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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殺無赦

  天啟皇帝從來沒見過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的放肆。

  眼看著圍上來的潑皮越來越多。

  魏忠賢幾個則也已淌水過來了。

  后隊還有一些禁衛,他們都是穿著便裝,負責將在水中淹的車馬尋個地方停放。

  所以此時天啟皇帝身邊的人,不過區區兩三個。

  就這…還只是孫承宗和幾乎形同于殘廢的黃立極。

  這潑皮喊著你算老幾的時候,孫承宗和黃立極臉色驟變。

  天啟皇帝冷著臉道:“我偏要進去避雨,又如何?”

  “哈哈…”這閑漢輕蔑地看了天啟皇帝一眼,肆意地大笑道:“這可由不得你。”

  身后的黃立極憋不住了,怒道:“你可知道這是誰?”

  閑漢白了黃立極一眼,冷冷地道:“那你又知道我是誰?”

  天啟皇帝真的想笑,他還真沒見過有人在自己面前這般囂張的,于是道:“那么倒是想要請教。”

  這閑漢得意洋洋地道:“我家老爺,乃是天橋坊中的白舉人。”

  “白…還只是個舉人。”

  “大膽。”閑漢大喝道:“你竟敢這樣的放肆?我家老爺,不但是有功名的人,這本地的官吏,誰不敬重?平日里在這思教亭,本地巡檢,哪一次不是要三請五請,對我家老爺甚是客氣。”

  天啟皇帝已氣得發抖。

  這時,身后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嚎哭起來:“我孩子病了,我孩子病了,請老爺們開開恩,準我們進去吧,孩子再也淋不得雨了。”

  這婦人抱著孩子,裹著孩子的襁褓早已被淋透了。

  她拼命想要擠上前。

  閑漢身邊的嘍啰立馬截住了她,惡狠狠地瞪著婦人,怒喝道:“人人都說自己受了災,挨了苦,若放你一個進去,其他人也如此,這思教亭里還坐得住嗎?亭里坐著的,都是讀書的老爺,不是你們能呆的地方,不然有辱斯文,你們吃罪得起?”

  那婦人只一味地哭,很是手足無措,似乎…她也認同里頭的老爺都是文曲星,自己一個憨婦惹不得,只是低頭看著孩子,便還是哽咽。

  黃立極嘴張大,仿佛受到了屈辱。

  其實若是平日里,莫說他現在是閣老,就算以前他是秀才、舉人的時候,只怕這種情況,他也是屬于坐在思教亭里,避著雨,喝著清茶,高談闊論的人。

  只是…他現在哪里還有半分的斯文體面?渾身都濕透了,還沾著各種不知名的粘液,甚至隱隱散發著一股臭味。

  站在一旁的孫承宗只在心里嘆息,其實這種情況,他辭官之后,在地方上見得多了。

  地方官到任,往往要和本地的士紳以及讀書人打好關系,別看這些士紳和讀書人個個仁義道德,可實際上…他們雖是袖手清談,看上去人畜無害,可他們的家人和奴仆卻不是這樣。

  所謂的讀書人,他們既有士人的身份,某種程度,又何嘗不是一方豪強呢?要錢有錢,要地有地,官府見了他要忍讓,與本地父母官親如一家,天生就是高人一等。

  可地方父母官,想要做出成績,就離不開這些人,你若是不理他們,他們便通過親友抱成團,四處詆毀你,讓你有理也不說不清,何況他們的家人和族親以及朋友,不是做官的便是有功名的讀書人,真要抱團詆毀,勢必讓你臭不可聞。

  這楊嫻顯然也是擅長做官的,士林里人人都吹噓他是個好官,愛民如子,可不就是因為他對讀書人的善待嗎?

  怎么善待?

  這大雨傾盆之中,其他人都如落湯雞了,可在這漫天豪雨之中,能獨坐亭里,喝茶吟詩,不就是善待?

  還有這些人的家奴,他們在外吆三喝四,橫行霸道,官府卻處處袒護,不就是善待?

  天啟皇帝這個時候,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平日里口齒伶俐,面對這樣的情況,分明憤怒已極,心里有無數的話想要宣泄,卻在這雨中,只剩下了顫抖。

  這時,閑漢大喝著道:“好啦,都滾開,不要在此滋事,如若不然,你們吃不起官司!今日就算打死你們,到時只怕官差們也要拿你們的眷屬,說你們通賊,天橋坊這地方,是你們胡鬧的地方嗎?不怕告訴你們,本地楊巡檢,不日就要起復為翰林侍讀,將來即便是入閣拜相也未可知,我家老爺與他相交莫逆…”

  閑漢正眼都不多看天啟皇帝等人。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天啟皇帝這些人很狼狽,而且穿著的,雖都是華服,可在閑漢眼里,不過是一群商賈罷了,有什么怕的?

  正經人都是坐轎子的,他們是坐車來,可見不是什么真正的貴人,何況在天橋坊這兒,平常也不會有真正的貴人來,更何況是這么個大暴雨的時候。

  “大膽,大膽,放肆…”黃立極氣得跺腳,氣急敗壞地想要上前爭執。

  天啟皇帝卻是心都冷了,一雙眼眸冷得看不到溫度,竟不似從前的爭強好勝,只覺得這世界荒誕得讓他想笑。

  眼看著這狼狽的黃立極口里大罵。

  這閑漢顯然是想要立威,直接抬手,一把揪住了黃立極的耳朵。

  黃立極大怒:“你們這是要做什么?”

  話未說盡。

  這閑漢便抬起另一只手,一面擰著黃立極的耳朵,使他腦袋不得不抬起來,送臉到閑漢的面前,閑漢舉在半空的另一只手,照準了便拍下去。

  這一耳光,顯然是有練過。

  結結實實,清脆響亮,打得黃立極眼冒金星。

  亭外其他的百姓見了,個個嚇得噤若寒蟬,那抱著孩子的婦人…也不敢哭了,只是低聲飲泣。

  等閑漢放開了黃立極的耳朵,黃立極便打了個趔趄,歪歪斜斜的差點站不住。

  卻在此時,又聽亭子里,傳出了歡笑聲,隱隱傳來:“劉世兄此詩,真是徜徉恣肆,教人欽佩…”

  “哈哈…”

  雨幕終究隔絕了很多聲音。

  黃立極只覺得頭昏呼呼的。

  等他稍稍緩合了過來,魏忠賢已帶著一干人來了,眾人擺開了架勢。

  黃立極想大喊,拿下他們,拿下他們,殺無赦,殺無赦。

  可是…

  他終究還有著幾分理智,于是回頭看天啟皇帝。

  天啟皇帝卻渾渾噩噩的樣子,任由雨水打在臉上。

  這種內心的屈辱,想來對天啟皇帝而言,也是第一次嘗到。

  很苦澀。

  天啟皇帝甚至想要仰天長嘯。

  卻好像又覺得無力,這蒼穹之下,暴風伴隨著雷鳴,吹得他濕漉漉的衣袂竟也依舊能抖動飄舞。

  低著頭默言了半響,天啟皇帝居然轉身走了,若在以往,依著天啟皇帝的性子,定是要怒不可遏的。

  可偏偏,他此時冷靜得可怕。

  離開亭子,魏忠賢等人很錯愕,沒想到陛下如此失常,便顧不得這閑漢,連忙追上去。

  一行人像一群斗敗的公雞,就這么朝著那車馬的方向去。

  黃立極哭喪著道:“陛下…”

  天啟皇帝回頭,面上全部是水,臉上的表情也模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天啟皇帝鎮定地道:“天下有多少這樣的人?又有多少…楊嫻這樣的人。”

  這一句話…問的黃立極啞口無言。

  他們快要抵達車馬的時候,突然,身后傳來原先那婦人的哀嚎:“我的兒,我的兒啊…怎的沒氣了,兒啊…”

  這哀嚎像是一把刀一般,扎著許多人的心!

  天啟皇帝打了個戰栗,而后手腳僵硬地在魏忠賢的攙扶下登了車。

  穩穩地坐進了車內后,渾身濕淋淋的天啟皇帝只抬頭看了魏忠賢一眼:“你不必隨朕繼續前行了。”

  “只是…”

  天啟皇帝語氣冰冷:“你去東廠,去北鎮撫司,調撥番子和校尉,廠衛緹騎,要悉數出沒,這天橋坊,要圍結實了,一只蒼蠅也不得出入。”

  魏忠賢打了個冷顫。

  這比他還狠啊。

  魏忠賢思慮片刻,毫不猶豫地拜倒在水洼之中,只露出半個身子,腦袋朝糞水中一磕,最后才從糞水中甩出頭來:“奴婢遵旨!”

  說罷,渾身糞水的魏忠賢已是轉身,他不敢帶一個親衛,將所有的衛士統統留到天啟皇帝身邊,只取了一匹本是套車的馬,騎在馬上,策馬而去。

  黃立極和孫承宗二人也到了車駕旁,二人顯得很沮喪,垂著頭,不敢直視天啟皇帝的目光。

  天啟皇帝卻是平靜地道:“天有不測風云,人也有旦夕禍福,可禍福不是天定的,是人定的,這是天災,也是人禍。”

  頓了頓,天啟皇帝顯得有些疲倦,他忍受不了這里的惡臭,冷冷地道:“繼續前行吧,去一趟清平坊吧,這樣的疾風驟雨,只怕張卿家那里,也已焦頭爛額了。”

  黃立極張口想說什么,到現在,他的臉還疼著。

  可看著毫無表情的天啟皇帝,他最終什么也沒說,耷拉著腦袋和孫承宗回到車中。

  孫承宗很關照他,細心地詢問:“黃公,臉疼么?”

  “疼。”

  “我幫你吹一吹。”

  “哎…”

  疾風驟雨之中,一聲嘆息。

  第四章送到,還有一章,努力,奮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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