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細細一想,倒是覺得天啟皇帝這番話,不失大智慧。
不是人不可以看遠。
而是問題總要出現之后再去解決。
防微杜漸這事…一旦有了這個念頭,就難免畏手畏腳,像新政這等事,講的就是一鼓作氣,若是瞻前顧后,拖泥帶水,反而大家不敢推行了。
張靜一便笑了起來,道:“陛下此言甚是有理。”
天啟皇帝此時卻是話鋒一轉,又道:“李自成人等,抵達遼東了嗎?”
“抵達了。”張靜一道:“臣讓李自成率部遷至了沈陽,而張獻忠部,則遷至廣寧,授予他們土地,牛馬,還有錢糧,讓他們就地屯田,又特別抽調了一千三百余文吏協助。”
天啟皇帝聽罷,不由得皺眉起來,道:“沈陽乃是建奴故地,皇太極的一部人,也在那里吧!朕倒是并非不信這李自成,只是他們從前畢竟是流寇,是否會與建奴那些不服管教之人合流?寧遠那一線,又與蒙古諸部犬牙交錯,是否會有諸部之人,與張獻忠同流?”
天啟皇帝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實際上現在朝中,相當多的人對于李自成和張獻忠部都抱有極深的敵意。
這也是為何張靜一請這李自成、張獻忠近三十萬流寇出關,立即得到恩準的原因。
畢竟,現在關內也大量的缺少人力,這可是三十多萬人啊,而且大多都是大浪淘沙,留下來的青壯。
要知道,流寇轉戰千里,但凡是不夠強壯,體力不足的,早就被淘汰了,畢竟經過了無數次的圍剿,這絕不是老弱病殘能夠堅持的。
說穿了,他們天然就是最好的勞動力。
之所以還是選擇讓他們出關,就是因為這百官對他們有著很深的成見和恨意。
一旦讓他們留在此,那么矛盾就可能會繼續激化,最終又爆發出來。
其實歷史上,李自成和張獻忠并非沒有接受過詔安,可實際上,流寇詔安幾乎是沒有好下場的。
想想看,人家當初謀反的時候,四處劫掠富戶,搶掠士紳,這些富戶和士紳,哪一個人在朝中沒有幾個親戚呢?
朝廷的政策是一回事,可是私仇卻是擺在這里的。
這些位列朝班之人,從前拿你沒辦法,如今你都詔安了,我官職比你高,人脈比你廣,自然想盡辦法,打擊報復了!
詔安做官?你不是開玩笑嗎?一日是賊,千日是賊,不整死你,怎么報當初劫掠殺人之仇?
所以但凡造反,且聲勢浩大,還詔安的,幾乎不會有人有好下場。
而安排流寇們出關,則是最穩妥的安排,不至讓這些人受那些與他們有仇隙的官吏侮辱,有飯吃,有地耕,自然而然,也就愿意歸順了。
天啟皇帝所擔心的是,這些人在蒙古諸部和建奴某些不甘心的人鼓動之下,會重新造反。
真到了那個時候,那么遼東就非要亂成一鍋粥不可了!
比起天啟皇帝的擔憂,張靜一卻是信心滿滿地道:“陛下,臣倒以為,李自成與張獻忠人等,當初雖是淪為了流寇,卻絕不會與建奴、蒙古人媾和。”
“為何?”天啟皇帝道:“這么多口里說著君臣之義的讀書人,尚都投了,更別說張、李人等,終究只是流寇…”
張靜一想了想,卻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天啟皇帝一聽,一時曬然。
頓了頓,天啟皇帝才道:“切切不可出事啊,朕還是有幾分安心,遼東剛剛平定不久,你這遼東郡王,鎮守遼東,主持遼東軍政,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張靜一感覺天啟皇帝比從前穩重了,以前他是唯恐天下不亂的。
這家伙當初的時候,分明是執政的天子,但是接觸多了,卻總以為他是在野黨一樣。
張靜一真不知道這種成熟,到底是否值得慶幸。
張靜一自是應下來,聊得差不多了,便告辭離開了。
出了西苑后,剛剛抵達北鎮撫司不久,便有劉文秀來報:“都督,張、李舉薦的人來了,說是先來拜見恩師。”
“來了?”張靜一眼睛一亮,道:“來了多少人?”
“二人總計舉薦了三百人入東林軍校讀書,不過…他們不敢一起來,只推了十幾個人來拜謝。”
張靜一點點頭,手搭在案頭上,而后道:“召來看看吧。”
片刻之后,便見一群人踱步進來。
這些人,都還算是年輕,最大的年紀,也不過三十出頭,一個個皮膚黝黑,露出來的膚色粗糙,不過目光都是炯炯有神。
張靜一當初要求張獻忠和李自成各自推薦自己的部下進軍校讀書,張、李二人不敢怠慢,對張靜一而言,他是希望能從流寇中發掘一些人才,為自己效力。
而對于張獻忠和李自成而言,這是他們的投名狀,若推薦的乃是歪瓜裂棗,難免會被人視為自己有什么異心,因而舉薦的,都是優秀的人才。
連這樣寶貴的人才都愿意送到張靜一這里為之效力,這份誠意是夠了的。
張靜一其實也存著,考量他們的心思,因而笑吟吟地看著眾人道:“不必多禮,一個個報上自己的名字吧。”
于是為首的一個站出來道:“卑下李來亨!”
張靜一一聽,頓時俊眉微微一動。
這可是歷史上明亡和李自成敗亡之后,卻一直堅持抵抗入關建奴人的英雄人物,創立了威名赫赫的夔東十三家,堅持到了康熙三年,在無數次圍剿之下,最終寡不敵眾,舉家自焚而死。
此人乃是當下李自成賬下的一員驍將,可謂是有勇有謀。
張靜一一聽他的名字,其實就已知道,李自成這一次是真心實意的歸附了。
另一邊,又有一人道:“卑下孫可望。”
孫可望乃是張獻忠的義子之一,實力還是極強的,與李定國并為雙雄,只可惜最終晚節不保,可以實力而論,卻絕對算是一時人杰。
又一人道:“卑下艾能奇。”
“卑下田見秀。”
“卑下賀錦。”
“卑下袁宗弟。”
這一個人報出自己的名號。
張靜一心里已是有數了。
這些人,統統都是大浪淘沙中的人杰。
幾乎是張、李二人二人賬下,最杰出的將領了。
這個世上,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且還能到現在一步步被張、李青睞之人,無一不是勇猛過人,一身膽略,且聰慧過人的人。
這種人才選拔的機制和朝廷不一樣,朝廷依靠的乃是科舉,誰八股文做的好,誰就眾望所歸,名動天下,成為所謂的英杰。
而流寇之中,想要一步步攀上高峰,讓人如雷貫耳,除了需要大運氣,還真非要靠能力不可。指望攀關系是不可能的,因為攀關系,即便攀上,部下也瞧不上你,你一次失誤,就要惹來大家一起跟著你招來殺身之禍了。
血與火的考驗之后,才見真金。
張靜一此時又道:“其余人在何處?”
“已經安置進軍校了。”李來亨恭謹地道:“卑下人等覺得該來拜見恩師,以全禮數。”
張靜一今兒顯得還算隨和,笑著道:“好,入學的事,我便不過問了,你們當初都是首領,馳騁疆場,快意恩仇。可進了這軍校,你們卻需從小小的學員開始,心里不要覺得委屈,軍校的規矩森嚴,要服從管教。當然,管教是其次,重要的是學到真本事,要多學,多聽,多問,多看,你們都識字的嗎?”
這幾人道:“卑下人等都認得,此番挑選的三百人,除了十幾個是大老粗,其他的,都特意甄選過,都粗通文墨的。”
張靜一很滿意地道:“當初,你們也請了教書先生?”
那李來亨便苦哈哈地道:“幼時家貧,飯都吃不上了,哪里請的起,只是后來…做了亂,跟著人學的,不學讀寫,軍令都看不懂,重要的是…咳咳…”
張靜一聽他遲疑的口氣,便道:“不要有什么顧慮,直接說。”
“連地主的賬簿都看不懂,那不是白搶了?要吃大虧的!”李來亨老老實實地道:“所以俺便發奮,因而便能識文斷字了。”
張靜一哈哈一笑:“很好,很好,什么事都是一步步來的,就如我有一個兄弟,叫鄧健,起初也只是粗通文墨,后來為了看懂地主家的賬目,現如今也練出了火眼金睛,讀書不是要去做學究,而是將知識為我所用,因而非要讀書不可。”
“就說軍校的各教導隊,若是不學知識,那么就真只成了曉得廝殺的粗漢了,在軍校里,人人都要掌握基本的文化,因為讀了書,戰場臨敵,才可將學問用在這廝殺上。”
李來亨不禁詫異道:“讀書還能殺人?”
張靜一笑著道:“不說其他,單說火炮,你是見識過的吧。這火炮射出去,射的方位、準頭如何,難道不需計算嗎?你射過之后,根據觀察,要不要將心得記錄下來?這里頭的,都是學問,軍校不是一味的打莽戰,需有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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