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城。
三四月里,是江南最美好的時候。
南疆和東瀛的戰事,進行的如火如荼。
然而,秦淮河畔依舊是鶯歌燕舞,一副歌舞升平的樣子。
挨過了寒冷的冬日,縮在城中的功勛士紳、商賈百姓,紛紛走出家門,出城踏青。
宮中。
剛剛結束早朝的朱棣,卻顯得有些心煩意亂,沒有回寢宮,而是在奉天殿廣場上,背著手,來回的踱著步子。
“陛下。”
伺候的太監,看著頭頂上的太陽越來越毒,小聲的呼喚著。
朱棣停下了腳步,皺著眉看向說話的太監。
太監咽了一口口水:“陛下,外面熱…”
“走!”朱棣喊了一聲,便已經邁起步子,向著宮外走去:“去太孫在城外的那處皇莊!”
皇帝的權威,這此時到達巔峰,沒人敢勸阻皇帝想要出宮出城的想法。
太監愣了一下,趕忙招呼人叫來護衛,為皇帝安排好出宮的事宜。
朱棣悶著頭走在前面,然后又停下了腳步。
“拿一套便服過來,再去東宮一趟,叫了太子一起去。”
說完,朱棣便再不說話。
“什么?老爺子要出宮?”
正在東宮書房里讀著書的朱高熾,看著趕來報信的太監,顯得有些吃驚。
如今的太子爺,整個人越發的健碩起來。原本身上的贅肉,如今都化為了一塊塊棱角分明的腱子肉。整個人,也顯得更加的精神起來。
“殿下,陛下這時候大概已經出了宮了…”
朱高熾緩緩放下手中的書,不解道:“今天宮里發生什么了?老爺子突然要去皇莊?”
前來報信的太監搖搖頭,想了想后才回道:“大抵是天氣越發熱了…”
朱高熾搖搖頭,不知可否。
剛帶著人走出東宮,朱高熾就停了下來:“最近南疆和東瀛那邊,可有消息進到宮里?”
說完,朱高熾就自嘲的輕笑了一下。
如今朝廷里的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公開的。
南疆、東瀛、九邊的各項事情,都已經在大明旬報上刊印發行了。
很有趣的事情。
百姓們總是對旬報上最后一版的各種小說很感興趣,而對前面的頭版頭條之類的興致乏乏。
不過,效果總是有的。
至少百姓們對朝廷正在做的事情是什么,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按照日月堂那邊給出的數據顯示,這對民心的凝聚有著很不錯的促進作用。
一邊想著,朱高熾就已經坐上了車。
朱高熾的馬車還沒出城,就被人給攔了下來。
三道人影,魚貫而入。
看著來人,朱高熾不由的笑出聲來。
“您三位也被陛下叫了?”
戶部尚書夏元吉、工部尚書宋禮、禮部尚書金純,三人進了馬車,便自顧自的找了位置坐下。
朝廷如今沒有花大錢的地方,讓夏元吉這個大管家最近很是舒心。
夏元吉笑著開口:“老臣要是沒猜錯的話,陛下這是想太孫了。”
他一說完,馬車里的另外兩人,不由的露出一抹含蓄的微笑。
朱高熾卻是撇撇嘴:“陛下倒是寵溺那混賬,也不知道那小子現在在外面,是不是都蹦跶上天了!”
三個老倌兒齊齊的無聲微笑著。
朱高熾翻翻白眼,清清嗓子:“說來也奇怪,如今朝廷里沒什么大事,倒是外面折騰的熱火朝天。”
工部尚書宋禮覺得自己有些受委屈了,來自于領導的無視。
他不由的將自己的臉往領導面前湊了湊:“太子爺,工部督造的水泥路,如今可是干的熱火朝天。應天地界的水泥路,眼下基本已經快要完工。往北平方向已經快要進入山東地界,南下交趾的路,因為南方地形,如今剛剛修到錢塘。”
此時馬車已經出了城。
平坦的往馬車里的眾人,并沒有感受到路途的顛簸。
金純小聲開口:“前些日子,老臣找了幾個日月堂的年輕人問了問,火藥可以用于水泥路的建設之中。”
這位禮部尚書一開口,宋禮的目光立馬盯了過來。
這小子要搶老子工部尚書的位子?
宋禮心中警惕,連忙開口:“金大人部里的很閑?竟然還有空去問這些事情?南疆那邊教化的事情,不知道金大人辦的怎么樣了?”
老倌兒還挺護食的啊!金純默默的和宋禮對視了一眼,呵呵一笑。
“如今衍圣公家里的人已經到了南疆,國子監的肄業生們也都過去了。本官上次去日月堂,也是因為當初太孫定下的,要日月堂的人也去南疆。如今禮部擔負著教化改造南疆事宜,本官諸事纏身,若不是今日陛下召見,本官也要埋在那一堆案牘里!”
金純這是解釋了一番,自己為何會去日月堂。
順道著,他也是默默的炫耀了一番。
你宋禮老倌兒某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爺們禮部可不是以往的清水衙門,如今可是掌著教化南疆那一大片地的事情。
您那工部?
還是您老倌兒自個兒去曬太陽去吧!
在場的都是人精,宋禮聽出了金純話里的譏諷,真要回懟過去。
這邊,太子朱高熾已經開口道:“按著福建、浙江那邊的調兵情況,東瀛戰事今年大抵就能結束。戶部、工部都要抽調精力出來,經營好東瀛。禮部也不能例外,番邦異域,百姓不識禮儀,唯有經過教化,才是真正的明人!”
夏元吉最近開口詢問:“要不要花錢?”
這位戶部尚書的問題很簡短。
無論是教化,還是經營,都是要花錢的。
城池、道路,不識憑空得來的,沒有白花花的銀子,就只有白花花一片赤土地。
朱高熾看向夏元吉,他覺得這位老倌兒是真的掉進錢眼里了,無奈的攤攤手:“銀子的事情,那小兔崽子說了,東瀛那邊自己提供。但是如今那邊都是一幫殺才,要他們殺人可以,讓他們牧守一方是空談,朝廷各部要安排好官員,親自到那邊去。”
“東瀛要設布政使司嗎?這得要在朝會上,由陛下定奪才是。”金純默默的說著。
宋禮點頭道:“臣聽聞,東瀛彈丸之地,地方各自之間紛爭不斷,若要設立官府,派遣流官,非是強人不可為。”
朱高熾平聲開口:“徽州知府楊安平如何?”
楊安平?
聽到太子爺給出的人選,車廂里的三人都安靜了下來。
自此去歲太子爺丟了監國的職位,到漢王殿下接任監國,再到后來陛下回京。
到如今,太子爺一直都是待在東宮里頭讀書。
不過唯有徽州府之事,一直都是留在東宮署理的。
從去歲徽州府改革之后,在朝廷里就低調了下來,儼然成了一個小透明。
盡管是不是的有一些消息傳到應天,但大抵都是徽州府在某個方面又取得了某項成功。
朝廷管著整個天下,各項軍國大事每日里繁雜無數,牽扯著各部司衙門的官員。
像徽州府這樣無災無難,大小事情都交由東宮管理的地方,朝廷里自然是記不住的。
倒是工部尚書宋禮,回想了一下后開口道:“說起來,前些日子徽州知府楊安平上了奏章,要工部派遣匠人前往徽州,幫著將水泥廠建起來,他們要自己修路。”
徽州府要自己修路?
夏元吉一下子來精神了,連忙追問:“他們哪來的銀子修路?”
宋禮的眼神默默的瞥向穩坐如山的太子爺。
腦門上幾乎就差刻上一個錢字的夏元吉,立馬是將詢問的眼神看向朱高熾。
“凡徽州籍商賈,所需繳納賦稅,皆由徽州府統一收取,各地通關有徽州府開具文書通行。”朱高熾默默的解釋了一句。
如今大明的賦稅很是繁雜。
各行各業的賦稅額度不盡相同,除此之外還有朝廷規定的統一稅課。
雖然朝廷并沒有剝削百姓的意思,各項稅課的制定,都不算太多。
但攔不住地方,會接著這些稅課的名頭,自行增加稅額。
如今徽州府按照籍貫來征收賦稅,徽州籍商賈自然是欣喜若狂。
就說那通關一事,說白了就是買路錢。
你一介商賈拉著貨物,若是不交錢就不給你過。
一車貨物,從浙江運到山西,中間所經過的所有關口,都要繳納一遍銀子,如此平白增加商賈耗費。
商人自然不可能自己承擔下這筆支出,最終的結果就是將耗費增加到貨物最終地的價格上。
價格上去了,百姓只能作望洋興嘆。
如此,商品貨物和經濟的流通性,就被大大的阻礙了。
如今徽州府施行的,就是按照籍貫地歸屬繳納賦稅。
如果朱瞻基在這里的話,就會解釋道,這就是按照企業注冊地繳納賦稅的翻版。
不過在如今的大明,自然是做不到這一點。
商賈們的生意歸屬地很難界定,遠不如按照他們的機關來確定賦稅征收地。
各地官府替本地商人們解決了賦稅的問題。
偷偷摸摸的做著躲避賦稅的事情,遠不如坦坦蕩蕩的做事情。
當然,這中間有一個致命的問題。
如果一個徽州府的商人,所有的營生都不再徽州府境內進行,徽州府該如何收取這筆賦稅?
錦衣衛不是吃白飯的!
協辦錦衣衛的皇太孫,創造性的給出了一個績效工作機制。
凡是查出有徽州籍商人,偷瞞賦稅的,所追繳的賦稅,錦衣衛查辦人員將會獲得提成分潤。
在光明正大撈銀子的激起下,錦衣衛現在恨不得就住在所有徽州商人家中。
當然這里又有一個問題。
如何保證錦衣衛內部查辦商人經濟問題的人員,是干干凈凈的,而不會弄出什么自導自演的私情。
查辦商人經濟問題的事,是由北鎮撫司主持的。
而南鎮撫司則是盯著北鎮撫司,同樣是有業績提成。
夏元吉想了一遍徽州籍商人的賦稅,由徽州府征收的問題。
然后詢問道:“便是這般,徽州府這些稅賦銀子,也是要交到朝廷的啊,他們如何能有余錢來做事?”
朱高熾輕笑了一聲:“夏大人最近又見到徽州府交上來的銀子嗎?”
夏元吉想了想,好像從去年徽州府秋糧開始,就沒有見到徽州府交錢過來了,也沒見東宮轉運錢糧到戶部。
他不由出聲:“太子,若是往后天下各處皆是如此,朝廷如何度日?”
地方的賦稅,都留在地方,朝廷哪里還有銀子用?
便是朝廷這一大幫子官吏的俸祿,都沒有銀子發了。
朱高熾笑了笑:“如今徽州府剛剛進入改革,所以賦稅都留在了地方。往后,會按照份額,交出一筆賦稅到朝廷。再往后,每年需要提出下一年計劃,朝廷審核之后,由地方截留響應征收賦稅自用,其余交由朝廷。”
還有一個財政轉移支付的辦法,朱高熾并沒有說。
這個新興事物,他還在整理中,唯有等到徽州府的改革真的取得成功,并在其他地方推行的時候,才會推出這個財政轉移支付的政策。
那都是后話了。
外面,馬車已經緩緩的停了下來。
“殿下,陛下已經在等著您了。”
馬車外,傳來宮中宦官的聲音。
四人下車。
定睛一看,就看村口路邊的地里頭,一頭戴斗笠的老頭兒,正在一手扶著犁,一手提著鞭子,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的踩在水田里。
一旁的田埂上,另有一個胡子發白的老頭兒,一手插著腰一手抬起,看其嘴型,似乎是在不停的罵著正在耕田的老頭兒。
剛剛下了馬車站穩腳跟的四人,看著這一幕當場就瞠目結舌。
那水田的老頭兒,可不就是自家的老爺子、自家的皇帝陛下嗎?
田埂上那老頭兒也是生猛,竟然是吐沫橫飛。
錦衣衛呢!
宮中的太監們呢!
禮部尚書金純最先反應過來,連忙撒開了腿,就往皇帝陛下那邊跑了過去。
一邊跑著,金純一邊喊著:“陛下!陛下!您快上來!可不興這樣啊!”
忽然傳來的叫喊聲,讓朱棣聽下了當前的工作。
他站在水田里,渾身的泥水,轉過身瞪向跑過來的金純:“閉嘴!”
被皇帝呵斥了一句,金純立在了原地。
田埂邊上的老頭兒疑惑道:“你剛剛喊他什么?”
金純有些發蒙,正要開口,卻是被朱棣搶過了話。
“老丈,這是家中兄弟。”
老頭兒點點頭,再次看向金純,罵罵捏捏道:“這位小兄弟,你快些給你家兄弟帶回去吧!多好的田啊,你看看被他折騰的!”
說著,老頭兒就伸手指向,像是被狗啃了一樣的水田。
朱棣一臉的黑線,看向老頭兒。
“老倌兒!你信不信我給你家的田都收走!”
老頭兒絲毫不慫,一仰頭,嘲諷道:“咱們這的地,都是太孫的!要不是看你與管事的認識,說什么老漢兒也不會讓你這樣糟蹋地!你能收走太孫的地?”
聽到這里,金純同樣是一臉的黑線。
這老頭兒有些彪啊!
竟然這么生猛。
也不知是等的人來了,還是被老頭兒徹底激怒了。
朱棣狠狠的將手中的鞭子扔在水田里:“走了!”
已經走過來的朱高熾,看著自家老爺子這一幕,已經是張著震驚的合不上的嘴巴。
這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