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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新世界 二

  張三河走出浴室的時候,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古怪。

  說不上來。

  逃荒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連人都不是了,哪怕是到了京城,勉強有了粥水喝,不至于讓他餓死,可他內心深處,大抵也已經喪失了做人的感覺。

  有的只是麻木,畢竟身邊一個又一個人的死去,身體的饑腸轆轆和內心的絕望,已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衣衫襤褸…渾身的臟臭,其實已經讓他并不覺得自己比豬圈里的豬好多少。

  可現在,麻布新衣穿在身上,身上洗滌得干凈,便連長發,也用布條束起,甚至浴室里還發了一個木制的發簪,發簪一插,便不再蓬頭垢面,這發簪子其實一錢不值,就是一根稍稍打磨過的木棒罷了,可身上殘存的皂角味道,讓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人了。

  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

  他遙記得,很多年前,還在自己小時候,那時候家里還有幾畝地之時,氣象也沒有這幾年惡劣,那應當是二十年前的時候,他雖只有七八歲,可是那種記憶,依舊還留存著。

  當然,幼時的記憶總是不免帶有濾鏡。

  可無論如何,張三河雖然饑腸轆轆,可這時,他卻滋生出了生活的信心。

  這種信心,讓他胸膛都不禁挺起了幾分。

  舉著牌子的差役,開始領著他們到一處臨時搭建的房子。

  讓他們按著自己的木牌,領取生活用品。

  有皂角,有每月五次的洗浴票據,有一日一餐的食堂餐票,還有各種生活用品,都是新的,只是大多這些東西都很廉價,甚至…還發了牙粉和臉巾。

  這些…終究是不值錢的東西,可幾乎能想到的,都為你想到了。

  有人看著食堂的餐票,不禁低聲嘀咕:“一日吃一頓?”

  “你不懂。”在這人身邊的一個人道:“且不說這食堂里,能讓你吃飽,又不是讓你成日喝粥,這一頓下來,補充身上的氣力是夠了,何況你還得做工呢,做了工,就有錢糧發的。”

  “噢。”

  絕大多數人,對此表現出異常的興奮。

  某種程度而言,雖然官府發的錢其實并不多,但是這并不是白得,是勞動后才能有的,而不是靠施舍!

  他們大抵是不知道,此時他們內心深處,升騰而起的,是一種‘尊嚴感’。

  人從呱呱墜地時起,都有自尊,只是絕大多數,這種自尊心慢慢被打磨得消耗殆盡,尤其對于這些流民而言,當人餓得都要活不下去的時候,他們便和豬狗一樣無異了,即便是地上有一塊骨頭,為了活下去,也會有人毫無畏懼的像狗一般的啃食。

  饑腸轆轆對于人格的摧毀,觸目驚心。

  這群本是沒有將自己當人的人,現如今繼續朝著安置點的深處進去。

  沒多久,便見到一排排的屋子,屋子的外頭還有一個木柵的圍墻,占地很大。

  里頭有道路連接,都是鋪設的碎石路。

  或許是害怕下雨的緣故,所以可見排水的溝渠,不只如此,這里的地勢也較高。

  這夯土、磚石,還有木頭混合搭建起來的一排排建筑,一直延伸。

  當然…這里雖是號稱幸福花園,可實際上…這里的生活條件標準還是很低的。

  可對于張三河這些人,經歷過更苦楚日子的人而言,這一切都充滿著希望!

  而后,差役將他們領導了一個叫丁辰號房。

  這是一個偌大的屋子,差役介紹道:“外頭那兒是公廁,還有…這一棟要取水,水井有些遠,需左轉,到庚字號樓那兒才有水井。要講衛生,每日有人來檢查你們的臥房的,若是發現老鼠和跳蚤,還有垃圾,或者油跡之類,以后便要交租金了,只有整齊干凈,才能免費住,這是為了大家好!這里可以住二十四人,你們住一些日子,到時自己推一個室長出來,現在條件簡陋,大家都包涵一二。噢,對啦,里頭有二十四個木箱,都可儲存私人用品,木箱有編號,對應了你們的木牌。”

  “還有,起床之后要疊被,洗漱用品,統一放在這里…毯子都在這兒,各自取一件,有什么事…或是有人生病,要立即上報,這長廊的盡頭,便是醫務室,可以取一些藥。至于有家眷的,只怕要委屈委屈,現在條件就是如此,所以只能男女分住,帶了孩子的,可以跟著父親,也可以跟著母親,不過最好讓孩子去登記一下。在幸福花園這里,現在負責的乃是縣里的管區長,這里是新區,一切由管區長負責,他偶爾也會帶人來巡視,你們仔細一些,他性子不好的。”

  這差役不厭其煩地仔細交代了一大通。

  張三河等人連忙進去。

  在這里頭,其實就是大通鋪而已,不只如此,還有上下床。

  不過…這對于張三河他們而言,已經感到很知足了。

  “噢,對啦。”那差役又道:“你們若是誰有親友,已經住來的,可以與他們聯絡。不過若是沒有親友的,明日怕還要去登記一下,可能給你們分配一個工作。分配的工作,可不能挑三揀四,當然,若是覺得這差事不好,可以自己另外攬活。”

  “是是是…”

  已有人激動得熱淚盈眶。

  終于…有個真正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了。

  于是等這差役一走,眾人便開始議論起來。

  他們對這里一切都感到新鮮,體面的新衣,能遮風避雨的住處。

  最緊要的是…有差事。

  至少對于張三河而言,相比于在大興縣的混吃等死,他一直盼著…自己能有一個差事的。

  張三河雖然只是個最尋常的農戶,且幾近餓死,最后能死里逃生。

  他當然也沒有讀過書,甚至沒有什么見識。

  可至少他曉得,這樣的粥水不可能永遠發下去,也很清楚,一旦寒冬來臨,對于他而言,將意味著什么。

  他要的不是別人的施舍,他吃得了苦,也有氣力,他需要有一個安身立命的東西。

  逃荒的路上,他和自己的妻兒,還有兄弟,都失散了,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里,雖然四處打聽,可張三河總不敢往最壞處想。

  他只樂觀的認為,遲早有一天,自己會和他們相見的。

  可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得有能力養活他們。

  眾人各自坐在通鋪上,開始彼此介紹,其實大家的命運都差不多。

  倒是有一些知情之人道:“到了明日,會讓咱們去做工,有氣力的,怕是要去昌平那兒挖隧道,還有砌高墻。除此之外…婦人那邊,大多是安排紡織。我還聽說,孩子倒是不肯讓他們干活的,都會送進學堂里去。噢,還有,巡檢司也在招人…不過最好的,還是務農。”

  聽到最后這句,不免有人訝異地道:“這是為何?”

  “你這便不知了,在這兒…是可給你租地的。一次可租三十年,而且幾乎沒有多少佃租,三十年內,你想種什么便種什么,這收成,不說其他,十之六七,都是自己的…每戶可有十五畝呢…”

  有人頓時倒吸涼氣。

  長租三十年,在他們這些人看來,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要知道,在他們鄉下,地主們恨不得半年一租,隨時提高租價,這長租三十年,而且佃租繳的又少,這不就等于是給你送地嗎?

  張三河也不免激動起來:“這樣說來,豈不這就是自己的地了?”

  地啊…自己的地啊…

  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何況還是十五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朝向那消息靈通的人詢問。

  這人卻是道:“除了不可買賣,幾乎就是送地了,這兒說了,說是長租,其實就是收回什么產權,但是給你使用權,免得將來又有人兼并土地,即便是過去了三十年,大抵也根據家中人丁的多寡,進行續約的,這一條,也會寫進租約里的。”

  張三河聽到這里,只覺得腦子亂哄哄的。

  當初逃荒的時候,他曾設想過各種情況。

  哪怕到了京城,在大興縣,有兩頓粥吃,其實他也是滿足的,還有什么不滿足呢,這么多人餓死了,自己能活下來,本就已是幸運的了。

  所以他沒有騙人,大興縣令是好官,他做了在張三河認知世界里最愛民如子的事。

  可現在…在這里…

  土地…

  長租,還永續…

  這不就是將地白給他們嗎?

  往后子子孫孫,都會有了一口飯吃,再怎樣,也不至餓死。

  張三河不禁戰栗,實際上,周遭的人和他大抵都差不多。

  丁辰號房里,一時間像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下一刻,許多人的淚水都模糊了眼睛。

  一旁,是個年過四旬,瘦骨嶙嶙之人,此時他突然悲憤地捶打著自己的心口,嚎哭著道:“我可憐的兒啊…你怎么就半道沒有熬住呢,你若是熬了過來…咱們就有好日子了啊…”

  傷心欲絕、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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