋子里,還請王爺見諒,她實在不愿出來見人,只答應隔著門讓您問話。”
武承嗣點了點頭,走近大門,對著屋子道:“二小姐,本王想詢問一下昨日的事情,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屋內并沒有聲音傳出。
武承嗣繼續道:“二小姐,請問你昨天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程伯獻的?”
依然沒有聲音傳出。
劉齊賢喊道:“璃兒,周王殿下在問你話呢,快回答呀!”
屋內一片寂靜。
劉齊賢無奈,只得向大女道:“霜兒,你看…”
大小姐默默向屋門走近幾步,冷冷道:“二妹,回話!”
武承嗣心道:“你這樣勸話,你妹子肯聽才怪!”
誰知一念未歇,便聽到屋子里傳出一道斷斷續續的聲音。
“好、好像是在…書房與暖閣…之間的走廊。”
剛才那位大小姐說話時,聲音如鳴泉飛濺,清幽冷冽。
這位二小姐說話時,卻是輕言細語,嬌柔溫婉。光聽兩人聲音,就能大致想象出兩人性格。
武承嗣心道:“若非出現意外,這兩人中的一個,就要成為自己的側妃。”心中一熱,忍不住又向大小姐瞥了一眼。
恰好,劉大小姐也正注視著他,兩人眸光碰在一起。
武承嗣吃了一驚,立刻挪開目光,咳了一聲,問道:“二小姐,你瞧見程伯獻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他狀態有些不對勁?”
屋內沉默了片刻,便傳出二小姐不太連貫的聲音。
“他…他…他似乎喝醉酒了…臉很紅,目光…目光十分無禮,我當時就覺得他會…做出什么事來…沒想到…”
武承嗣突然道:“你那個時侯為何會出現在走廊上,是準備去哪里?”
“我…我本來是想去見…韋縣主。”
“哪位韋縣主?”
劉齊賢解釋道:“是許國公府的韋大小姐。”
武承嗣眼中精光一閃,朝著屋門又問:“二小姐,是韋縣主派人請你過去的嗎?”
“是…是的。”
武承嗣冷笑不語,如果程伯獻是被人設計,那么就必須保證他能遇到劉家二小姐。
而韋府一家子什么德行,他早已見識過,他們連國庫都敢盜,更何況策劃這種事情?
劉齊賢能做到侍中,絕非愚輩,見武承嗣表情,沉聲道:“周王殿下,您懷疑此事與韋家有關嗎?”
武承嗣不答反問:“今日太子選妃的事,你聽說沒有?”
劉齊賢怔了怔,低沉著聲音道:“自然聽過,聽說韋府的三小姐被太子看中,納為了側妃。”
武承嗣又問:“不知董家與韋家關系如何?”
劉齊賢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與韋家沒有關系,但他們與蕭家是姻親。”
屋內屋外,一時皆陷入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