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時間,賈蘭自己上了炕要睡覺。李修挨著他講了半篇的桃園結義,就把他給哄著了。
躡手躡腳的出來,招呼賈琮過來描紅,一刀宣紙給他用,直接館閣體練起。
“考官判卷,先是字,再是文章。字學館閣,又能給你多一分勝算。”
賈琮不解,李修教導:“蒙童學字,都是楷書為先。學好了楷書,才有后面的諸多變化。但要是考卷上,必得是館閣體方能入眼。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因為能學到館閣體的人家,非富則貴。不是一般寒門子弟能學的到的。”
賈琮開了竅,感情看字就能判斷考生家境啊。
李修苦笑一下:“館閣體多用于朝廷來往公文,寒門子弟去哪里能學?雖說對寒門子弟不公,但也無可奈何。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等著你,都公平了,還要苦讀詩書做什么?
科舉說到底,就是在萬千人中殺出一條自己的路,成了,你回頭看身后的血肉成河;不成,就等著別人看你的血肉成河。
天下文章千百年來,都被人翻爛了,考官們一眼看去就知道你抄的是誰家知識,還有什么變化是他們所不知的?
你根基不牢,也不是天縱之才,若想著考中,只能是先在字上下功夫。
能讓考官多一分耐心,看看你寫的是什么,這就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則是別出錯。憑此兩點,夠你從童生考到秀才了。”
賈琮又多問了一句:“修大哥,那考進士考的是什么?”
李修一笑:“考的是人情世故。文章背的熟,不如人情看的透。宋朝的狀元到唐朝考試,你覺著他能考中嗎?”
賈琮想了一會,不敢肯定的說道:“不能中吧?唐看詩詞,宋重文章。這考的就不是一樣的東西。”
李修敲敲他腦袋:“不錯不錯,你知道這點很好,再看書的時候,就要想著今時今日與成書時有何不同,哪里又是相同。想著想著,你就看明白了書。”
賈琮站起來一躬倒地,他不傻,李修剛才說的才是讀書的要義。非親師不肯教的東西,李修隨口就告訴了自己,好比再造之恩。
李修由得他怎么想,自己捧著本《大學》繼續的看《矛盾論》,剛才那番話,都是從這本書中學到的皮毛。
他現在想的,已經是社會主要矛盾了。官員和皇帝的矛盾與統一,官員和勛貴的矛盾與統一,官員和百姓的矛盾與統一,官員與官員之間的矛盾與統一 凡此種種推論下去,李修大受脾益,簡直就是開了天眼看人間一般,種種之前想不透的問題,現在條理分明的擺在自己眼前,隱隱有種站在山腳看平川之感。
李修推算完賈府接下來該怎么走的路,背著手走到院子里去,仰頭看天。頂峰之上,又是何等見識啊。
忽然噗嗤一笑,笑賈家好歹也是個國公家,卻給自己當成了模板還不自知。也不知是自己飄了,還是真有心得,五年之內賈家必亡,原因是他們與皇家的主要矛盾不可調合。
雖然還不清楚哪里才是爆發點,卻知道了雙方所求不一。以皇家的強勢,絕不允許存留一個胡亂下注頻繁攪局的勛貴。
拿自己這次的事來說,薛蟠賣了一副價值千兩白銀的棺木給賈珍,原來也是“自己”布的局。
不僅幫薛家扔出去一個燙手的山芋,還給薛蟠落了一個仗義疏財的美名。
而寧國府壞就壞在這副棺材上,自己幫薛家把矛盾轉移給了賈珍,而賈珍不知好歹的把另一份天家的矛盾抗在了自己身上。
為什么要等著北靜王出現了才鬧喪呢,就是為了把矛盾激化爆發出來。
新皇看到的是四王八公抱成團的不尊自己,不辦你辦誰去。
后面更是誘發了軍權與君權的對立,新皇順勢用自己作餌,釣出了王家,斬立決之后就是收兵權。
唉自己要是在獄中能讀到這本書就好嘍,那個自己還是漏算了一步。那就是刑部與四王八公的矛盾。誰愿意自己的地盤里扎著別人的釘子,還一扎就那么多根。
完全可以順勢全部起掉他們的機會,被自己白白睡了過去。
好好一個交好刑部的機會,就這么的沒了。留下一個大窟窿,刑部上下得自己去補,想來罵自己的人不少。
搖頭笑了一會兒,哪有這么多先手留給自己。現如今能讀到這本書,已經是造化了。
收起心思,坐在院子一角,繼續的看書。殊不知,門外站著一個丫鬟,氣鼓鼓的瞪著他許久許久。
李紈帶著素云和碧月,拎著大包小包回了自己的院子。
兩個丫鬟累得不輕,卻很高興。襄陽侯家送來的重禮,都讓她們搬了回來。
大奶奶可說了,拿娘家的東西不叫拿。留給做飯做成那樣的兄弟,才是暴殄天物呢。對此她們倆是深表贊同。
李紈細細的分了幾份,指著人參多的那份說:“這是給老太太的。”
又挑出一份燕窩多的:“這是太太的。另一份減一分給大太太送去。薛姨媽那里...再減三分。”
碧月手腳麻利的分好,使勁的慫恿李紈:“寶姑娘那里送什么?大紅帖子嗎?”
李紈瞪她一眼:“回來了你還敢亂說。罰你在家呆著,素云去各家送禮。”
賈府的規矩,送禮去的人能收賞錢。趕上主子高興,能收夠半年的月例。
碧月一皺鼻子,很不滿的哀求:“難得有這么個機會,奶奶饒了我這一遭,讓我和素云一起去吧。”
寡居的李紈,真沒有給人送過禮。藏還藏不住呢,哪有閑心人前晃悠。
這次不同,都知道了自己族中兄弟客居賈府。沒錯,賈母親口說的客居。那就按著安居的規矩來。
自己做族姐的,肯定是要幫著弟弟露回臉,省得被滿府的下人嚼舌頭。
心里一想,也是委屈了自己的兩個丫鬟。總看著別人的大丫鬟們風光無限,她倆跟自己一樣,悄無聲息。這么多年來,還真沒得過什么賞。
李紈分好了三份一樣的干果和點心,告訴素云:“這些是給三個姑娘的,都一樣,不怕弄混了。誒湘云也補一份,我差點落下了她。”
一份全都有的是給妯娌鳳丫頭的禮物,她會做人,沒薄了自己和兒子。自然就要回敬一份全禮。
還有幾分不拘什么湊了湊的,是給府里幾位姨娘。主要是趙姨娘那里要有,看著三姑娘的面子上,不能少了她親娘的。
素云一一記下來,又排好了先送鳳丫頭,最后趙姨娘的順序,興高采烈地的叫上幾個小丫鬟,捧著禮物出了門。
碧月好不失落,李紈瞧著她好笑:“做一副樣子給誰看?給你個巧宗,你可能辦?”
碧月當時就活了過來,直喊著好奶奶,放心給她交代事,一定辦的妥妥當當。
李紈告訴了她什么事:“去找幾張紅紙來,把這金陵的板鴨好好的包了,給薛姑娘送過去。”
“啊?”碧月傻了眼:“奶奶,就這一樣啊?”
“誰說的,多著呢。”
碧月松口氣,好好的拎只鴨子去算怎么回事。
可聽完李紈說的話,又給泄了氣。
“你記得要回來一件絲線,一定要是她親手做的,不拘什么物事,五色就行。朱紅、墨黑、杏黃、柳葉綠和象牙白。”
碧月真不想去,一只油膩膩的板鴨子,就想換回來人家親手做的絲線,哪有這么好的事。做一件東西難著呢,手快的也要十天半月的,更別提費的心思有多少。
李紈卻點著她額頭說道:“要你去就去,我又不會害你。保管你得的賞錢比素云多。”
“真的?”
李紈擰了一下她的嘴:“不夠的我給你補。”
碧月這才高興的拎著鴨子去梨香院找薛寶釵。
李紈臉上不顯什么動靜,依然是緊閉院門,不讓小丫鬟們玩鬧。可心里卻樂開了花,不時的猜想薛寶釵看懂了意思后,是個什么樣的舉動。
寶釵躺在自己屋里的炕上,懶得動彈,坐了一中午,也笑了一中午,累,真累。
一想到那幾家人聽說自己家事后那副嘴臉,就氣的慌。
嘟著嘴自己揪著枕頭玩,皇商怎么了,比你們少吃飯還是少見識。我祖上是紫薇舍人好不好,那是文官,先皇身邊的紅人,一應的公文都是我祖上點批好了才送皇上御覽的。那時節,你們這些人家湊在我祖上身邊,可是沒說不少好話。現在顯得你們高貴了是嗎?哼等著我青史留名的。
想到這兒,寶釵不累了。呼地坐起來,喊著鶯兒:“鶯兒,鶯兒。”
鶯兒挑起簾子進屋:“小姐怎么起來了?才躺多一會兒。”
寶釵靠在被窩上給她招手:“不急著起呢,就是有事要你去辦。”
“什么事?”
“你回咱家老宅一趟,看看那織機做的怎么樣了。看好了回來告訴我。”
鶯兒痛快的答應著,出門碰巧撞見了前來送禮的碧月。
“碧月姐姐?來找我們小姐的?您這拿的什么呀?”
碧月臉一紅,小聲的問她:“你們姑娘呢,我們奶奶有話要我說。”
鶯兒又回身把碧月領回了寶釵的房里,想了想,給送了一盞茶。
寶釵好奇的看著碧月,碧月也小心的打量著寶釵。
寶釵好奇是她手里拎著的東西,紅紙包著,還挺大。珠大奶奶會送我什么呢?呀!不會是從李修那里拿來的吧?那我可要好好看看。
碧月小心是怕她看了著惱,送吃的也有規矩不是。比如素云給賈府姑娘們送的就是果子蜜餞,都是上造的稀罕物,世面上尋常見不到。
可自己這禮...找家金陵的老店就能買的到,確實是拿不出手。
寶釵看出了她的為難,更是好奇了。什么東西讓她這么難以啟齒?難道是李修要她送來的?哎呀,羞死人了要。
心頭一甜,臉上就起了紅暈,卸了粉黛的一張嫩臉,白中透紅,更顯幾分嬌羞好顏色。
碧月一恍惚看直了眼,心道怪不得都說薛家的姑娘是雪里白,我都喜歡看她。不知道奶奶家的少爺見了她這副模樣,是喜歡呢還是喜歡呢。
寶釵一晃眼,更是害羞,生怕被碧月看出什么來,趕緊打發鶯兒先去辦事,留下自己和碧月就行,少一個人知道些什么,自己也能不那么害羞。
碧月見鶯兒走了,才期期艾艾的把那大“紅包”給放在了桌子上,頂著寶釵探究的眼神,低著腦袋說了話。
“寶姑娘,這是我們奶奶讓我給您送的禮。這不是我們奶奶的族弟客居賈府了嗎,怎么也要同鄰居們互通個往來。他是個外男,不好見姑娘的面。我們奶奶就幫著他...給姑娘...送來...這份。”
寶釵聽她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好笑起來:“送我禮,我喜歡還來不及呢,怎地你倒心虛起來?哦讓我猜猜,這是你們奶奶挑的吧?”
碧月點點頭。
“珠大嫂子不是個能開我玩笑的,那是吃的還是玩的?”
“吃...的。”
寶釵干脆自己拿了起來,提鼻子一聞,一股熟悉的味道,竄入了鼻子中。
掂了掂分量,約么有個兩三斤,又捏了捏形狀,心里忽然明白了是什么。
噌的一下縮回了手,兩只手絞在一起不知所措。
板鴨!
還是金陵板鴨!
為什么送我這個?難道說...
寶釵趕緊著問碧月:“你們奶奶見了她兄弟了?”
碧月點點頭:“見了啊,中午在李少爺那吃的飯。”
“都說什么了?”
“什么都說了呀。”
“紡...”
碧月一笑:“寶姑娘請放心,我們奶奶知道后,也說給你是最合適的。”
給我還最合適?最合適你送我板鴨來!
寶釵心里可就有了氣。
碧月沒看出來,只顧自己接著說:“我們奶奶說了,送了禮,還要姑娘回禮的。”
寶釵眼神都不一樣了,好個珠大嫂子,你這是給你兄弟...我就不說!
“要什么回禮?”
“五色的絲線,還得要姑娘自己做的。”
寶釵心里是又羞又怕又氣,金陵的風俗,她是知道的。上門看姑娘,必要帶著一支板鴨去,姑娘家人要留下男方吃飯,那支板鴨就是主菜。走的時候,姑娘會送一個絲線活給男方,或是墜子,或是荷包;送了當做是同意;不送,當做是來做客的,誰也不傷面子。
李紈可好,直接要。
那寶釵怎么忍得了,我連面還沒見過呢,你就要我絲線,你怎么知道我一定看得中他!哼!就不給!
可話還要這么說:“謝過大嫂子記掛了。我的絲線都是鶯兒收著呢,等她回來吧,我找找有五色的,我再給你們奶奶送過去。”
話一說完,拉開了坑柜的一個小抽屜,里面滿是絲線還有銀票。寶釵就當看不見,只拿了一個元寶,隨手給了碧月。
碧月接過來很是高興。官銀元寶分二、五、十、五十為基準。大元寶就是一個五十兩,寶釵給她的是十兩的中元寶,是流通最廣的銀錠。
還真是掙了半年,不不不,這是我一年半的月例啊!
等著碧月走了,寶釵是越想越氣,憑什么你就來給我提親,我...我還沒到及笄呢好不好,我明年才及笄,我有看著那么大嗎?
這就是李紈說過的女人心,海底針。你以為寶釵是在為隱晦的提親生氣嗎,錯了,她不想讓人家說她年齡大。
賈府所有姑娘放在一起,迎春最大,十五歲的大姑娘,都還沒人提親呢,邢夫人好像一點都不著急。
排第二的就是自己,才十三,只是比賈寶玉月份大一些。
沒回來的黛玉小自己一歲七個月,探春小自己兩歲,惜春小自己四歲。
我我我,我還沒想著嫁人呢!
薛家不興,何以家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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