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裴妤留在原地等待,蘇御獨自一人去往涇江府君的水府。
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寬闊的江面上泛起層層水霧。
涇江水神名叫許錦江,這是裴妤到最后才告訴蘇御的,她說一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惡心,所以一直絕口不提。
蘇御正相反,一想到這個名字,他就充滿敬意。
許錦江的香火廟距離水府不遠,坐落在大江旁一座風景雄奇的山中,藏風納水,地勢絕佳。
而他的水府,就在香火廟附近的江水水底。
蘇御卓立于江畔,透過濃濃水霧,發現正有幾艘小船停靠在江心位置,撒網捕魚。
“爹,這一網只有十幾條魚,咱們再撒一網吧?想要再趕上這種雨天大霧可不容易。”
“不行,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這條江段是不是捕魚的,要不是你婆娘懷著身孕需要補補身子,今夜又剛好起霧,我都不敢和你冒這么大的風險。”
“爹,咱家十一口人,米缸都見底了,多打點魚才能熬到秋收啊,我就不信網幾條魚,江神老爺都會怪罪。”
“水生啊,跟你說過多少次,為什么你就是不肯聽呢?江神老爺香火廟所在的三百里江段是不能捕魚的,這是咱們村子里祖祖輩輩兒傳下來的規矩,如果被廟里的廟祝大人發現,咱們一家人會被拖出去游街,要遭報應的。”
“水生,聽你爹的吧,咱們今天能打到這十來條魚,回去都得偷摸摸的吃,要是被發現了,你婆娘肚子里的娃,說不定一生下來就會被當成貢品。”
那叫水生的光膀漢子忍不住罵了一句:“什么特么的世道。”
“走吧走吧,快劃船,這里不能久留。”
幾條船,一共才網到十四條魚,就已經開始朝著岸邊劃來。
蘇御看到這一幕,頓時皺眉。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邊百姓竟然連水里的魚都不能捕?這是特么什么規矩?
一行五人靠岸之后,合力將小船拖進岸邊叢林,以枯草覆蓋,然后將鮮魚平分之后,小心翼翼的往回返,生怕被人發現一樣。
接著,蘇御發現泛霧的江面上,一顆光禿禿的腦袋從水里冒出,那雙綠幽幽的眼睛盯著水生等人離開的方向。
那顆腦袋漆黑如鍋底,長著一對長長的尖耳,不是魚蚌成精,而是類似于陰氣所化的一種水鬼。
再然后,那只水鬼緩緩上岸,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讀書人的模樣,背上背著書箱,朝著遠處的村莊慢悠悠的走去。
蘇御頓時皺眉,水府任何時候都可以砸,但是水生他們,只怕今晚就會出事。
嗎的,吃你幾條魚,至于嗎?
蘇御轉身跟上。
村子遠離江邊,大概在離江十余里的地方,遠眺村子,約莫有五六百戶人家,這在大乾的話,應該是大村無疑,但在北夏很尋常。
村外沒有多少田畝,頂破大天也就百十來畝,單靠這點糧食,恐怕連村子里一半的人都養活不了,這要再不讓捕魚,老百姓可怎么活?
深夜時分,村子里靜謐非常,
水生他們家是一戶大院子,足有十間的平房,他和大伯家住在一個院子里。
剛才打魚的五個人,就是水生,水生爹,大伯,和大伯的兩個兒子。
水生拎著魚進屋,交給了早已等待多時的老母親。
吃魚只能深更半夜偷偷吃,白天吃被人看到,告到江神廟那里的話,他們家得吃不了兜著走。
土炕上,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正躺在那里有氣無力的呻吟著,臉色極為蒼白,白的像張紙,干瘦如柴,顴骨高隆,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
水生走過來,摸了摸婆娘的大肚子,強擠出一絲笑容道:
“再忍忍,過幾天娃娃生下來就好了,呆會娘做好魚湯,你多喝兩碗補一補。”
水生媳婦虛弱的抓起丈夫的手,無力道:
“我怕是熬不到那一天了,我現在連翻個身都做不到,”
“別說這種話,”水生頓時皺眉道:“誰家生孩子都是這樣的,再熬一熬,熬一熬就會好的。”
水生媳婦嘆息一聲,無力的閉上眼睛。
蘇御此刻就站在屋子里,只看水生媳婦面色,實際上已經是油盡燈枯了,隨時都有可能帶著肚子里的孩子撒手人寰。
看得出,要不是眼下這種情況特殊,水生他們也不會冒險去江中捕魚。
如果蘇御不是修士,單靠醫術的話,面對這種情況絕對是回天乏力,但眼下嘛,很好解決。
蘇御緩緩來倒土炕邊上,將兩指搭在村婦手腕,以最小的力度,將靈氣輸送至孕婦體內,滋潤著她幾近衰竭的臟腑器官。
他現在做的,只是將對方的體內的生機重新激發,使各處臟腑重新充滿活力,然后再悉心調養一段日子,便可恢復過來。
手指離開對方手腕,蘇御目光望向屋外,水鬼所幻化的那名讀書人,此刻已經來到水生家院外。
只見那讀書人朝著大門上張貼著的霑潤先生畫像,鄭重其事的躬身做揖,然后,敲響院門。
“有人在家嗎,”
深更半夜怎么會有人敲門?
水生一愣,走出屋內,大伯和父親他們也沒睡下,幾人站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的心驚膽戰。
不會吧,這才剛捕魚回來,就被人找上門了?
“有人在家嗎?小生路過此地無處歇腳避雨,能否討個地方避避雨,小生愿意付借宿費用。”
讀書人?
水生一愣,上前就要開門,卻被他爹一把攔住,
水生爹眉頭緊皺,沖著院外說道:“敢問先生在哪里讀書?”
“先生不敢當,晚生只是一求學之人,一月前剛從閱微書院離開。”
閱微書院?水生爹臉上的表情逐漸緩和。
在北夏,讀書人的地位非常高,尤以書院出身的,更是受人敬重,閱微書院做為寶山洲排名靠前的幾大書院之一,幾乎是家喻戶曉。
水生爹再無疑惑,朝著水生使了個眼色,后者趕忙上去開門。
清瘦的讀書人,皮膚黝黑,渾身被淋成了落湯雞,好在背后書箱裹著一層牛皮,書本并沒有被浸濕,
水生見狀,趕忙笑道:
“快進屋烤烤火。”
那人道謝一聲,隨著水生一起來到一處偏房,然后水生拎起一個煤爐,去母親正在燒火熬魚湯的炤火那里撿了一些木炭放進去,帶回偏房,笑道:
“我給你準備點干衣服換上吧。”
“多謝,”讀書人彬彬有禮的起身答謝。
就在這時候,砰砰砰,院門又響了。
剛剛才躺下的水生爹只好再次穿衣出門,
這次又是誰?幾人站在院子里,又一次面面相覷。
“有人在家嗎?小生路遇貴村無處避雨,想要借宿一晚,不知主人家能否通融?”
又是一個讀書人?水生爹愣住了,今晚是怎么了?捅了讀書人的老窩了?
于是他皺眉道:“敢問在何處讀書?”
門外聲音答道:“晚生出身月見書院,乃山主柳先生的門生。”
嚯,這個來頭更大,竟然是書院山主的得意門生?
水生這次都不用他爹招呼,直接便拎著油燈上去開門。
當院門被打開的一瞬間,水生愣住了,
青衫布衣,容貌俊逸,溫文爾雅,面帶微笑,即使渾身濕透,卻仍是站立如松,
這才像是讀書人啊 剛才那個跟眼前這個一比較,真是天上地下了。
“快請進來吧,今夜真是巧了,在你之前,也有一位讀書人求宿避雨,”
蘇御笑道:“是嗎?那可真好,長夜漫漫或可與那位同僚秉燭夜談。”
“哈哈......”水生傻乎乎一笑,也將蘇御領進了那間偏房。
“在下蘇秦,不知兄臺如何稱呼?”進了屋子,蘇御朝著那人微笑揖手。
坐在凳子上的黑瘦青年呵呵一笑,還禮道:“晚生趙慕。”
這時候,水生爹端來兩碗清水放在桌子上,不好意思的笑道:“家里無糧,沒吃的可以招待二位,還請多多見諒。”
“不敢不敢,”蘇御趕忙起身道:“老伯能讓在下來此避雨,在下已經很感激了。”
坐在凳子上的趙慕卻突然道:“我怎么聞到家里有一股子魚腥味?老伯,你們該不會偷偷捕魚了吧?”
水生爹爺倆同時色變,趕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們哪敢壞了江神老爺的規矩,”
“沒有就好,”趙慕微笑道:“在江神廟附近捕魚,等同犯了大夏刑法,罪名可是不小。”
“這個我們當然知道,那是萬萬不敢的。”
莊稼漢老實人,心理素質不過關,爺倆此刻額頭都冒出冷汗了,隨便一個人看到他們這副模樣,也知道他們心虛了。
蘇御哈哈一笑,拍著趙慕肩膀道:“我怎么聞著這股魚腥味,在趙兄身上呢?該不是你剛剛偷吃過江里的魚吧?”
趙慕眉頭一皺,猛地推開蘇御放在他肩膀的手臂,冷冷道:
“你胡說什么?”
蘇御笑了笑,看向水生爺倆:“夜已深,二位快請回去歇息去吧,我和這位趙兄今夜就在住在這里。”
“行,行,二位就在這委屈一晚上吧。”
水生巴不得趕緊回去,讓母親將炤火滅了,免得魚湯的味道傳出來。
等爺倆走后,蘇御脫衣在炕上躺下,笑道:“趙兄不睡嗎?”
趙慕淡淡道:“蘇兄先睡吧,我等身子干了再睡。”
蘇御微微一笑,蓋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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