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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仲夏茶會(5)

  午時,打掃好了茶室。千臨涯坐在榻榻米上休息了一會兒。

  現在時間是12點30分。上午的茶會持續了接近4個小時,他只有1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馬上就要接著主辦下一場午點。

  他兩腿箕踞而坐,雙臂撐在背后,感覺自己像一只倒飛的海燕。

  如果頸椎不疼,就更自由了。

  醍醐琉璃子送走了那些茶客,走進屋來,跪坐在千臨涯身旁,摟著他的脖子,親了他臉頰一口。

  軟軟的嘴唇印在臉頰上,癢癢的。

  “辛苦了。”

  “現在還完全談不上辛苦,下午和晚上都做下來,那才叫辛苦呢。”千臨涯仰著頭。

  琉璃子如同大和撫子一般,跪坐著挪動到他身后,攥起拳頭,輕輕敲在他肩膀上:

  “給你捶背。”

  千臨涯回臉看了她的明眸一眼,咧開嘴笑著說:“琉璃子,別在茶室里做這種事,待會兒會影響我的純粹之心。”

  琉璃子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我還沒來得及做什么呢!”

  “‘還沒來得及’?那就是說你果然準備做什么咯?”

  琉璃子力氣小,揉捏得差點勁,但他感覺挺舒服。

  “他們評價怎么樣?”

  “很好,很棒,太棒了。”琉璃子說,“就差把你夸到天上去。”

  “是嗎?我都說了那么犀利的話的前提下?該不會是逢場作戲,看在我是你男朋友的份上,特意說給你聽的吧?”

  “大家都是名門,何必說給我聽?是因為你確實有見地,茶也點的好,人家自然會由衷地佩服你。有實力的人,不管說什么,別人也只能聽著。”琉璃子說,她的手越揉越往上,都像在掐千臨涯的脖子了,“更何況,你還是我男朋友。”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我是你男朋友。”

  “就算你不是我男朋友,你也是最棒的,不然這樣的我怎么會喜歡上你?而且我現在覺得,你越來越棒了。”琉璃子揉著揉著,靠他越來越近。

  “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說的這個吧。”

  “哪怕不是情人,只要是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到你的特殊之處。”琉璃子用夸張地語調說,“就像天上的月亮一般。”

  “琉璃子,今天你有點不對勁,怎么嘴巴突然這么甜?你快把我給說麻了。”

  “是嗎?要嘗一下嗎?我的嘴巴。”

  千臨涯挪開視線,裝作沒有聽到她剛才那句話。

  琉璃子不在乎地繼續幫他捏肩。

  “西園寺小姐之后還拉著我問東問西,都是問有關你的事。她在大學學的是國際關系,連那樣的她都對你那么感興趣,看來她是真的從內心很在意你。”

  “哎呀,麻了麻了…”被琉璃子這么夸,千臨涯已經把“八風不動”是哪八風給拋到爪哇國了。

  “幾位夫人還說,你點茶的手法已經不比千玄房老師差了。”

  “過獎了,過獎了,太過獎了。”

  雖然嘴上是這么說,但他自認為自己的點茶技巧,確實是不比千玄房差。

  畢竟是系統認證的茶仙級別。

  “下午就要接待千玄房本人了,緊張嗎?”

  “有什么好緊張的?”

  “別人評價你一句,可以頂你努力十年呢。”

  “琉璃子,我想起來了,八風不動的意思是說,不被稱、譏、毀、譽、利、衰、苦、樂所影響。如果為了別人的評價而動搖,我也不用以茶圣為目標努力了。”

  “那我剛才夸你,你動搖了么?”

  “你是論外。”千臨涯毫不害羞地說,“因為你太可愛了,對于可愛的人的夸贊,我沒有抵抗力。”

  琉璃子笑意濃厚,雙手懸在了她脖子旁:“那要是其他可愛女生的夸贊呢?你會投降嗎?比如,長相無比可愛的茶道美少女?”

  “又不是動漫,哪里有那種人,如果真見到了這種人,我再投降也不遲…疼,琉璃子,疼啊!”

  然而雙腕弱力的琉璃子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一翻身,反而把琉璃子壓在了身體底下。

  “喂,你等會兒還要在這里點茶呢。”琉璃子弱弱地說。

  可能是由于醍醐家遠祖,是紫式部這位著有《源氏物語》的杰出女性,因此從古到今,和文藝界的關系向來過從甚密,對于文藝方面的支持也是不遺余力。

  下午,在有點拘謹的千夢葉的接引下,文藝界的名人們魚貫進入茶室。

  走在最前頭的,就是里千家的上代家元,千玄房了。

  說來奇怪,千鵬云齋玄房,雖然早就隱退,將家元的位置讓給了坐忘齋,但在影響力上,他完全蓋過坐忘齋,以至于提起里千家,大家想到的首先就是鵬云齋,而不是坐忘齋。

  千玄房今年98歲,頭發全白,眼眶深陷。

  因為身材高大,走起路來雖然緩慢,但依然龍行虎步。

  他似乎天生自帶一股威嚴氣質,在面對他時,雖然明知是一位接近百歲的老人,但沒人敢輕視他。

  趁著他走過來的功夫,千臨涯仔細打量著這位大宗匠。

  在日本,不,在全球,大宗匠只有一個。

  提起大宗匠,就是千玄房,提起千玄房,就是大宗匠。

  千利休死后,再也沒有茶圣;而千玄房活著,就不會出現另一個大宗匠。

  這是對于尊者的尊重,也是在世茶人最大的榮耀。

  千臨涯現在的氣質等級滿級,出塵氣質、親和氣質、威嚴氣質三者合一,讓他兼具謫仙的飄逸、鄰人的親切、獅子的威壓,這使他在與人交流時,總是能占盡上風,沒人能忽視他的意見。

  但他在見到千玄房的第一眼,背后就感受到了淡淡壓迫感。

  自己已經在系統幫助下點到滿級的氣質,此時居然仍然不及千玄房。

  這說明,大宗匠,已經超過人類的極限了。

  千玄房的身后,還跟著知名導演、知名小說家、知名畫家,其中一些,是國民耳熟能詳的名字。

  但沒人能和千玄房并列前行。

  千玄房雖然在哪里都標榜自己只是一介茶人,但他絕對不僅僅是一介茶人。

  在四千家中,在所有的茶道流派中,里千家最為繁榮,枝干延伸得最廣。里千家的獨樹一幟,他要記首功。

  不管是茶道界還是世俗間,他都是絕對的實力強悍著。他在是頂級茶人的同時,還兼任著全世界100多個公職和要職。

  他一旦出國,便是代表全日本。當他訪問其他國家時,便是代表日本訪問別國,接待國都會以國賓禮對待他。

  90多歲高齡,卻依然活躍在世界各地,弘揚茶道。

  最關鍵的是,除了國內右翼分子時有抱怨“大宗匠太親中了”以外,沒有任何污名。

  這是一個身世傳奇的人,地位超然的人。

  現在的千臨涯,至少在氣勢上,還不是他的對手。

  兩人相對鞠躬。

  再抬頭時,千玄房已經進入茶室了。

  這里雖然是千臨涯的茶室,但對于千玄房這樣地位超然的茶人來說,進入這里就像回家一樣,也可以隨心所欲。

  將其他客人依次迎進屋后,千臨涯開始點茶。

  千臨涯手法熟練,還是和上午待客時一模一樣,既不懈怠,也不諂媚。

  如果說有什么區別,就是他的心神更加集中了。

  這雖然只是一場茶會,和其他所有茶會一樣,需要傾盡茶人所有。

  但對于千臨涯來說,這場茶會意義非凡。

  這是宗千家家元,在給里千家前任家元點茶。

  如果換成一般心智脆弱者,光是想到這一層,就要心中惴惴了。

  宗千家在四千家中,叨陪末座,位屬末流。

  在面對聲勢磅礴的里千家時,在面對一手締造了里千家和茶道輝煌的人物時,怎還能完全保持鎮定?

  整個濃茶流程當中,不管是賓主,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但對于千臨涯來說,心中紛繁復雜的聲音層出不窮。

  甚至一度影響到了他的點茶。

  他抬起頭,又看了千玄房深陷的眼眶一眼。

  這位長者,表情平靜,絲毫沒有給他施加任何壓力的意思。

  但他沉穩地坐在那里,本身就形成了一種壓力。

  實際上,一般茶人在點茶時,都會感到這股壓力。自由練習時能信手拈來的動作,一到了茶席上,面對眾人之時,就會完全走樣。

  但千臨涯是個特例,他從開始學習點茶到現在,一直順風順水,從來沒有感受到過任何壓力。

  不僅沒有壓力,他還總是喜歡在點茶時別出心裁,做一些驚世駭俗的舉動。

  他曾經想過,明明茶道可以更加精彩,為什么一般茶人不去做?

  現在他才明白,在面對上位者時,連記住基本動作保證不出錯,都已經非常難得了,更何況是玩花的?

  硬頂著千玄室灼燒感十足的逼視,千臨涯總算是點完了濃茶。

  這次,他沒有像上午那樣有私心,他只用了伊勢邦夫做的最好的一個茶碗。

  按照慣例,他轉動茶碗,充分展示茶碗的曼妙后,才遞給坐在最上首的千玄房。

  千玄房移動到他面前,非常恭敬地——如同初學者那樣恭敬——從榻榻米上拿起茶碗,然后嚴謹地轉動幾圈,充分觀賞茶碗后,才緩緩喝下濃茶。

  喝下后,他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茶席間的氣氛總算緩和起來。

  所有人喝完濃茶,到庭院中立后,回到茶室,客人們陸續開始交談。

  這樣的場合對于文藝界的人士來說,比一般人更加如魚得水。

  因為相對于一般人,在政治、金錢等等世俗話題之外,他們還有更多話題,關于美學,關于藝術,關于思想。

  在日常場合,他們往往找不到對手來聊這種話題,但在茶席上,聊這些反而成了應有之義。

  千臨涯和往常一樣,恢復了平靜,也恢復了對茶席的掌控。

  他淡然地觀察著茶席上的動向,注意著每個人的詞條變化。

  在關鍵時刻,他會偶爾插入一兩句話,讓整個氛圍更加濃厚。

  他也同樣觀察著千玄房,這位老人,和表面一樣古井無波,他身上沒有出現任何詞條。

  可能真的是如他自己所說,他的血液里面流的都是茶水。

  所以他已經真正做到心如止水了。

  但是,現在開始,千臨涯重新掌控茶席。

  對于現在的他來說,他的茶席,便是他的國。

  他也是可以隨心所欲的那個人。

  他逐漸參與他們的對話,有時答一兩句,讓席間的氣氛更加和諧。

  茶席漸入佳境。

  對于文藝界人士的話題,千玄房始終沒有參與其中,飲完薄茶之后,他才調整坐姿,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照幽齋,你認為,茶道,是為了什么?”

  大宗匠的聲音,直白,干癟,就像一個恢復頑童心智的普通老人。

  千臨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茶室也安靜下來。

  “您問這個問題的意思是?”

  “我想知道你為了什么而點茶。”

  大宗匠說話很簡潔,但也很明了。

  他的話聽在別人耳朵里,可能會讓人一頭霧水。

  在此間茶室,只有千臨涯一人能懂他話里的意思。

  有那么一剎那,千臨涯還以為,這位大宗匠也有一個茶道系統,他也可以一發讀出自己心中所想。

  因為他問的問題,也是千臨涯一直思考的問題。

  斟酌了一會兒,千臨涯說:“800多年前,榮西禪師作了《喫茶養生記》,并且用茶治好了將軍的熱病,因此,茶道在日本得到大力推廣。那個時候,點茶也好,喝茶也好,是為了養生。”

  “嗯。”大宗匠點頭。

  這樣的歷史故事,只要是茶人都會曉得,他說這個,也是為了作引。

  “400年前,利休公說,茶道,無非就是把茶湯弄到茶碗里,讓人能喝的到嘴里。”

  這個說法出自利休百首,對于同為四千家的他們來說,自然也是耳熟能詳。

  “如今養生之物已經不止茶了;如果是為了喝茶,泡茶法也比點茶法更為方便。對于很多茶人來說,茶道恐怕只是為了安身立命,眾人都去做,也便去做了,僅此而已。”

  “要問茶道是為了什么,如果放在一個月以前,我恐怕也只能答,茶道是無用之道,不為了什么而點。”

  “茶道乃無用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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