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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4章 縮影

  隆源六年二月初一。

  用過早飯之后,賈寶玉便裹著毯子、吸著鼻涕抄起了《孝經》,縱使姜湯和鼻煙壺輪流上陣,但抄書抄的時間一久,還是憋的他腦袋發脹頭昏眼花。

  若在平時,早有人噓寒問暖替他想法子消遣了。

  可襲人跟著探春去了焦家,麝月又被關在了前院柴房,這最貼心的兩個大丫鬟都不在身邊,偏那些小丫鬟又在為前途犯愁,無形中自然就讓他感受到了世態炎涼。

  剛一開始寶玉還勉強按捺的住,但等到頭腦發脹的時候,就忍不住憤憤的摔了筆,又將已經寫了半夜的《孝經》狠狠團了,胡亂扔到了床底下。

  兩個臨時頂上來的小丫鬟嚇的噤若寒蟬,倒是外面的仆婦聽到聲音走了進來,但卻又被寶玉一疊聲的趕走了。

  他半癱在椅子上揩了把鼻涕,甕聲甕氣的問:“都已經這時候了,襲人和三妹妹怎么還沒回來?”

  兩個小丫鬟一直陪著他守在屋里,怎么可能答的出這個問題?

  好在其中一個還算伶俐,當下忙道:“二爺要是等急了,奴婢先去前院候著,只等見著三姑娘和襲人姐姐,就立刻回來稟報。”

  寶玉擺擺手,不耐煩的示意她自便。

  那丫鬟便在同伴艷羨嫉妒的目光中,逃也似的出了怡紅院。

  不過這小丫鬟逃的快,回來的也快,不到兩刻鐘的功夫,便又風風火火的跑回了怡紅院里。

  “怎么?!”

  寶玉見狀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激動道:“可是襲人已經回來了?”

  昨天襲人不聲不響,突然跟著探春去了焦家,他晚上翻來覆去想了許久,才大概想明白,多半是那‘一起出家’的建議傷了襲人的心。

  畢竟人家本來想的就是不去廟里,自己偏偏與她約在廟里再回,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所以從早上開始,寶玉就在琢磨該如何彌補這個錯誤——畢竟他最大的優點就是認慫比較快,尤其是在年輕女子面前。

  當然了,永遠屢教不改、改完再犯也是他的一大特色。

  這時就見那小丫鬟一邊喘粗氣一邊用力的搖頭。

  寶玉登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重新癱坐回椅子上,有氣無力的質問:“既然襲人還沒回來,你跑回來做什么?”

  “回二爺的話。”

  那小丫鬟連忙解釋道:“襲人姐姐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了,我剛到前院就撞見了焦家派人來傳信,說是四更天的時候史大姑娘生了個大胖小子!”

  “什么?!”

  寶玉聞言又跳將起來,雙手合十道:“這可真是老爺天保佑!”

  歡喜過后,他又忍不住搖頭慨嘆:“往日種種還尤在眼前,不想云妹妹竟就已經做了母親。”

  轉念想到出了這樣的喜事,家里肯定是要出人前往探視的,寶玉便快步出了怡紅院,急匆匆的往清堂茅舍里趕,準備跟著王夫人一起去焦家瞧瞧。

  他想的倒是挺美,琢磨著自己主動跟過去,一來能探視一下湘云母子,二來也能盡早和襲人解開誤會。

  可等到了清堂茅舍里,寶玉剛把自己的意思透露出來,卻遭到了王夫人和李紈的聯合反對。

  “你不是病了么?這要是病氣帶過去,可如何是好?!對了,老爺讓你抄的孝經呢?這要是沒抄完就出去…總之,離自己好生掂量掂量吧!”

  寶玉聞言頓時語塞,他光顧著一舉兩得了,卻忘了自己還處在傷風感冒當中,壓根兒不適合與小嬰兒接觸,當下頓時就萎了。

  王夫人和李紈婆媳兩個如今也不慣著他,見他沒再吵鬧,就轉頭商量起了要送些什么禮物。

  如今榮國府的處境實在是困頓,倉促間要給人送禮可不容易,好在她們各自都還藏了些壓箱底兒的玩意兒,臨時湊了湊,勉強也夠撐門面了。

  這時寧國府的尤氏也趕了過來,準備同兩人一起去焦家探視。

  不過她的表情明顯有些古怪,說話帶笑,卻又瞧不出多少笑模樣來——雖然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一想到從今天起,芎哥兒就不再是焦順唯一的子嗣,她就說什么也高興不起來。

  就這樣,一直到目送三人離開清堂茅舍后,當了半天透明人的賈寶玉,這才悻悻的回了怡紅院。

  卻說王夫人等人趕到紫金街焦府后,頭一個撞見的既不是焦順,也不是來旺,更不是探春,而是滿面紅光仿似年輕了十歲的焦大。

  自從得知焦家有后,他那張老嘴就再沒有合攏過,還主動攬下了待客的差事——畢竟他得讓人知道,這是他老焦家得了香火!

  不過雖是喜得貴子,這當口焦順卻并不想大肆操辦,因此也只知會了榮寧二府、史家、以及一些知己的故交——諸如神武將軍馮唐父子。

  饒是如此,也仍舊忙到下午才算是應付過去。

  探春和襲人也是直到這時候,才跟著王夫人回到了家中。

  臨行前,探春特意找到伺候焦大的仆婦,反復叮囑她們一定要小心服侍老太爺,但凡焦老太爺有什么不適,就立刻請大夫過來診治。

  顯然,她是被榮國府接二連三的喪事搞怕了,唯恐焦大也因為高興過度一命嗚呼——焦大真要是有個好歹,不管是出于人情還是義理,焦順都得守孝二十七個月。

  真要這樣,別說今年了,明年她都休想嫁過來!

  好在目前看來,焦大撐到下一個冬天問題不大。

  一路無話。

  探春回到榮國府后,首先找到賈政,當面將五千兩兌票交給了他,又解釋道:“原本沒這么容易,畢竟咱們才剛借了一萬兩——也是趕巧了,正好云妹妹生下了子嗣,焦大哥一高興才沒再計較。”

  賈政默然的點了點頭,如果有所選擇的話,他根本不想找焦順借錢。

  但現在的問題是,他最珍視的面子早已經貶值的分文不值,肯借錢的除了薛家就是焦家——而考量到寶玉做的那些事,他寧愿退而求其次找焦家幫忙。

  見父親沉默以對,探春也就沒跟他再多說什么,直接回了秋爽齋——明兒是二月二,雖然算不得頂重要的節日,好歹也是要提前準備準備的。

  而另一邊的怡紅院里,也同樣是一個自說自話,一個沉默以對。

  寶玉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在臨行前獲得襲人的原諒,但平素無比管用的方法,今兒卻好像統統失效了,襲人一直是默然以對,只有被催問急了,才會開口敷衍上一兩句。

  連續碰了幾次釘子,寶玉終于有些吃不住勁兒了,伸手在襲人眼前晃了晃,嗔怪道:“你今兒是怎么了?倒好像把魂兒丟在外面了一樣。”

  “只是有些累了。”

  襲人勉強咧了咧嘴角:“二爺若是體貼我,就讓我一個人歇一歇。”

  聽她都這么說了,寶玉自然也不好再繼續糾纏。

  等到寶玉退出了東廂房,襲人無奈的嘆了口氣,她原以為自己失身于焦大爺后,再見到寶玉會無比的愧悔羞慚,但事實卻并非如此。

  面對寶玉的花式道歉,她竟只覺得聒噪吵鬧。

  或許是因為昨天晚上的經歷,已經如同是當頭棒喝一般,打破了她心底最后一絲幻想。

  當然了,就算是沒有預想中的那樣羞愧,與寶玉獨處時也難免尷尬。

  于是此后的兩天當中,她借口要幫寶玉收拾行李,幾乎是從早忙到了晚,讓寶玉壓根沒有機會再向她傾訴衷腸。

  轉眼就到了二月初四,賈政等人要扶靈南下的日子。

  一大早,榮寧二府門前就停滿了馬車,除了榮寧二府的自己人之外,還有趕來送葬的親朋故舊,焦順自然也在其中。

  讓人意外的是,本該在津門府當差的孫紹祖也來了。

  焦順對他側目良久,心道這忠順王倒也算是雷厲風行,自己初二那天百忙之中散播出消息,這才兩天功夫,孫紹祖就出現在了京城。

  當然了,孫紹祖也有可能是專門沖著榮國府來的,畢竟那天他在門外也頗說了些‘肺腑之言’,更對迎春如泣似訴的嗓音十分迷戀。

  至于到底是前者還是后者,那就要看孫紹祖接下來的表現了。

  “暢卿,你在看什么呢?”

  這時身后傳來一個中年男子好奇的聲音。

  “沒什么。”

  焦順轉過頭一笑,道:“三叔,咱們接著聊海貿的事兒吧。”

  能被他稱為三叔的,自然是忠靖侯史鼎。

  為了給妻兒老小預留退路,焦順準備先行做些鋪墊,因此找到了史鼎,恰好史鼎也正眼紅二哥賺的盆滿缽滿,兩人可說是一拍即合。

  連這次來送賈政南下,也是先在紫金街湊齊之后,同車共乘過來的。

  兩人商量著要搜羅一批貨物,準備擇日南下兩廣,再裝船漂洋過海的賣給歐羅巴人,一直到馬車停在鐵檻寺,史鼎還有些意猶未盡,恨不能當場就定下一整套流程。

  但焦順實是為了給家人留一條退路,自然不肯把南下的時間鎖死。

  為免史鼎繼續糾纏,他忙拉著史鼎下了馬車,又一鼓作氣的搶到了最前面。

  彼時賈政已經領著眾人,跪在老太太棺槨前念念有詞,多半是在告知老太太,即將南歸故土的消息。

  再然后賈政和賈璉各自打起了招魂幡,后面惜春扶著邢夫人,李紈和薛寶釵扶著王夫人,俱都哭哭啼啼的往外走。

  焦順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在每一位路過的女眷身上掃過,正成就感滿滿,忽覺薛寶釵看過來的目光十分詭異,神態怪誕就算了,更奇怪的是,她的目光還不斷的猶疑,似乎是在打量旁人,又似乎是難以鎖定焦順一般。

  首先這肯定不是羞怯。

  因羞怯而避開視線,肯定不是這副樣子。

  可旁邊的人又有什么好看的?難道還能與自己這個奸夫相提并論?!

  焦順一腦門子漿糊,不過好在賈政這一走,榮國府就是他予取予求的所在了,到時候找個機會當面問清楚就是。

  他卻哪里知道,即便是已經有了夫妻之實,薛寶釵也絕不會將自己方才所思所想如實相告。

  說來也不怪寶釵神情怪異,她一直以為和母親在那偏僻小院里幽會的人,就是忠靖侯史鼎,偏偏方才史鼎與焦順并肩而立,態度還十分的親密。

  此景此景,著實令她不知該如何評價才好。

  這時候送葬的隊伍已經到了小山腳下,然后女眷們便不約而同的停下來。

  賈政也帶著即將南下的寶玉、賈環、賈琮、賈蘭幾個,轉過過身與女眷們告別。

  雖說賈政和王夫人早就形同陌路,但在人前還是盡量裝出了夫唱婦隨的樣子。

  而李紈就更不用說了,拉著兒子的手邊叮嚀邊擦眼淚。

  薛寶釵猶豫了一下,正要走向一旁的寶玉,卻見寶玉快步上前,從人群里一把扯出了襲人,也不管旁邊人會不會聽了去,指天誓日的道:“先前是我一時糊涂,你放心,就算是被送去了牟尼院,等我回來也一定贖你出來!若不然,就天打五雷…”

  “寶玉!”

  王夫人轉過頭呵斥一聲,寶玉只得收了聲,卻依舊拉著襲人不肯撒手。

  賈政本來沒注意到這邊兒,聽王夫人呵斥,才轉頭看了過來,眼見賈寶玉放著正牌妻子不管,偏拉著個丫鬟情意綿綿的,登時沒好氣的罵道:“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給我過來!”

  寶玉見自家老子動了真怒,這才依依不舍的放開了襲人,垂頭喪氣的回到了賈政身邊。

  經此一事,薛寶釵連在人前演戲的心思都沒了,只等著王夫人和賈政道完了別,便上前默默地扶著她,與邢夫人并肩跪在了路旁。

  賈政舉著招魂幡快步繞到了前面,然后男丁們組成的隊伍,便簇擁著棺槨再次啟程。

  焦順混在人群里,眼瞅著扶靈的隊伍越走越遠,那棺槨也從碩大無朋逐漸變得渺小,就好像是榮國府這些年的縮影一般。

  如果不能及時想辦法償還外債的話,這或許就是榮國最后一次大擺排場了。

  同樣的,若是自己的計劃出了什么差池,接下來也就算是自己謝幕前的最后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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