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鄭王的話卻起了反效果,李治冷笑一聲,道:“鄭王,你的意思是你兒子的死也與皇后族人有關了?”
鄭王沉聲道:“臣確實有此懷疑。”
“愚蠢!”李治怒道。
鄭王愣住了,這還是李治第一次這樣罵他。
一旁的沛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心中已經可以肯定,紫娘幕后之人就是皇帝李治,不然他不會是這副反應。
鄭王追問道:“陛下,您知道臣的兒子是怎么死的嗎?”
李治瞥了沛王一眼,煩躁的擺了擺手,道:“你那兒子作惡多端,自取其禍,要怪就怪你自己管教不嚴!”
鄭王臉色微變,深吸一口氣后低下了頭,不再說話了。
李治目光四顧掃了一眼,皇帝盛怒之下,誰也不敢與他對視。
剛才沛王的話李治雖沒有相信,倒也提醒了他,這石碑顯然是沛王、越王想謀害皇后一族,不過皇后計高一招,這才有了那一行小字。
李治畢竟坐了幾十年皇帝,此刻已經恢復了冷靜,回到龍攆上坐下,緩緩道:“皇后,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朕要聽你說。”
“陛下,這件事臣妾原本也并不知情,若非承嗣機警,我們武氏一族只怕就要蒙受這不白之冤了。”武媚感嘆道。
李治目光立刻轉到武承嗣身上,凝視他一會后,淡淡道:“承嗣,看來今日又要你替朕解惑了。”
武承嗣苦笑道:“陛下,臣也是無意間撞破這個陰謀。”
沛王見李治只聽武氏一面之詞,急道:“父皇!”
“你閉嘴,朕…現在不想聽到你的聲音!”李治喘著粗氣道。
沛王臉色慘白,慢慢低下了頭。
一旁的太子瞧見沛王此刻境況,心中喜不自勝,向武承嗣道:“承嗣,沛王他們是如何策劃的陰謀,你快說給大家聽聽吧。”
武承嗣上前幾步,走到李治龍攆之前,朗聲道:“這件事還要從長夜島說起。”
李治心中一動,道:“就是越王鑄造石碑的地方?”
“是的,長夜島其實就是火鳳社的總壇,侄臣離開長安城后,第一件事便去了臺州,將火鳳社剿滅。”
李治一拍扶手,怒道:“火鳳社?就是李云仙那妖道所在的火鳳社?難道這么久了,年初發生那樣的事,還沒人去剿滅火鳳社嗎?”
武媚道:“陛下,此事臣妾讓刑部尚書閻立本負責調查,正是因為他辦事不利,臣妾才撤了他的職。”
頓了一下,又道:“后來臣妾準備讓丘神績擔任刑部尚書,您卻下旨讓郭正一擔任尚書,您難道忘了嗎?”
李治臉現尷尬之色,當時他便是被沛王慫恿,這才下了這道旨意。
武承嗣沒有讓李治尷尬太久,繼續說道:“臣滅了火鳳社后,發現長夜島中關押了三百名石匠。”
“這些石匠告訴臣,火鳳社的人將他們關押在這里,是為了修建一座石碑。”
“就是這座石碑嗎?”李治問。
武承嗣點了點頭:“當時臣并沒有意識到他們用這座石碑做什么,直到送那些石匠回到杭州,臣才發現有些不同尋常。”
“哪里不尋常?”問話的是太子,他不知不覺來到武承嗣身后。
“那些石匠失蹤后,他們的家人非常擔心,跑去杭州縣衙告狀,結果卻被縣令給抓起來,關入了大牢。”
太子怒道:“這是為何?豈有將告狀之人抓起來的道理?”
武承嗣緩緩道:“杭州縣令說那些石匠當了海盜,家人也難逃罪責,竟將不少石匠家屬關押致死!”
“豈有此理,我大唐竟還有這樣糊涂的縣令!”太子顯得十分氣憤。
李治盯著越王,寒聲道:“不是糊涂,他們是擔心那些家人到處找石匠,影響到他們的大計,所以有意除掉那些家屬。”
武承嗣道:“陛下圣明,臣就是察覺到官府這些過激的行為,因此對這座石碑的事更加關注起來。”
“那名杭州縣令如今何在?”李治語氣冰冷的問。
武承嗣答道:“回陛下,杭州縣令和幕后指使他的杭州長史都被臣革職下獄了。”
李治冷冷道:“傳旨,將杭州縣令和杭州長史夷滅三族,朕要讓他們也體會一下失去親人的痛苦。”
蘇定方大聲道:“陛下圣明,這樣的狗官,就應該殺一儆百!”
尚書左右仆射李敬玄和裴炎一同出列,叩首道:“杭州出現如此喪心病狂的官員,我等責無旁貸,請陛下降罪。”
李芷盈見武懿宗站在原地,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壓低聲音道:“大郎,這事你也脫不了責任,快上去認罪呀。”
武懿宗這才會過意來,身為御史大夫,監察文武百官,他的責任比兩位仆射更大,急忙出列請罪。
李治冷哼一聲,并不說話。
太子忽然叫道:“不對啊,怎么只有杭州長史,發生這種大事,那杭州刺史全然不知情嗎?”
武承嗣嘆了口氣,道:“在我去杭州時,杭州刺史王繼便已經被架空了。”
“堂堂一州刺史,怎會這么容易被架空,我看那刺史又真夠無能的。”太子不依不饒。
武承嗣瞪了太子一眼,見李治也看了過來,只得耐心解釋道:
“杭州長史錢德廣是越王殿下的心腹,王繼自然斗不過他們,而且我能破獲此陰謀,也有王刺史的功勞。”
越王低著頭一聲不吭,韓王卻還在頑抗,叫道:“胡說,錢德廣和越王并無關系!”
李治冷冷道:“皇叔,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武承嗣笑道:“韓王殿下當然知道的一清二楚,臣在處置錢德廣時,韓王殿下就在旁邊,而且還一直替錢德廣說話。”
“你…你胡說八道!”
武承嗣道:“當時在場之人極多,諸葛寺丞也在那里,陛下不妨詢問一下。”
他不說諸葛三元,卻說諸葛南,是有意讓諸葛南在皇帝面前露臉。
諸葛三元很快意識到這一點,急忙對身后的義子打眼色,似乎在說:“還不快出去向陛下奏明!”
“陛下,臣可以作證!韓王當時確實幫錢德廣開脫!”諸葛南一邊喊著,一邊從很靠后的位置向前擠了過來。
李治瞥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韓王還要再爭辯,李治卻已經沒有耐心糾纏在這件小事上了,說道:“承嗣,你繼續說吧。”
“是。”武承嗣拱了拱手,道:“他們將石碑從長夜島運到杭州,再從杭州運到揚州的一個名為‘黑倉碼頭’的地方。”
“運送到揚州的過程中,拖運石碑的是一艘戰船,船上的軍士無意中發現這座石碑,結果事后全部被他們滅口!”
李治氣急而笑,道:“好,很好。”
“為了將石碑送入行宮之中,他們必須借助運送貢品的龍船,因為石碑沉重,龍船需要很強的運力才行,于是他們找上了揚州三大船商之一的駱家,他們家的龍船運力最強。”
李治望著自己剛才乘坐的巨大龍船,道:“這艘龍船就是駱家所造的嗎?”
“是的。”
李治嘆道:“這船造的很好,可惜了。”
武承嗣急忙道:“陛下,駱家并沒有與他們同流合污!”
李治道:“哦?”
“駱家起先并不肯答應他們,后來他們便用陰謀詭計,陷害駱家家主入獄。”
李治冷笑道:“果然是無所不用其極!”
武承嗣繼續道:“后來駱家長女駱水仙為了替父親申冤,一路來到長安,找上了族叔駱賓王,誰知駱賓王還沒有上奏,便被刑部抓起來了!”
“刑部尚書何在!”李治怒吼道。
郭正一跌跌撞撞的上前幾步,拱手道:“陛下,此事…此事…”
“朕只問你,駱賓王現在何處?”
郭正一苦笑道:“正在刑部大牢之中。”
接著他展現出極強的求生欲,道:“陛下,這是沛王殿下的命令,而且沛王殿下直接越過臣這個尚書,下令給臣手下官員,臣實在無可奈何呀!”
沛王猛的抬起頭,知道再不爭辯,自己就真的完蛋了,嘶聲道:“父皇,此事乃子虛烏有,兒臣絕沒有派人去刑部,請父皇明察!”
李治冷笑道:“你的意思是郭正一在誣陷你了?”
沛王咬牙道:“父皇,兒臣知道您對兒臣有諸多不滿,但這并非代表什么壞事都是兒臣干的!”
李治眉頭漸漸皺起。
郭正一正要爭辯,忽然瞧見紀王和鄭王都冷冷盯著自己,心中一驚,將張開的嘴又閉了回去。
就在這時,一人忽然出列道:“陛下,微臣有話啟奏!”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說話之人乃是沛王府長史陳子昂。
他生怕李治不愿聽自己說話,又補充道:“臣要說的話與駱賓王有關!”
原本以為他要替沛王說話的人,全部都吃了一驚,就連沛王也猛然轉頭向他看了過去。
陳子昂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只有有人稍加阻攔,自己的話便說不出口,急忙道:“駱賓王被抓捕之前,越王曾派人來過沛王府。”
沛王怒道:“你給我閉嘴!”
“該閉嘴的是你!”李治咆哮道,指著陳子昂道:“你繼續說,繼續說!”
陳子昂沉聲道:“越王府的人正是沖著駱家小姐而來,沛王殿下得知后,讓王府總管萬俊負責此事,萬俊去了一趟刑部后,駱御史便被抓了。”
沛王咬牙切齒道:“陳子昂,本王待你不薄,你…你為何要陷害本王?”
陳子昂嘆道:“殿下,陳某人當初跟隨您,是被您的才學折服,以為在您身邊能一展胸中所長,興國安邦,名留青史。”
“然而您為了奪位,一再使用卑劣伎倆,越來越不將人命放在眼里,請恕陳某人無法再跟著您錯下去了。”
沛王冷笑不止,道:“說的倒好聽,你不就是看本王這艘船快翻了,所以想跳船自保嗎?”
“孽畜,你還不知悔改嗎?”李治雙眼中幾乎要噴火。
沛王仰首叫道:“父皇,治國要的是能力、是手段,先皇當年奪位時,采取的手段也談不上光明,可他還不是開創了大唐盛世!”
“混賬東西,你怎敢與先皇相比?”李治快氣炸了。
李勣冷冷道:“先皇文治武功哪一點不比你強上百倍,沛王殿下,您這些話未免對先皇有些不敬!”
“沛王殿下,最近這幾日,您一直派人守在燕微湖邊,不準別人靠近,想必就是怕別人發現石碑的秘密吧?”李敬玄出列道。
“沛王殿下,這幾日您經常和韓王、越王在一起,想必就是為了商議今天的事吧。”裴炎跟著補了一刀。
沛王目光四顧,發現大多數官員都用不善的目光盯著自己,心中一陣悲涼。
正所謂墻倒眾人推,這些見風使舵的官員尤擅此事。
沛王閉上雙目,知道自己已經完了。
就算李治放過他這次,他也沒有半點機會再登上大寶,因為他在朝臣中的威望,已經蕩然無存。
武承嗣遠遠站著,看了陳子昂一眼,又隱晦的瞥了武媚一眼,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沛王和群臣都以為陳子昂是見風使舵,這才出賣沛王,武承嗣卻覺得,他很可能從來就不是沛王的人。
自從武承嗣發現武媚知道沛王等人的計劃后,他就懷疑武媚在沛王身邊安插著人。
現在看來,那個人很可能就是陳子昂。
如果猜測是真的,那皇家夜宴時,武媚應該老早就知道沛王和瑯琊王的計劃,然而她卻絲毫不露聲色。
這樣的城府,令武承嗣感到寒心,他不得不想一個問題,武媚會不會在自己身邊也安插了這樣一個人?
便在這時,龍攆上的李治發話道:“傳旨,即刻起,免去郭正一刑部尚書之職。”
郭正一哀嘆一聲,拱手道:“臣領旨。”
武承嗣忽然注意到李治臉上現出一絲不正常的潮紅,他身體本來就已經惡化,現在又經受這種打擊,也不知道還撐不撐得住。
便在這時,李治目光恰好投了過來。
感受到武承嗣目光中的關切之意后,李治臉色緩和了些,輕輕道:“承嗣,你說下去吧,朕要知道整個真相。”
武承嗣嘆了口氣,拱手應了一聲。
“駱賓王被抓捕后,駱家長女便離開長安城,緊接著就被火鳳社的人抓到,用以威脅駱家家主,駱家這才屈服。”
李治瞥了越王一眼,冷冷道:“用妻女相逼,手段不嫌低劣嗎,越王?”
越王低著頭一言不發。
“承嗣,你盡量說的簡潔一些。”武媚也注意到李治的身體情況不太好,吩咐道。
武承嗣點了點頭,道:“駱家用龍船將石碑拖到行宮,沉放到燕微湖底,然后才有今日之觀。”
太子又叫道:“不對啊,就算他們把石碑拖入湖中,那么重的一座石碑,是怎么一夜之間立到湖面之上的?”
這句話問出在場所有人的心聲,武承嗣望著湖面的石碑,緩緩道:“他們利用的是一種機關,一種由前朝大匠宇文愷發明的機關之術。”
滿臉冷汗的楊務廉聽到這里,再也無法心存僥幸,大步而出道:“陛下,臣有罪吶!”
李治看也不看他一眼,眺望著湖面上的石碑,道:“這石碑就是利用機關才升起來的嗎?”
武承嗣點了點頭,凝重道:“陛下,當年宇文愷將自己的手藝傳給了三位徒弟,那機關圖紙也被他一分為三,交給三位弟子,楊大監便是宇文愷弟子之一。”
李治瞥了跪在地上的楊務廉一眼,道:“那還有兩人呢?”
“另外兩人分別是張啟明和揚州長史徐元舉,他們抓住張啟明兒子,拿到了張啟明那一份圖紙,唯獨徐元舉的圖紙最不好拿。”
“為什么?”太子愣愣的問。
“因為徐元舉并不是個容易屈服的人,當年他擔任縣令時,就因為不肯屈服地方豪強惡霸,導致妻子被他們殺死,越王他們沒有把握能逼徐元舉就范。”
“那他們后來是怎么得手的呢?”太子又問。
武承嗣嘆道:“他們確實大費周章,越王先派自己兒子接近徐家小姐,打算收服徐元舉,結果沒有成功。后來他只好抓住徐家小姐,毒瞎她的眼睛,徐元舉這才屈服。”
李治抬頭望著天空,一語不發。
其他大臣都不知不覺和沛王、越王和韓王拉開了一段距離。
太子此刻的心情最為輕松,笑著問道:“你還沒說呢,到底是什么機關,竟能讓這樣一座石碑升起來?”
武承嗣悠悠道:“是一個升降機關,當初宇文愷曾用那機關將一塊直徑兩丈、高五丈的圓柱形升龍柱頂高了一丈高!”
“頂高?怎么頂高的?”太子疑惑道。
“先將那塊升龍柱放在一塊特制的機關石板上,然后利用機關,將石板抬高,從而頂起升龍柱。”
太子想了想,又道:“不對啊,這石碑起碼被升起來五丈多高呀?”
武承嗣解釋道:“在陸地上只能升起一丈高,但水中有浮力相助,所以能升起的距離要多上幾倍。”
太子雖沒聽太明白,但還是點了點頭,瞥眼望著沛王,心道:“太好了,老六干出這么喪心病狂的事來,父皇絕不可能讓他當太子了。”
太子臉上譏諷的笑容恰好被沛王看來。
無論是被武承嗣擊敗、被李治怒吼、被武媚斥責,沛王都能忍受,因為他內心深處尊重這三人。
唯獨太子李弘,沛王打心眼里瞧不起。
看見他這樣望著自己,沛王猛的站起身,臉上帶著瘋狂的笑容,冷笑道:“李弘,你真的應該好好感謝楊思儉。”
太子瞧見他的表情,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道:“我謝他做什么?”
沛王大笑道:“原本我準備先對付的是你這個蠢貨,只可惜計劃被楊思儉知道了,不得已,我才將這個計劃推后了。”
李治怒斥道:“逆子,你給朕住口!”
李賢狂笑道:“父皇,您果然已經知道了。那您也應該知道,皇家夜宴之上,我送給您的那種西域香料名為天竺葵。”
“這種香料對您的頭疼病確實有好處,但只要混合另一種名為百泰香的香料,反而會加重您的病情,我本來是準備讓李弘這蠢貨將百泰香獻給您…”
“快住口!”李治氣急道:“來人,抓住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