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最近張靜一就不給他回信了呢?
他努力地回想著最后一封書信,確實沒有讓人討厭的內容。
便嘆了口氣道:“或許只是他很忙碌吧,他畢竟不似孤王,孤王乃是閑云野鶴,是自在宗親,他乃皇兄的左膀右臂,自是日理萬機。”
雖是這般解釋,可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尤其在沒了周王妃之后,朱由檢的內心深處里,似乎已沒了精神依靠。
此時反而將張靜一當做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了。
浩浩蕩蕩的騎隊,已至山海關,這一路疾行,雖是人困馬乏,可天啟皇帝歸心似箭,自是日夜兼程。
好在這些生員,早已習慣了。
有時天啟皇帝也欽佩這些人。
擅用火器,火力強大倒也罷了,最重要的卻是,這些人的耐力還如此之強。
這種體力消耗,換做任何軍馬,只怕都扛不住了。
山海關的新任總兵官,是從江西都司調來的,原為都司的指揮使同知。但是天啟皇帝已不再信任遼將,于是從內地調人。
此人姓黃,叫黃勇,聽聞外頭出現了一支軍馬,一打探,頓時大驚失色。
要知道此時的山海關,也是頭戴孝帽,身裹素衣,這是…國喪期間。
此時…這正主兒卻從棺材里爬了起來,能不害怕嗎?
起初,黃勇令人緊閉關門。
卻果然見是當初從山海關出去的人馬,都是灰色大衣,同樣的武器制式。
這時,他倒為難起來了。
倘若當真皇帝起死回生,帶兵來了,他固執地不肯開關,那便是欺君了。
可若是打開了關門,萬一有詐,那便是失職。
于是乎,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讓人用藤筐,提著自己下了城樓。
而后先去拜見。
心里打算著,若果然是天啟皇帝的人馬,則立即向關城內放出訊號。
而若有埋伏,只能算自己倒霉了。
黃勇出了山海關,隨即便被人領著至一處密集的馬隊前。
這些人,個個風塵仆仆,染了風霜,幾乎人人都穿著灰色大衣,這也沒辦法,這衣服在這遼東之地,甚至是在京城之地,穿著都十分暖和,雖然衣服看上去樸實無華,而現在上至皇帝,下至生員,人人都裹著。
黃勇分辨不出這些人,覺得都差不多的樣子。
倒是這時,天啟皇帝在馬上道:“黃卿,天啟四年的時候,你不是還見過朕嗎?”
黃勇嚇了一跳,連忙朝著聲源看去,便見一個青年人,和其他人穿著同樣的服色,這人臉上滿是風霜,皮膚有些裂開,不過眉眼之間,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貴氣。
黃勇細細辨認后,一下子拜倒在地,悲慟大哭道:“陛下…陛下竟還活著…臣…臣…”
天啟皇帝不由道:“怎么,你也以為朕駕崩了?”
“半月之前,就已有消息報入了關中來,而在七八日前,又有陛下的棺槨經過了山海關,臣本是不敢相信的,卻也不得不信了。”黃勇跪在地上不起,他身上還穿著可笑的素衣,口里接著道:“消息傳出之后,天下悲慟,人人同哀,臣沒有料想…”
天啟皇帝此時不禁哈哈一笑,道:“天下悲慟,人人同哀,這話是糊弄鬼的。朕還是人,沒變成鬼呢,怎么會信這樣的話!只怕不知多少人喜笑顏開,只恨不得鳴鑼打鼓,要普天同慶了。朕是什么名聲,朕自己不知道嗎?”
這話從天啟皇帝口里說出來,真是一丁點也不奇怪。
黃勇卻嚇了一跳,極力想要辯護什么,卻發現若是辯護,似乎也違了皇帝的心意,便苦笑道:“陛下何出此言,天下人…哎…”
天啟皇帝道:“朕見你嘆息,似乎也知道一些什么?”
黃勇忙道:“臣…不知…”
“張卿。”天啟皇帝冷冷道。
張靜一在旁道:“臣在。”
“來,告訴他,那些欺君罔上的人,現在都怎么了。”
“這…”張靜一沒想到,天啟皇帝已將突擊遼將,當做自己的大功績一樣來宣揚了。
張靜一便道:“也不過是抄了三百六十多人家,處死了四千七百九十余人,這虧得陛下寬宏大量,雖為誅滅三族,可絕大多數的婦孺,終究還是饒了死罪,只是將他們發配了事。”
此言一出,黃勇已是臉色驟變。
三百六十多家,這是什么概念?
這豈不是說…遼東那邊…被人一鍋端了?
黃勇雖不屬遼將,可在山海關,卻每日都和這些驕兵悍將打交道,自然清楚這些人的能量。
于是,他連忙道:“陛下,臣…臣有事要奏。”
“你說罷。”天啟皇帝淡淡道:“有話就說!”
黃勇道:“陛下駕崩的消息傳出之后,山海關這邊,許多人彈冠相慶,而且臣還聽到一些傳言,說是京城那邊…似乎也有人急切地想知道陛下的死訊。因而再三催促,要將陛下的棺槨,火速送去京城…”
天啟皇帝皺眉道:“就這些?”
顯然,就這點信息,對天啟皇帝沒多大用處。
黃勇道:“臣聽聞這些事之后,心有如焚,為人臣者,不知忠孝為何物,陛下對他們如此信重,他們卻這般心懷不軌。臣還聽說…京城那邊…要預備新君登基了。”
天啟皇帝失笑道:“哦?這一次是誰要做天子?”
黃勇抬頭,而后深深地看了天啟皇帝一眼:“長生殿下。”
聽到是自己的兒子,天啟皇帝的臉色才稍稍地緩和一些,隨即道:“朕若是‘駕崩’,新君登基,本是無可厚非,似乎也沒什么不對。”
黃勇便道:可“問題就出在,朝中有爭議,有人認為應該先確定陛下的消息,再行登基!有人卻急不可耐,上奏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彼此之間,可謂是劍拔弩張。”
“此后呢?”
“此后自是奏請太后…不,奏請皇后娘娘…”
“皇后是如何說的?”
“皇后娘娘說,國不可一日無君。”
天啟皇帝頓時了然,他隨即點頭。
“除此之外…”黃勇深深地看了天啟皇帝一眼,而后道:“奉圣夫人,也移出宮去了。”
此言一出,天啟皇帝才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是嗎?“
奉圣夫人,便是天啟皇帝的乳母客氏,幾乎是后宮的半個主人,這當然是因為,天啟皇帝對她敬愛的原因,因而許多事,都對她言聽計從。
這奉圣夫人在別人看來,不是什么好人,可在天啟皇帝看來,意義卻是非同小可。
再者,奉圣夫人乃是魏忠賢的對食妻子。
也就是說,趕走奉圣夫人,就等于是趕走了魏忠賢最大的靠山。
可是…魏忠賢為何沒有動作?
這移宮二字,當然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這移宮的背后,實則卻關系到了某些不為人知的布置和斗爭。
天啟皇帝自也是明白其中的厲害關系。
于是天啟皇帝道:“難道沒有人反對?”
“兵部尚書崔呈秀人等,上奏反對,認為陛下剛剛駕崩,便令奉圣夫人移宮,實為不妥。”
天啟皇帝點頭,崔呈秀乃是魏忠賢的心腹,這顯然是魏忠賢的操作。
不過…天啟皇帝奇怪起來,不由道:“內閣之中,無人反對嗎?吏部尚書呢?”
黃勇如實道:“這個…就沒有聽聞了。”
天啟皇帝頓時明白了什么。
只怕閹黨內部,也開始發生了分化,除了某些死心塌地的閹黨之外,顯然那些曾經靠與魏忠賢合作起家的人,如內閣的幾個學士,包括了吏部尚書,似乎都沒有對魏忠賢大力的支持。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的。
崔呈秀這種屬于死黨,而其他人呢,本身也要顧忌朝中的影響。
再加上他這個皇帝駕崩,奉圣夫人移宮,已是板上釘釘,就算現在不移,遲早還是要移的,不然,一個先皇帝的乳母,依舊還在宮中,這算怎么回事?
一旁的張靜一此時禁不住道:“陛下,此人的手腕,很高明。”
他一言道出了此事的厲害之處。
天啟皇帝也為之頷首。
顯然,天啟皇帝也是認同的。
這叫打蛇打七寸。
一方面,魏忠賢是靠客氏起家的,客氏就是他最大的憑借。
可另一方面,客氏作為乳母,在宮中其實是不合理的。
這本身就是一個違反了皇家制度的決定,只是因為天啟皇帝在朝,堅持將人留在宮中贍養,大家這才捏著鼻子認了。
也正是因為不合理,所以在這個時候,突然發作。
而此時…若是魏忠賢讓步,那么在天下許多人看來,這顯然是這位九千歲已經不成了,那么會不會形成墻倒眾人推的局面?
因此,魏忠賢當然要力保。
可力保的話,一個極不利的局面就又出現了。
因為這事本身就很不地道,除了崔呈秀這樣的鐵桿心腹之外,但凡有點腦子的人,其實都不好意思支持客氏繼續留在宮中。
這真不是大家不愿意支持你魏忠賢,實在是…這事除非是沒皮沒臉,不然真支持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