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于陳揚美而言,今日的事,還是讓他極為震撼的。
一方面是他沒想到薛貞二人,竟是如此骯臟。
而另一方面,張靜一似乎對給他治罪并無興趣。
于是…這三司會審,如今卻如笑話一般。
等他匆匆出了刑部,方才見到,百姓們早已散去了。
而大量的衛,開始出現在了街道上。
很快,便傳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消息。
衛開始搜抄了不少的人家,而主要聚集在三法司的領域。
這些衛的消息極為靈通,幾乎是一抄一個準。
不只如此,還有許多戰戰兢兢的人,被帶了去做見證。
天啟皇帝似乎對此很滿意,親自下詔表示大家不要害怕,搜抄的都是貪贓枉法之人,只要清正廉潔,絕不會招致侮辱。
看著這旨意,許多人哭笑不得。
這是什么話?
能不害怕嗎?
這天底下有幾個人是干凈的?
只是所謂的順應人心,就是如此。
當初有人鼓動人痛斥衛殘暴。
那么衛索性就干老百姓們喜聞樂見之事。
反正許多人平日里男盜女娼,等看到這一個個人數不清的侍妾被請出府邸,見許多的金銀出來,還有搜抄出來的許多床上用品,甚至是各種不雅之物,頓時…這些平日里沒怎么見識過的軍民們,頓然大開眼界。
可怕的是,這玩意還真就能制造大量的輿論,甚至你不需要特意去煽動,這些便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主要話題,人們通常聊著聊著,便忍不住想要聊到這方面去。
一時之間…原先悲憤的情緒,輿論的煽動,如今卻好像成了笑話一般,大家早已忘了。
至于同情心…什么衛打人啦之類…自然也不會再有了。
畢竟絕大多數人心里還是有數的,衛是親軍,尤其是現在的北鎮撫司,壓根和尋常百姓井水不犯河水,反是官府的那些官吏,與他們的距離更近一些。
大家是有自知之明的,想要被衛‘構陷’,自己還不夠資格。
一時之間,整個京城都是雞飛狗跳。
原本還跳出來的人,現在都很實際地縮了回去,畢竟…他們心里也清楚,若是再鬧,指不定衛就找到自己的頭上了。
而這時候,張靜一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送到了宮中,而后天啟皇帝召集群臣議事。
內閣大學士和尚書們濟濟一堂。
當然…此時六部九卿,已少了幾人。
三法司里,唯獨幸存的,竟只剩下大理寺卿陳揚美了。
這陳揚美自己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去大理寺當值的時候,發現官吏去了一大半,今日問這個人呢,說是被抓了,明日問那個,也被抓了。
看著那空空如也的大理寺,陳揚美一方面唏噓的是堂堂大理寺,竟到了各處公房十室九空的地步。
另一方面,只怕也頗有幾分寬慰,還好自己守住了底線,總不至…到那最壞的境地。
幾個內閣大學士,對此是極為憂心的。
事情已經非常嚴重了,再這樣下去,難道非要鬧到朝中無人的地步嗎?
原本刑部尚書的位置已空了下來,只余下了五個尚書,這五個尚書,心里也不禁唏噓。
幸虧那薛貞趟了雷,要是當初自己沒按捺住跳了出來,只怕現在…
想想都令人冷汗淋漓!
此時,張靜一也已到了,他一出現,立即得到了無數怪異的目光。
可張靜一對此,卻表現得很輕松。
很快,天啟皇帝升座,眾臣循規蹈矩地行禮。
天啟皇帝今兒的心情顯然還不錯,笑著道:“近日朝廷可是熱鬧的很啊。”
眾臣無言。
天啟皇帝接著道:“三法司所代表的,乃是王法,關系重大,倘若馬虎,便是天大的事,這幾日,衛整肅三法司,頗有成效。只是…如今江南和三法司的罪官已是人滿為患,再加上其獲罪株連的親族,更是無數。張卿預估,這上上下下,只怕有十萬人,負擔不小啊。”
“朕的本意是嚴明法度,以儆效尤,就照著祖宗之法,統統誅殺,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何況張卿也再三奏請,希望朕少殺濫殺…因此…朕召卿等來,便是要問一問,若是不殺,這些人又該如何處置?”
眾臣聽了,心里都不免復雜無比。
誰不知道天啟皇帝和張靜一是兩大魔頭?都到了這個份上,倒是‘慈眉善目’起來了。
見眾臣都不吭聲,天啟皇帝也不意外,隨即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朕就拋磚引玉吧,張卿今日又上奏一本,說是若不懲戒,則王法的威嚴蕩然無存。可若是統統殺了,又不免殺孽過重,大家都是知道的,朕這個人…素來不喜殺戮,抄家就可以了。至于這些人…索性便流放了吧,遼東那里,正好需要人力,不如就流放遼東,如何?”
說罷,天啟皇帝先看向黃立極。
黃立極迎著目光,只好苦笑道:“陛下若是能赦死罪,當然是好事,只是流放遼東…”
流放其他地方…還好。
可遼東那地方…就等于是進了張家的地盤,這張靜一和他們有宿怨呢,能放過他們嗎,不會生不如死吧?
天啟皇帝則道:“眼下,也只能流放遼東衛戍邊鎮了,這件事…既然大家都沒意見了,那么…就擬詔吧。”
黃立極在心里嘆氣,現在可謂是人人自危,有意見就有用嗎?
他只好道:“是。”
張靜一在一旁,卻也心里一塊大石落地。
現如今,遼東最缺的是什么呢,當然是人力。
而這些人一旦到了遼東,絕對蹦跶不起來的。
十多萬人,某種意義而言,其實都是民脂民膏養起來的‘高質量’人口,都能讀書寫字!
當然…這些人肯定是和張家有仇怨的,可又如何呢,到了那地方,還不是張靜一要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天啟皇帝隨即看向張靜一:“張卿,倒是有勞你了。”
“不敢,不敢。”張靜一道:“臣一定竭盡所能…定要嚴加管束。”
天啟皇帝隨即微笑:“那么此事便算是議定了。”
說罷,便遣散眾臣。
張靜一今兒也急著回北鎮撫司,處置后續的事宜,于是隨眾臣一道告辭而出。
只是沒走上多少步,便有人在他身后追來道:“殿下,請留步。”
張靜一回頭,來者卻是孫承宗。
張靜一于是駐足,等孫承宗走上前來,只見他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張靜一凝視了孫承宗一眼,道:“孫公的臉色不好,要多加注意自己的身體。”
孫承宗吹胡子瞪眼道:“老夫已經半個多月睡不了好覺了。”
如果說朝中還有人可以讓張靜一說點掏心窩子的話,只怕也就只有孫承宗了。
雖然彼此的立場可能有所不同,可張靜一卻知道,孫承宗是個不屑于耍弄心機的人。
聽完孫承宗的話,張靜一便尷尬地道:“是嗎?孫公…為何輾轉難眠呢?”
這不有點明知故問了嗎?
“治大國如烹小鮮。”孫承宗道:“老夫從來不認為,你是擅權的卑鄙小人,可是你太年輕了,做任何事,不能只一味的追求痛快,而是應該穩重,否則…一旦局面糜爛,到時想要收拾,可就難了。”
張靜一倒是耐心地道:“局面糜爛,孫公所指的糜爛,是什么?”
孫承宗又瞪他一眼道:“你還要裝糊涂?江南那邊,株連了這么多人,老夫自然知道,那些人打什么主意,又有著什么過錯。可是…真要將這些人完全置之死地嗎?一旦這些人置之死地,那么…朝廷便算是徹底的讓士人和士紳們大失所望了。”
“至于新政…這新政…固然千好萬好,可唯獨,老夫擔心還是太操之過急了,將來一旦反彈起來,會是什么樣子呢?現在朝中打擊了這么多的士大夫,這朝廷百官人人自危,又還有誰肯安心辦公呢?老夫聽說三法司那邊,已經沒有多少大臣了。”
孫承宗直接地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其實某種意義而言,這個督師過遼東的人,是知道遼將和豪強的危害的。
他認同打擊這些人,可問題就在于…他又覺得…打擊的同時,也要安撫,要有兩手策略,如若不然,皇族和他們一拍兩散,往后這朝廷靠誰來治理天下?
張靜一則是笑吟吟地看著孫承宗,他想了想道:“孫公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其實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我也與孫公一樣輾轉難眠,不過后來…我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孫承宗詫異道:“你想明白了,所以打算將這些人徹底鏟除?”
“是的。”張靜一也不否認,而是很認真地道:“正因為想明白了,所以這些人,非要被剪除個干凈不可。”
張靜一的回答斬釘截鐵。
孫承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猛地意識到,張靜一似乎盤算著什么。
于是他皺著眉頭道:“這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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