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一個夜晚,有的人在暢聊人生,有的人在策劃著陰謀詭計,有的人則憂慮的整晚睡不著覺。
玄奘在佛前打坐了三個時辰,卻依然無法心神寧靜。
自從他接手大慈恩寺以來,這座寺廟越來越興盛。他甚至憑借這座寺廟,在禪宗之外創立了法相宗。
玄奘全面學習天竺佛教理論,全程考察釋迦如來業跡、了悟佛及佛法。
然后融合中土佛學,這才創立出有益于修行、修煉、修持的法相宗。
盡管他已經超然物外,法相宗卻是他一生的心血,如今法相宗面臨滅頂之災,他不能不憂慮。
自從玄奘創立法相宗后,便不斷受到禪宗打壓。
憑借著他的威望,以及大慈恩寺在佛門的地位,法相宗這才頂住壓力,漸漸站穩根基。
然而吐蕃人的到來,卻打亂了局面。
他們點名挑戰大慈恩寺,大慈恩寺贏了還好,若是輸了,聲望將一落千丈。
屆時很可能被禪宗吞并。
這還不算完,近來武皇后讓他在大慈恩寺修一座佛像。
能得到皇后信任,本是好事,然而佛像修造中,竟發生命案。
種種麻煩接踵而至,盡管玄奘修為精深,也有些心力交瘁之感。
吐蕃人的挑戰有三項,辯論佛法他已經贏了,但后面兩項一個是比武,一個是坐禪,他都沒有把握。
推開禪房大門,天際已微微見白。
玄奘喝了碗熱粥后,去了后山佛像,大理寺的幾名官差徹夜守在佛像前。
玄奘上前詢問案情,得知并沒有新的進展,有些失望的離開了。
他一路來到大雄寶殿,帶著眾弟子做了早課,然后回禪房繼續修行。
大約辰時末,一名弟子敲門來報,說:“師傅,吐蕃喇嘛來了。”
玄奘點了點頭,站起身,便要出去迎接。
弟子又道:“師傅,周王殿下也來了。”
玄奘微微一驚,腳步加快了些。
當他來到前門時,只見周王武承嗣正在和蓮花生說話。
他上前見過了禮,心中暗暗奇怪:這位周王殿下怎會認識蓮花生。
武承嗣對玄奘十分尊敬,還了一禮,微笑道:“玄奘大師,本王今日是特意來看你們與蓮花禪師的比試。”
他早晨先去了一趟皇宮,向武媚表舉張柬之為兵部郎中,然后便直奔大慈恩寺。
先是蔡陽,然后兩條命案,緊接著吐蕃喇嘛,這一切都圍繞著大慈恩寺。
武承嗣遂決定親自過來瞧瞧。
跟著玄奘,一行人來到寺西一片空地,這里便是第二輪比試的地點。
空地北面有一排禪房,是第三輪比試場所。
比試時間還未到,玄奘等大慈恩寺和尚、蓮花生等吐蕃喇嘛分成兩個陣營,坐在地面上等待。
沒過多久,來觀看的賓客越來越多,其中有三名俊俏的公子走在一起,吸引了不讓人注意。
其中一名公子忽然瞥見武承嗣,驚呼道:“咦,武大哥怎么沒有去軍營,跑這里來了?”
聲音清脆動聽,一聽便知是女子。
她身旁一人臉色一變,道:“咱們快走,可別被王爺瞧見我這個樣子。”
先那一名公子笑嘻嘻道:“芷盈,咱們喬裝不就是怕遇到熟人嗎?沒什么好怕的,他一定認不出我們。”
這三人正是女扮男裝的薛玉錦、李芷盈和程彩衣。
李芷盈不放心,又向程彩衣問:“彩衣,咱們這個樣子他真的認不出嗎?”
程彩衣沉吟道:“若是咱們單獨站著,他仔細看的話應該能認出來,可咱們站在人群中,他應該很難認出。”
李芷盈點了點頭,向人群密集的地方靠了靠。
武承嗣并沒有注意到自家夫人也來了,他的注意力被第三場比試的僧舍吸引住了。
這處僧舍比其他地方的僧舍華美的多,仿如宮殿,他向身邊一名沙彌問道:“敢問大師,那里的僧舍為何與別處不同?”
沙彌答道:“回王爺,那里是本寺招待皇親宗室的地方。”
頓了一下,昂首道:“吐蕃喇嘛們說從未見過這樣的殿宇,堅持要在那里比第三場。”頗有些自得。
武承嗣點了點頭,目光向另一個方向看去,聶子云正向這邊走了過來。
“找到蔡陽了嗎?”武承嗣問。
聶子云搖了搖頭,說:“我帶著蔡陽一名手下,將寺廟中所有和尚都辨認了一遍,并沒有發現他。”
武承嗣皺了皺眉。
莫非自己猜錯了,蔡陽并不在大慈恩寺?
就在這時,鐘聲響起,巳時到了,吐蕃喇嘛與大慈恩寺的和尚第二場比試終于開始了。
雙方需各派三名僧人,三局兩勝。
蓮花生上前幾步,雙手合十道:“玄奘大師,我等已準備好了。”
玄奘道:“那就開始第一場比試吧。”
蓮花生身后一名喇嘛道:“我寺派出的第一人是蓮花生上師,不知貴寺派誰上陣?”
玄奘目視著蓮花生,道:“就由貧僧領教上師的高招吧。”
遠處觀戰的武承嗣吃了一驚,道:“玄奘大師還會武功嗎?”
聶子云微笑道:“玄奘大師武藝高強,幾年前禪宗高手神秀來大慈恩寺挑戰玄奘大師,兩人也是先論佛、后論武,那次比試十分轟動。”
“誰贏了?”
聶子云道:“論佛玄奘大師贏了,論武兩人不分勝負,總體而言,神秀大師輸了。”
武承嗣正要再問,忽然間人群一陣轟動,原來吐蕃一方竟派出一名年輕喇嘛,并非蓮花生上場。
玄奘皺眉道:“蓮花禪師,貴寺剛才不是說由你來打第一場嗎?”
蓮花生指著那名年輕喇嘛,苦著臉道:“不敢有瞞玄奘大師,這位上師法號也叫蓮花生,第一場由他上陣,是你們誤會了。”
武承嗣暗暗冷笑。
吐蕃喇嘛太不要臉,估計蓮花生沒有信心打敗玄奘,故而派一只雜魚上陣,企圖利用田忌賽馬的方法,擊敗大慈恩寺的和尚。
玄奘臉皮畢竟比不上蓮花生,雖然眉頭緊皺,卻還是同意了與那名年輕喇嘛對陣。
雙方只交手了三招,那年輕喇嘛便被玄奘在肩上拍了一掌,連退七步才站定。
他自知不是玄奘對手,痛快認輸了。
到了第二場,玄奘道:“不知貴寺第二場由誰上陣?”
蓮花生身后那名喇嘛道:“我寺第二陣由蓮花生上師上陣!”
玄奘這回學精了,向蓮花生確認道:“蓮花禪師,這一陣是由您親自上嗎?”
蓮花生苦著臉道:“是的。”
玄奘點了點頭,回頭看了兩名弟子一眼,這兩人一個叫窺基,一個叫普光,是寺中武藝僅次于他的兩人。
玄奘心道:“接下來兩場只需贏一場就好。”便對著武藝差一點的弟子說道:“普光,這一場你上吧。”
普光和尚恭聲稱是,來到蓮花生面前,擺好了動手的架勢。
蓮花生保持著雙手合十的動作,一動不動。
普光道:“得罪了。”欺身而上,一連打出七拳,拳速之快現出殘影。
在武承嗣眼中,他仿佛多了幾只手一樣。
蓮花生卻只后退閃避,雙手依然合在一起,似乎毫不把普光放在眼里。
普光大怒,蹲下身子,一腿橫踢過去,蓮花生飛退閃過。
普光雙手在地上一按,欺近少許,又一腿掃去,蓮花生向左一閃,又躲了過去。
只見普光腿勢一重接著一重,在地上不斷旋轉,人仿佛變成一個陀螺,不斷向蓮花生靠近。
蓮花生身手敏捷異常,將普光的攻勢全部躲過。
更令人吃驚的是他依然雙手合在一起,給人一副游刃有余的感覺。
聶子云抱著雙手,搖頭道:“普光大師中了吐蕃喇嘛的計謀,只怕再過三十招就要輸了。”
武承嗣轉過頭,奇怪道:
“我瞧那喇嘛不用雙手就能躲過普光大師的拳腳,武功應該更勝一籌吧,為何說普光大師中了他計謀?”
聶子云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吐蕃喇嘛全力閃躲的情況下,雙手的作用其實并不大。”
武承嗣一點就透,目光閃爍道:
“他故意雙手合十,裝作自己有意想讓,其實是一種心理戰。普光大師久戰不下,必然心態失衡,露出破綻。”
聶子云暗贊一聲,道:“就是這樣,不過話說回來,普光大師武藝雖不輸蓮花生,但心態遠不如對方,注定很難取勝。”
另一邊,薛玉錦嘆道:
“唉,這個普光和尚一看就不是蓮花生對手,這吐蕃喇嘛真狡猾,不敢和玄奘大師打,只知道挑軟柿子捏。”
李芷盈道:“想必他們就是打著這個主意,才要求比試三場吧。”
程彩衣搖頭道:“對方處心積慮,看來大慈恩寺的大師們要輸。”
三女都覺得蓮花生是在有意戲耍普光,心中一片悲觀。
便在這時,普光又變了策略,使出一套爪功。
只見他五指齊張,攻勢變得更加凌厲,蓮花生閃躲的不如之前輕松,衣服已經被抓破好幾處了。
聶子云道:“勝負就在五招之內。”
一旁的鳳舞忽然道:“不對。”卻也不解釋原因。
聶子云瞥了她一眼,見她嘴巴微微鼓動,似乎在吃什么東西,心道:“你一個小姑娘眼光還能比我高明嗎?”
搖了搖頭,對她的話不甚在意。
就在這時,只見場中普光的攻勢已經放緩,接連抓出兩爪后,動作滯頓了一下。
蓮花生雙目精光一閃,一直合攏的雙手迅如閃電般的打出一招“雙龍出動”。
兩只拳頭一上一下砸在普光胸口上。
普光狂噴一口鮮血,整個人向后飛出五丈遠,人群發出一聲驚呼。
聶子云淡淡道:“勝負已分。”
說完還瞟了鳳舞一眼,卻發現對方目不轉睛的望著空地。
便在這時,人群又發出驚呼聲。
聶子云轉頭看去,只見普光竟又站了起來,與欺上前來的蓮花生劇斗。
圍觀人群原本以為蓮花生武功遠勝普光,甚至一出手就將普光擊飛。
然而瞧著瞧著,發現使用雙手的蓮花生竟依然和普光僵持。
這次輪到蓮花生猛攻,普光閃躲,只見蓮花生五指并攏成錐,使的是一套蛇形拳。
普光雖然十招有八招都在閃躲,但偶爾也能還上兩拳。
眾人這時都回過味來,蓮花生武功并不比普光強。
薛玉錦破口大罵:“好狡猾的喇嘛,就會裝神弄鬼,弄虛作假!”
李芷盈道:“想必他是有意如此,給普光大師心理造成壓力。”
程彩衣道:“快瞧,普光大師快撐不住了,看來剛才的傷勢還挺嚴重的。”
空地上,普光已經有些狼狽,肩膀上又被蓮花生五指戳了一個血洞。
忽然間,一道人影竄入場中,連出三掌,將蓮花生打的后退了五步。
那人雙手合十道:“這一場本寺認輸了。”出手的正是玄奘。
普光沙啞著聲音道:“師傅,弟子還能再戰。”
玄奘慈愛的看了他一眼,溫言道:“普光,你已經做的夠好了,快去養傷吧。”
一只手搭上普光肩頭,普光轉頭看去,低聲喊道:“窺基師兄。”
窺基目中閃著冷光,道:
“普光,若非你剛才又站起來,戳破了這喇嘛詭計,旁人都還以為這臭喇嘛武功比你高出甚多。甚至還會以為他比師傅更厲害,你做的很好,剩下的交給我了。”
聶子云摸了摸額角,苦笑道:“鳳舞姑娘,你怎么知道那和尚會再站起來?”
鳳舞嘴巴一張,正當聶子云以為她要回答時,她卻吐出一顆糖葫蘆籽。
這糖葫蘆是她來的路上買的,她將最后一顆含在嘴里,直到現在才吃完。
武承嗣也瞧不過去了,道:“鳳舞,聶寺丞問你話呢,怎么不答?”
鳳舞瞥了聶子云一眼,道:“那和尚身體很結實,不會那么容易被打敗。”
聶子云又問:“你怎么知道他身體很結實?”
“看一眼就知道了。”
聶子云苦笑一聲,明白對方眼力在他之上,心想:“難怪周王殿下讓這么一個小姑娘在身邊做親衛隊長,看來并不是因為她長的好看。”
便在這時,人群又發出一聲喧嘩。
武承嗣轉頭望去,發現第三場比賽玄奘竟直接認輸了!
“師傅,你為何要認輸?”窺基失聲道。
玄奘緊緊望著蓮花生身邊那名高大喇嘛,嘆道:“他們派出的第三人很厲害,你不是他對手。”
窺基跟著向那喇嘛看去,咬著牙道:“師傅,您認識他嗎?”
玄奘點頭道:“他是當年天竺第一高手,因不愿讓我將天竺佛學帶回大唐,找我斗了三次,為師差點死在他手中。”
窺基深吸一口氣,終于認識到這次比試的重要性。
對方如果讓這喇嘛對上玄奘,也有機會取勝。
但他們寧愿丟些臉面,也采用了更穩妥的策略,由此可見,他們對這場比試勢在必得。
“師傅,那第三場…您有把握嗎?”窺基咬著牙道。
玄奘搖了搖頭,道:“咱們全力以赴就是。”
中午時分,眾賓客都離開佛寺,在附近的客棧茶樓用午膳。武承嗣受玄奘邀請,在寺中吃了頓素齋。
午時過后,鐘聲響起,第三場比試終于開始。
武承嗣和眾賓客來到那排精致的禪房外,禪房共有五間,比試場地是最右邊的兩間。
這次比的是坐禪,而且是室內坐。
據說最厲害的僧人,能坐上三天三夜,甚至有僧人直接坐化了。
大慈恩寺上陣的依然是玄奘,吐蕃方面派出的卻是一名中年喇嘛。
這喇嘛臉上、手臂上烏漆墨黑,盡是泥漬,仿佛在泥地里打過滾。
西域喇嘛中有種苦行僧,會故意選擇去過最艱苦的生活,渾身臟兮兮的,也并不算奇怪。
也不知是不是怕大慈恩寺的和尚作弊,吐蕃喇嘛主動要求挑選禪房。
玄奘答應了,讓他們挑選了靠左的一間。
挑選完后,吐蕃喇嘛仍不放心,又派人去最右那間禪房仔細檢查,要瞧瞧對方有沒有暗藏著水或者食物。
檢查完畢后,蓮花生道:“玄奘大師,這次比試對我國至關重要,還請允許小僧一個請求。”
玄奘大師道:“不知上師有何要求?”
蓮花生道:“我吐蕃僧只有對著佛像時,才能坐禪坐的最久。小僧希望抬一座佛像進去,還請應允。”
玄奘沉吟半晌,道:“可以,不過佛像需得檢查。”
蓮花生道:“那是自然。”吩咐一聲下去,沒一會,四名喇嘛抬著一座一人高的佛像過來了。
這是座彌勒佛,胖乎乎的,佛像手上還拿著一把芭蕉小扇。
玄奘檢查的十分仔細,直到確認佛像上沒有能藏東西的地方后,方才同意對方將佛像抬入內。
便在這時,遠處忽然走來一群千牛衛和太監,領頭的是李治身邊的內侍省監魏東福。
魏東福本來昂首挺胸,頗為倨傲。然瞧見武承嗣后,臉色一變,快步過來見了個禮。
“老奴拜見周王殿下!”
“魏總管不必多禮,你來此間,所為何事?”
“老奴奉旨來找玄奘大師。”
說著轉頭對玄奘道:“玄奘大師,貴寺與吐蕃喇嘛論佛之事,陛下也有耳聞,特讓本監來傳一道口諭。”
玄奘帶著所有僧人跪倒在地,道:“貧僧等拜聽圣諭。”
圍觀賓客全部跪倒在地,武承嗣親王之尊,只需躬身。除他之外,賓客中也有一人只躬身不下跪。
魏東福正要開口,武承嗣忽然道:“且慢。”凝望著吐蕃喇嘛,道:“你等為何不跪?”
蓮花生苦著臉道:“王爺請見諒,我等是吐蕃子民,只拜吐蕃國君。”
武承嗣冷冷道:“在我大唐土地上,只遵循大唐律法,若是公然違法,就別怪本王不給你們留情面了。”
那名天竺第一高手臉現怒容,正要開口,蓮花生急忙拉住他,苦笑道:“王爺既如此說,我等遵命就是。”帶著眾喇嘛跪下。
武承嗣這才對魏東福道:“魏公公,可以傳口諭了。”
魏東福微笑道:“是。”昂首挺胸,大聲道:
“陛下口諭:倘若大慈恩寺能在論戰中擊敗外僧,朕將冊封大慈恩寺為長安第一寺。”
玄奘又驚又喜,拱手道:“恭領圣諭。”
蓮花生慢慢站起身,淡淡道:“玄奘上師,可以開始了嗎?”
玄奘點了點頭,率先進入他那間禪房,吐蕃喇嘛緊跟著進入禪房。
隨后,大慈恩寺的和尚圍成一圈,坐在玄奘門外,吐蕃喇嘛圍成一圈,坐在自家喇嘛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