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前后腳的功夫,寶玉剛離開怡紅院沒多一會兒,王夫人便快步走進怡紅院正房,顯是路上走的急,等站住腳氣息都亂了。
但她也顧不上平復心境,環視了一下屋內,厲聲喝問:“寶玉呢?”
眾人噤若寒蟬,不少人都將目光偷偷瞄向了麝月,畢竟襲人這一倒下,地位最高的就是麝月了。
王夫人見狀,遂也將森嚴的目光投向了麝月。
麝月吞了口唾沫,戰戰兢兢的道:“二爺、二爺去找奶奶了。”
“怎么沒攔下他?!”
王夫人其實早猜到了,但聽了還是忍不住著惱,于是又喝問:“那襲人呢?她在做什么?!”
麝月雖是襲人之下第一人,但王夫人眼里向來只認襲人,如今出了問題,她頭一個要找的自然也是襲人。
“這…”
麝月下意識往里間看去,然后才道:“襲人姐姐苦勸,二爺卻執意不聽,她一時激動就昏了過去。”
有和襲人關系好的,裝著膽子在一旁補充道:“襲人姑娘先前為了攔著二爺,生生在泥地里滾了一通,約莫是著了涼,然后又…”
“那你們呢?!”
王夫人聽了這話,便立刻調轉了槍口:“除了襲人,這一屋子難道都是死人不成?!”
這話一出,四下里頓時跪倒一片。
有個婆子倉惶道:“不是我們不攔著,實在是二爺拿把剪子說要把頭發絞了,出家當和尚去,我們、我們就沒敢硬攔著。”
王夫人聽了眼前一黑,她只當兒子吃一塹長一智,再不提那出家當和尚的事,誰成想這孽障好了傷疤忘了疼…
她一咬牙,又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寶玉嚷著要救什么人?你們誰能把話說清楚些?!”
倉促間,襲人自然也沒法交代的太多,所以那傳話的丫鬟語焉不詳,也只知道寶二爺是要去救個什么人,但好像這個人萬萬救不得,所以襲人姐姐一面攔著,一面讓來稟報。
麝月忙道:“奴婢知道一些,其實是昨兒…”
“路上再說!”
這時里間忽然傳來一聲虛弱的嗓音,緊接著就見襲人一手扶額一手扶著門框,面色蒼白的從里面走出來,對王夫人道:“太太,事不宜遲,讓她、讓她路上說吧。”
說著,便又忍不住面露痛苦之色。
王夫人見都她這般模樣,還不忘為自己出謀劃策,原本的遷怒頓時化作了感動,寬慰了一句:“你既病了,就在家好生養著。”
然后便領著麝月等人急匆匆出了門。
襲人一直目送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心下這才松了一口氣,她固然是身子不爽利,但也不至于像表現出來的這樣嚴重。
事實上,她方才暈過去是三分真七分假,為的就是不被寶玉牽連。
可逃得過這一回,卻未必能逃得過下一回!
別家的少爺公子都是越大越懂事,偏自家這位二爺隨著年齡一起成長的,就只是闖禍的本事!
這時候她冷不丁想起了晴雯,原本對于晴雯被逼遠走,她心底深處是不無得意的,總覺得是自己贏下了所有。
但現如今竟隱隱有些艷羨起晴雯來。
至少焦大爺是肯定不用別人如此操心的!
至于晴雯似乎在焦家也混的不怎么樣,那就純屬她自作自受了,若換成自己去了焦家,絕不可能學她那樣對往事糾纏不清——再說了,就算混得不好,起碼不用像這樣整天提心吊膽不得安生。
這大概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道理吧。
話分兩頭。
卻說王夫人帶著麝月出了怡紅院,邊往新婚小院那邊兒趕,邊聽麝月說起了這件事的由來始末。
聽說是因為林黛玉的信引起的,王夫人暗罵幾聲‘喪門星’,又有些生氣薛寶釵將這些害人的東西拋出來。
當然了,寶玉也是有一定責任的,他要是堅決不收不看,豈不就能趁機挽回寶釵的心意了?
真是個讓人不省心的討命鬼!
等到了地方,她跨過門檻頭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中央,低著頭渾渾噩噩的寶玉,忙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扯住他呵斥道:“孽障!你、你跟寶丫頭說什么了?!”
說著,又探頭往屋內張望。
寶玉垂著頭訥訥道:“我、我就是想讓寶姐姐手下留情,不要把蝶衣給寫死。”
王夫人聽了,忙又壓著嗓子問:“可曾提到秦鐘?”
賈寶玉下意識搖頭。
王夫人頓時松了一口氣,若只說是故事里的人物,倒還能遮掩遮掩。
然后她又問:“那寶丫頭怎么說的?你又怎么會跑到院子里發呆?”
賈寶玉頭垂的更低了,囁嚅道:“寶姐姐問我,我怎么知道段小樓會娶蝶衣,我說、我說、我說…”
“你到底說什么了?!”
“我、我說,我就是段小樓,然后寶姐姐就變了臉色,讓人把我趕出來了。”
王夫人聽了,一時有些鬧不清楚這話的嚴重性,畢竟她也只是在路上聽了麝月的轉述,而麝月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從寶釵將寶玉趕出來這一點,就知道這話絕對是大有問題!
所以她忍不住攥拳在寶玉背上捶了一記,惱道:“你到底要闖出多少禍來才肯干休?!”
說著,越過寶玉徑自到了門前。
麝月見狀,忙搶先去開門,卻發現里面反鎖了門栓,于是揚聲通稟道:“奶奶,是太太來了。”
不多時,那房門左右分開,薛寶釵神情自若的從里面走出來,見禮道:“太太。”
然后側身相讓。
王夫人一邊往里走,一邊隨口問道:“你母親呢?”
“媽媽剛剛身體有些不適,所以在里間躺著呢。”
聽了寶釵的回答,王夫人心下又是一沉,顯然薛姨媽這回也是氣急了,若不然又怎么會明知道自己來了,卻避而不見?
不過少了薛姨媽在中間,有些話倒也好開口了。
于是等落座后,她便揮退了左右,強笑道:“寶玉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看見個什么就都愛當真,你別跟他計較就是——回頭我好生教訓他一通,那些東西也都收起來,斷了他的念想!”
見寶釵沉默不答,又道:“我這就讓他進來,給你和你母親賠個不是。”
說著,便要起身招呼寶玉。
“太太且慢。”
寶釵終于開了口,深吸了一口氣道:“太太也知道,當初我也是為了摸清楚對方究竟是不是林妹妹,所以才虛以委蛇,對那故事其實并不在乎,所以萬萬沒想到寶玉竟會觸景生情,將自己代入了進去。”
她先撇清了與那故事的關系,然后又道:“不過那段小樓其實也并非全無可取之處,至少在本職上兢兢業業力求上進,寶玉若真能學了他,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王夫人原本滿心以為她會追責此事,正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平息呢,卻不想她言語平淡,竟還主動替寶玉開脫——但要說她當真一點兒不在乎吧,方才又怎么會將寶玉趕出去?
這就好似攢足了勁兒卻一拳打在空處,讓人說不出的難受,卻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于是王夫人張了張嘴,愣是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最后只能干巴巴的道:“你、你能這么想,就最好不過了。”
旋即又道:“那我這就把寶玉叫進來…”
“太太。”
薛寶釵再度微微一禮,與其依舊平淡,卻透著股不容置疑:“二爺眼下最該做的是閉門苦讀,還是不要分心的好。”
這明顯是不希望再見到寶玉,至少是不希望寶玉再踏進她的房間。
王夫人有些不死心,但又畢竟理虧不好發作,況且若鬧起來,薛姨媽也隨時有可能加入戰場,屆時會如何,可就不是自己能完全控制的了。
罷罷罷,今兒就先到此為止,左右已經定下了破鏡重圓的計策,如今也不過是更添了幾分難度罷了。
王夫人自我寬慰著,起身道:“那我就讓他先回去,你好生照料你母親,回頭我再來瞧她。”
寶釵恭聲應了,就在王夫人準備離開的時候,卻忽又聽她道:“勞煩太太也給二爺捎句話,段小樓與程蝶衣之間不過是荒唐孽緣,但二爺若真希望兩人成就這份孽緣,那就按著他的意思來好了,左右不過是個真假難辨的故事,還不是隨人怎么編排。”
王夫人聽的直皺眉,有心細問這個故事到底怎么一回事,但又怕問多了反而節外生枝,左右那些故事在寶玉手里,自己回頭收繳上來,自然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于是搖頭道:“即便只是故事,也不該胡編亂造。”
說著,徑自向外走去。
寶釵卻也沒再多說什么,只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面。
賈寶玉正在院里提心吊膽,突然見到母親和寶姐姐從里面出來,忙快步迎了上去,目光不自覺鎖定寶姐姐,滿眼都是期待之色。
雖然事到如今,他也醒悟自己說了不該說的,但還是期望寶姐姐給出自己想要的答復。
“孽障!”
王夫人見狀呵斥一聲:“還不快跟我來!”
說著,率先往外走去。
賈寶玉猶豫了一下,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跟了上去。
寶釵也跟在后面,直到將這母子兩個送到院門外,才止住了腳步。
王夫人也適時回頭道:“送到這里就好,快回去守著你母親吧。”
說著,又忍不住剜寶玉一眼。
寶玉吃她這一瞪,才不敢去看寶姐姐,怏怏的垂下了頭。
不過等跟著王夫人走出一段距離,他便又憋不住了,小心翼翼的湊上前問:“太太,寶姐姐說什么了?”
“虧你有臉問!”
王夫人恨鐵不成鋼的瞪眼道:“你媳婦讓你在家閉門讀書,別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分心!”
寶玉頓時又蔫了,他有心抗辯說《霸王別姬》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而是他這輩子看過的,最有血有肉的好故事。
故事里的事兒,就好像是另一個他所經歷的。
所以寶玉才不希望故事里的那個他,也經歷與自己一樣的生離死別。
鯨卿已經無從挽回了,但至少自己還可以保住蝶衣!
正重又燃起熊熊斗志,就聽王夫人又無奈道:“我不求你像焦暢卿那樣,但能不能讓為娘省點心?今兒的事兒我也懶得再同你理論了,等回去你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信,統統給我送到清堂茅舍去!”
“還有,等后日你岳母走時,你和寶釵也一起去薛家歸寧省親——我跟你說,到時候…”
王夫人苦口婆心,又是勸說又是叮嚀的說了一大堆,卻哪里知道寶玉聽到這里,就已經魂游天外了。
一開始聽說要收繳那些書信,他差點跳起來以死相逼,但后來又聽說要和寶姐姐一起回薛家,他便又琢磨著,到時候必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寶姐姐改了結局,給蝶衣一個美好的未來。
王夫人沒有將寶釵的話轉達,就是怕寶玉會多想,但她若知道寶玉此時的心思,只怕又要無比后悔沒有轉達了。
返回頭再說寶釵。
她回到屋里的時候,薛姨媽也已經從里間出來了,氣色雖然不怎么好,但也絕不是生病的樣子。
其實一開始薛姨媽并不清楚,寶玉說自己是段小樓到底意味著什么,還是寶釵仔細解釋了一番,這才恍然。
她倒不是不能容忍寶玉喜好男風,畢竟家里就有個現成的薛蟠在,但寶玉如此赤裸裸,將自己的惡癖展示在妻子和岳母面前,分明就是沒將寶釵放在眼里。
虧自己還想著讓二人破鏡重圓!
此時見寶釵從外面回來,薛姨媽起身心疼的挽住女兒的手,問:“你最后說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
寶釵輕輕搖頭,然后才解釋道:“只是讓他隨著自己的意思來,愛怎么就怎么。”
說實話,寶釵其實并沒怎么生氣,畢竟早已經對寶玉失望透頂了,又怎會還對他抱有期待?若寶玉果然要去做什么段小樓,她反倒樂得清凈自在!
現如今她反倒格外好奇,寶玉要救的蝶衣究竟是誰,是那已經死了幾年的秦鐘,還是他以往心心念念的林黛玉?
而林妹妹若是知道此事,又會是如何感想?
“唉”
這時薛姨媽又嘆了口氣,心疼的道:“我在這里他尚且如此,我要是走了還得了?要不干脆再住上一段時日,等…”
“不必了。”
寶釵搖頭道:“早晚還是要回去的,又何必讓哥哥跟著掛念?”
說著,又反過來寬慰道:“媽媽不用擔心我,他今兒鬧了這一出,太太總是要管束一番的。”
薛姨媽見她如此,也只好維持原定計劃,準備后日一早動身返回紫金街。
不過經此一事,她找焦順出主意讓兩人重歸于好的的心思,倒一下子淡去了不少,只想著躺到焦順懷里,傾訴一下這些時日的苦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