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鐘粹宮中。
吳貴妃坐在特意做小了一號的精致梳妝臺前,目光迷離思緒放空,渾身上下都透著慵懶、倦怠與松弛。
這其實是宮中嬪妃的常態,畢竟大多數時間都是處在無所事事當中,漸漸也便養成了慵懶的習慣,但這番景象出現在最近十分跳脫的吳貴妃身上,卻顯得殊為古怪。
以至于宮女們為她梳好頭之后也不敢問、也不敢動,只能僵立在左右,一邊眼觀鼻鼻觀心的低著頭,一邊暗暗納罕自家娘娘今兒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變得如此寧靜祥和。
也不知過了多久,吳貴妃才從放空狀態中清醒過來,舉著藕段兒一般的白胳膊狠狠伸了個懶腰,催促道:“愣著做什么?快把胭脂水粉調好!”
說著,她又自顧自打開了珠寶匣,撿著艷色的頭面首飾往身上比劃。
雖然明知道守喪期間不能穿戴這些東西,但她莫名就想拿出來比劃比劃,襯托一下自己現在的心情。
昨天晚上,她還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呢,誰知沾床就睡,一夜無夢好眠,醒過來時都已經日上三竿了。
而且醒過來之后,整個身體連同心靈都仿佛被洗滌一新,這種感覺在她二十六年的人生當中,也還是頭一回體驗到。
倒不是說隆源帝戰力太差,而是她雖然生的嬌小玲瓏,骨子里卻是暴飲暴食的類型,偏偏面對皇帝又不敢一味索求,故而…
原來這才是古人將之稱呼為‘交歡’的緣故!
盤著手里的珠串,吳貴妃的心思又漸漸生出了變化,原本她生怕這事兒暴露出去,所以想也不想就選擇了殺人滅口。
但現在么…
既然殺人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了,那就不如趁機先解決一下其它方面的問題。
不過這一來,就更有必要拉皇后和賢德妃下水了。
拿定主意后,吳貴妃立刻擺駕奉天殿。
彼時皇后正同閣臣們一起,在偏殿為明天的登基大典做最后的準備,她懶得去聽那些繁文縟節,索性先把賢德妃喚到了后殿說話。
近來吳貴妃早已經習慣了隨心又逾矩,坐到羅漢床上下意識就想翹起二郎腿,結果剛把左腿往右腿上一搭,又連忙放了下來,不自然的劈成了外八字。
很明顯,她雖然在體力上不落下風,甚至差點將焦某人斬落馬下,可在細節上還欠缺一些打磨,遠不如焦某人千錘百煉經久耐磨。
眼見賈元春被帶了過來,她忙板起因痛楚而皺起的瓜子臉,正待先揮退左右,卻見賈元春不等招呼,便徑自坐到了炕桌另一邊。
好賤婢!
吳貴妃面色一沉,狠狠瞪著賈元春沖左右揮手道:“你們先都退下吧!”
等宮女侍從們領命離開后,她立刻一拍炕桌喝道:“昨兒哀家就瞧你不對,說,是不是你和那焦順一起給愛家下套來著?!”
吳貴妃是蠢了些,但卻不是傻子,事后回想起來也覺察出自己的狀態不對。
本來首先懷疑的應該是皇后,但她自覺和皇后關系極佳,況且皇后又主動提議兩宮并立,所以也沒多想就把皇后排除出了懷疑名單里。
再然后最值得懷疑的,就是莫名和皇后一起出現的賈元春了。
但她又搞不清楚賈元春是怎么成功算計自己的,難道是身邊的宮女又被收買了?
“姐姐何出此言?”
賈元春自然不會承認這一點,但也并沒有極力否認,而是直接岔開話題道:“我昨兒從鐘粹宮出來,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去打草驚蛇,那焦順雖是我出自我家,但如今官運亨通聲名鵲起,早不是一句舊日情誼就能羈縻住的,何況此事還關系到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吳貴妃果然被帶偏了思路,哼了一聲道:“想包庇他你就直說,用不著這么拐彎抹角的——反正他現在肯定已經把東西藏起來了,再說什么也遲了!”
說到這里,她有些不知道該怎么繼續往下說了。
總不能直接開門見山的表示,要拉賈元春給自己陪綁吧?
倒是和皇后無需忌諱什么,反正自己先前也不止慫恿過一次兩次,當時主要是開玩笑,眼下只需把玩笑當真了說就成。
這么一想,她又開始傾向于先拉皇后下水,等拉了皇后下水,該怎么對付賢德妃,就讓皇后來想辦法好了。
拿定了主意,她便起身道:“總之這事兒你最好當做沒看見,否則但凡讓哀家聽到一點風聲,哀家就會讓你追悔莫及!”
說著,徑自拂袖而去。
賈元春也跟著起身,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隔門外,眉頭便不自覺的皺緊了。
她原以為聽了自己的推托之詞,吳貴妃必然會大發雷霆,然后自己正好可以綿里藏針,讓吳貴妃認清楚當前的形勢。
可眼下吳貴妃的反應不能說是截然相反,但也和她預料中的大相徑庭。
這完全不符合吳貴妃一貫以來的性格!
正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賈元春可不相信她會突然改了性子——即便是經歷了那樣激烈又持久的刺激,也絕無可能!
那她到底是什么轉變的呢?
賈元春不禁陷入了沉思當中。
另一邊。
吳貴妃離開奉天殿后殿,便又雷厲風行找上了皇后。
不過皇后可不是一人獨處,而是正在偏殿與內閣諸臣六部九卿,為明日的登基大典做最后的準備。
吳貴妃的突然到來,讓會議一度中斷,所有朝臣避退臉龐垂手恭立,直到她走進了簾幕內,眾人才又各歸各位。
吳貴妃微微躬身向皇后見禮的同時,目光便忍不住往簾外一道身影上歪斜,通政使亦在九卿之列,所以這人是誰不言而喻。
雖然隔著珠簾看不十分真切,但吳貴妃還是能感受到對方那股淡然自處的姿態,就仿佛昨天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這讓吳貴妃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不禁暗生惱怒。
自己雖然不希望他表現出異樣來,但是如此的鎮定…
這亂臣賊子莫非以為吃定了自己不成?!
雖然有意想要趁機解決一些其它方面的需求,但是吳貴妃給焦順的定位是面首、是男寵,而不是什么平等的存在,更不可能任其凌駕于自己之上!
所以她的眼神迅速轉戾,貝齒也咬的咯咯作響。
焦順有沒有被嚇到,暫時還不得而知,但皇后確實是被她這番變臉嚇了一跳。
打從早上剛開始垂簾聽政,皇后心里就忐忑的緊,尤其是在見到焦順的那一刻。
腦子里明明亂糟糟的,畫面偏又定格在了昨天破門而入的那一瞬間,焦順那吊兒郎當的身影上。
這讓她白皙的面皮迅速變得紅燙,若非還隔著道珠簾,只怕全程都不敢再抬頭去看。
也不知焦暢卿清不清楚,自己昨天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這忐忑不安的情緒持續許久,才堪堪消退一些,結果就又對上了一臉兇相的吳貴妃。
皇后忍不住打了個突兀,暗道莫非她已經知道,是自己在茶水里下了藥?
“妹、妹妹。”
咽了口唾沫,皇后心虛的招呼道:“你來的正好,那件事情我準備先征詢一下大臣們的意見,不知你意下如何?”
聽到那件事情,吳貴妃臉色又是一變,激動道:“哀…咳咳,我全憑姐姐做主!”
于是皇后便命在人在自己身側擺了張椅子,等吳貴妃迫不及待的落座之后,又揚聲道:“本宮還有一事想在登基大典上宣布,明清兩朝皆有兩宮太后并立的先例,我朝亦可仿其例行之,以彰新君仁孝。”
皇后說話的同時,吳貴妃屏住呼吸緊攥粉拳盯著簾外,一時就連自己的真正來意都拋在了腦后。
就只見這話一出,外面群臣略有些騷動,不過很快便又平復了下來。
皇后又道:“昨日太后也已經首肯此事,卻不知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其實之前也不是沒人想到過這一點,但皇后畢竟是要垂簾聽政一段時日的,眾人固然想要討好小皇帝和吳貴妃,卻也怕因此惡了皇后,最后好處沒撈著先惹上一身騷。
現如今皇后主動提起此事,又聲稱得到了太后首肯,那眾人豈有跳出來阻攔的道理?
靜候片刻見無人出列,次輔賀體仁便拱手表示此事既有先例,又符合人倫孝道母子天性,我等臣子自然謹奉懿旨。
吳貴妃聽了這話,險些高興的跳將起來。
后面眾人又議論了什么,她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完全沒往心里去,直到群臣躬身告退的時候,她才醒過神來,死盯著焦順那魁梧的背影半晌,然后又將目光轉向了皇后。
“你們先出去吧,我與姐姐有要事相商!”
照例的喧賓奪主,讓皇后已經放下的心重又提到了嗓子眼,以至于吳貴妃撲到她懷里起膩撒嬌時,她被嚇的渾身一個激靈。
“好姐姐,你果然是說到做到,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唯你馬首是瞻!咱們姐妹兩個聯起手來,替繇哥兒守好這江山社稷!”
直到聽了吳貴妃歡喜無限的感謝話語,她這才又放下心來,反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想著若是自己不問昨天的事情,反而顯得有些可疑。
于是便主動道:“還說呢,昨兒我等不及先去向太后請示,結果太后竟二話沒說就應允了,我興高采烈的去給里報喜,誰成想卻…”
“我說姐姐怎么…”
吳貴妃聽皇后說起昨天的事情,有些羞恥的抬起頭來,等發現皇后臉上的紅霞不比自己少,她又一下子氣壯了,半真半假的嬌嗔道:“這事兒說來都要怪姐姐!”
“怪我?怎么會怪我?”
皇后又有些慌了,但看吳貴妃的樣子,卻又不像是在質疑自己。
吳貴妃順勢在皇后心尖上掐了一把,戲謔道:“若不是姐姐整日為那些奏折神魂顛倒的,我怎會把那焦順引進宮里來?不承想姐姐整日里等著盼著,真等見真章時又要拿喬,最后反倒是害得我…”
聽她一味把這些事情往自己頭上載,皇后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忍不住無語道:“你這可真是倒打一耙,那兩本舊的,是先皇交給我保存的,后面那本難道不是你主動討要來的?怎么這一說,倒全成了我的錯?”
“都有錯,成了吧?”
吳貴妃倒也不是非要爭個對錯輸贏出來,當即便又將身子貼了上去,把臉埋在兩座豐而不膩中間,甕聲甕氣的道:“那我這里將錯就錯,姐姐是不是也該錯上加錯?若不然只我一個人生受了,豈不愧對姐姐?”
皇后怔了一下,旋即慌忙將她退開,后退了兩步滿臉戒備的問:“你、你是想…你難道是想…”
“就是這個難道!”
吳貴妃在賈元春面前還有些放不開手腳,但面對皇后可是一點顧慮都沒有,微微仰頭直視著皇后,嫵媚笑道:“姐姐不是早就想體會一下那文章里的妙處么?昨兒我幫你驗明了正身,接下來自然輪到姐姐…”
“不成!這怎么成?!”
皇后再退半步,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皇上尸骨未寒,我怎么能…不對,就算是過了孝期,這樣的事情也絕不…”
“姐姐!”
吳貴妃揚聲打斷了她,趨前兩步道:“姐姐不是讓我讀史知今么?歷朝歷代養面首男寵的太后難道少了?她們做的,我們姐妹緣何做不得?”
皇后爭辯:“可那些人是什么名聲,你我難道也要…”
“姐姐!”
吳貴妃再度打斷了她,沉下臉來反問:“我如今難道還能重來不成?還是說,姐姐存了別的心思,所以故意置身事外,準備拿這事兒來要挾于我?”
“怎、怎么可能?!”
被點破了心思,皇后的氣勢頓挫,有些心虛的移開視線,旋即又強迫自己與吳貴妃重新對視,艱難道:“你、你先別逼我,容我、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吳貴妃見狀也知道難以一蹴而就,于是勉強道:“那姐姐就好生再想想。”
說著,又忍不住慫恿道:“咱們姐妹同心,我自然信的過姐姐,實在是不忍見姐姐獨守空房青春寂寞,這才想著讓姐姐嘗嘗其中妙處。”
為了增加這話的可信度,她努力回想著了昨天的點點滴滴,仿照著焦順的文筆,以女性的角度做出了有力的補充。
說著說著,自己先倒潤了。
但皇后此時哪還有心思細聽?
敷衍了她一番,便急匆匆找到賢德妃商量對策。
賈元春聽完頓時恍然,心道難怪吳貴妃先前的態度十分異常,卻原來是打的這等主意——不用說,皇后逃不開,她就更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可自己本就是為了避免淪落成容妃那樣,所以才會積極串聯此事的,卻怎么到頭來還是一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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