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體仁是震驚的。
他其實的預計是一萬五千兵馬,能有個七八千人。
哪里曉得…居然只有三千。
而入城時,那兵馬,他是見過的,一看就有許多老弱病殘。
此刻他凝視著王文之,臉色格外的凝重。
王文之則是苦笑道:“有七十多匹。”
“七十多匹?不是有六百匹嗎?”
面對恩師的質疑,王文之硬著頭皮道:“養不活的,沒這么多飼料。所以…所以…賣了。”
溫體仁幾乎窒息。
他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死死的盯著王文之,道:“不是撥發了錢糧嗎?飼料呢?”
王文之又是苦笑,他沉吟片刻道:“給恩師買了字畫,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平日里所需的冰敬…更不必說,指揮、同知、僉事等人…也需養家糊口。”
溫體仁頹然坐在椅上,他喃喃道:“好啊,好啊,這樣說來,外頭賊情似火,當如何,當如何?”
他連問兩個當如何,王文之只低頭不語。
“可以卻敵嗎?”溫體仁凝視著王文之。
王文之道:“恩府放心,區區流寇,只需迎頭痛擊…便可…”
溫體仁凌厲地看著他道:“老夫問你,你就說實話。”
王文之頓了半響,最后才道:“學生心里也沒底,突然有人襲府城,那么極有可能,此次帶隊的便是巨寇張三兒,聽聞這張三兒,乃是闖王的義子,肆虐河南,一旦殺入城中,便搜檢城中的富戶、士紳殺戮。前些日子,他破了建平,殺了數千人,其中最慘的是本地士紳劉文建,一家三百多口,雞犬不留。”
溫體仁直接打了個寒顫。
他手點著王文之,氣惱不已地道:“你啊你,雖懂世情,曉得人情世故,可是…這一次,你壞事了啊。”
“恩府,學生死罪。”
溫體仁雖是罵他,可畢竟此人乃是自己的學生,師生是一體,一旦揭發了王文之,那么他這個一直支持王文之的恩師,在這歸德府也就好日子到頭了。
溫體仁煩躁地扶著椅柄,一言不發,似乎在思慮著什么。
王文之見恩師不言,想了想道:“要不,我這便去見信王,和信王議論一議守城之事?”
溫體仁想也不想便搖搖頭道:“不可,信王殿下此時志得意滿,若是你顯得沒底,以信王的性子,勢必要追究,到了那時…該如何掩蓋?”
王文之聽罷,便低頭不說話了。
溫體仁嘆了口氣道:“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事實上,歸德府還算穩定,并沒有因為傳聞出現了流寇攻城而引發什么混亂。
搬遷來此的讀書人和士紳,有為數不少都對王文之有巨大的信心。
因而街頭巷尾,依舊是歌舞升平。
只是信王朱由檢,卻又熬了一夜,他連夜批閱了奏疏,已是十一個時辰不曾合眼了。
信王妃周氏派人來請他歇一歇。
他也只是搖頭,對身邊的王承恩道:“孤王眼下萬事纏身,去告訴王妃,孤王現在還精神。”
清早吃了一碗糙米粥,呼了一口氣。
他現在為錢糧而發愁,將士們要打仗,大戰在即,可實在是無米下炊了。
沒有錢糧,怎么讓將士們拼死呢 擱下筆,朱由檢對王承恩吩咐道:“諸佐臣到了嗎?”
“都已到了,就在王府外候著。”
“請他們進來吧。”朱由檢顯得面色平靜。
隨即,數十個文武便魚貫而入,眾人在溫體仁的帶領下向朱由檢行禮。
朱由檢露出了溫和的笑容,眼下這些人,都是名聞天下的人物,賢臣忠將,俱都收攬在了他這個王爺的門下。
他和顏悅色地道:“諸卿不必多禮。”
于是眾人便道:“殿下客氣了。”
朱由檢請大家坐下,隨后笑了笑道:“流寇們已至了嗎?”
這時,王文之便站了出來,道:“殿下,城外已出現了零星的流寇,只怕不久之后,后續的人馬就要到了,臣下奉詔守城,請殿下放心,此城固若金湯,除非神兵天降,絕不會動搖分毫。”
朱由檢很是滿意地點頭道:“子言辛苦了。”
說著,一旁有人捋須笑道:“有子言在,我等便無憂也,昨日學生還在和幾位朋友打趣,都在說子言幾日可以克敵。”
眾人都笑了起來,連朱由檢也不禁莞爾。
在歸德府,朱由檢與文武們議事,往往是比較輕松和隨意的。
朱由檢享受這樣的氣氛。
不過今日…
朱由檢卻是話鋒一轉,道:“如今府庫之中的錢糧已經告罄,孤王這里…也已砸鍋賣鐵了,不怕眾卿笑話,孤王現如今可是一兩銀子也拿不出了,只是眼下守城要緊,孤王思慮再三,覺得當務之急,還是籌措一筆錢糧…諸卿若是能夠慷慨解囊,捐納付餉,那么就再好不過了。”
朱由檢想了一夜,似乎覺得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捐錢。
大家都出一點力,先度眼前的難關。
等將來大軍收復了整個河南布政使司,還怕財政的問題不能緩解嗎?
他面帶微笑,看向眾人。
可是…氣氛卻突然變得詭譎起來。
原本照著朱由檢的意思,這些自己身邊的肱骨之臣們先捐一點,他們做了表率,士紳們就肯慷慨解囊了。
只是…
久久的安靜。
朱由檢不由道:“怎么,諸卿何故不言?”
大家明顯已沒了方才的輕松,有人低頭不語。
有人閉上眼睛,作假寐狀。
朱由檢顯得有些無奈,只好先看向溫體仁,道:“溫卿家,你是長史,不如你來做一個表率吧。”
溫體仁身子微微一顫,隨即慢悠悠地站了出來,行了個禮,道:“殿下,臣家貧,家中族人太多,生活已是極艱難了。”
朱由檢聽罷,面上一紅。
他這時候才意識到,似乎大家不太愿意捐納,這和他起初所想象的不一樣啊。
于是他只好看向其他人,只是目光掃過,大家都低頭不敢直視,明顯是在躲避。
到了這個份上,若是繼續催借,顯然更為尷尬了。
朱由檢只好嘆了口氣道:“孤王知道了。”
于是,君臣們陷入了死一般的尷尬境地,又安靜了良久。
朱由檢才笑道:“孤王還有許多奏報要處置,大家各行其是吧。”
文武們這才松了口氣,各自起身告辭。
溫體仁皺著眉,與眾人一起走出王府。
王文之已追了上來,低聲道:“恩府…”
“唔…”
王文之道:“今日殿下催借錢財,讓學生甚是擔憂。”
“擔憂什么。”
王文之道:“這府庫里看來是真的一粒糧也沒了,可是…下頭的將士們…卻還在等著發餉呢,若是發不出餉來,他們可不依的,便是學生,只怕也控制不住,到時若是嘩變起來…”
“夠了。”溫體仁的心情很不好,此時不禁失態。
溫體仁的一聲冷喝,王文之便默不做聲了。
溫體仁想了想,忍不住長嘆一聲:“連信王都不能大治天下,看來這大明的氣數,是真的盡了。”
說到此處,溫體仁道:“你一定要和老夫說實話,沒有錢糧,這城…還守得住嗎?”
“恩府真要學生說實話嗎?”
溫體仁定定地看著王文之,點頭。
王文之道:“有錢糧也未必能守住,何況沒有錢糧呢?如今軍心…很是不穩,有不少兵丁,都在私下說…還不如去投賊…”
溫體仁大為震驚:“這些將士,你不是說…已經接受了教化,都是赤膽忠心…”
王文之露出鄙夷之色,不由道:“丘八們冥頑不寧,怎么教化得通。”
溫體仁便低頭不語,他沉思著,而后道:“你再說實話…”
溫體仁算是被王文之騙怕了。
“那巨寇張三兒,一旦殺入城中,當真雞犬不留?”
“卻也未必。”王文之低聲道:“若是肯降,說不準能留下性命,只是…我等讀書人,怎可降賊,自是一死而已。”
溫體仁則意味深長地看了王文之一眼:“卻也未必,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王文之身軀一震,眼眸張大了一些,看著溫體仁道:“恩府的意思,莫非是…”
“你派信得過的人,去見張三,看他怎么說。”
王文之露出猶豫之色,卻也點頭。
家小都在城中呢,人若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此事一定要保密,到時…我等迎闖軍入城,哎…”
溫體仁嘆了口氣,接著道:“若非萬不得已,誰愿如此啊!只是賊子逞兇,為了這城中的軍民百姓,我等只好做這千古罪人了。”
王文之便安慰溫體仁:“恩府不必如此自責,所謂良禽擇木而棲,如今為了保全城中百姓,恩府便是氣節有所虧,卻也是瑕不掩瑜,似張三這樣的巨寇雖是兇殘,想來也不殺降的,否則將來他們如何騙開城池。”
王文之本是有些不忍這樣做,可見自家恩師都愿這樣干了,良心也跟著舒坦起來,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終究…還是不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