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焦順之后,賈寶玉回到老太太院里,不出意料的見到了被麝月請來的薛寶釵。
雖然襲人在一旁猛使眼色,示意寶玉抓緊機會和寶釵套近乎,但受了太多次冷遇的賈寶玉,態度明顯有些僵硬不自在,訕訕的笑了幾聲,愣是一時沒能找到合適的開場白。
他既然不主動開口,薛寶釵自然也只是淡然以對。
實際上,薛寶釵肯隨著麝月趕過來,并不是想要看什么二次考評,而只是不想讓矛盾激化罷了。
畢竟這年頭女人天生的就是弱勢的一方,如果在丈夫面前表現的太過強硬,哪怕是占著理,別人也會橫加指摘。
以寶釵的聰慧,自然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等境地,所以她的態度一直都是不即不離,雖然冷漠,但也并不會完全不給寶玉機會——哪怕給出的只是虛假的機會。
譬如她這次過來,就完全不在意寶玉的表現如何,因為早在數日之前,賈寶玉怒剪公文范本的消息,就已經傳到了她耳中。
這種非但不知恥而后勇,反而自暴自棄遷怒于死物件的做法,自然再一次讓寶釵無比的失望——要知道,這距離賈寶玉宣布要痛改前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也才過去不到半月光景。
而更讓寶釵失望的,還是第二天賈寶玉又后悔不迭,號召丫鬟們一起拼圖的行為——丫鬟們雖然不識字,但把文字當花紋圖案還是可以的。
且不說這樣反復無常的脾性,讓人打心眼里難以相信,單就說這幾年里,他身邊那些丫鬟鬧出了多少花樣?他自己難道心里沒個準數?
偏他竟就連吃一塹長一智都不懂。
雖然寶釵也是因此,才得到了當晚的內幕消息,但對寶玉這種毫無心機的做法還是大搖其頭。
寶玉要是不在成親當天鬧出那樣的幺蛾子,她雖然對其感到失望,但還是會想方設法嘗試著去改變寶玉,但現在么…
累了,趕緊毀滅吧!
“寶、寶姐姐。”
就在薛寶釵默默想著心事的時候,賈寶玉也終于在襲人的催促下,主動開口了:“說來也奇怪,方才那大夫竟被老太太誤認成了姑姑,還一口一個…”
“咳咳!”
聽他哪壺不開提哪壺,襲人急忙干咳兩聲打斷,越俎代庖的轉移話題道:“奶奶,我方才聽麝月說,親家太太準備要回去了?”
不管別人如何稱呼寶釵,但襲人卻是極其堅定的改了口——雖然她曾一度倒向寶釵,但是在寶玉和寶釵之間,她無疑還是會堅定的選擇寶玉。
寶釵斜了襲人一眼,其實事到如今,她對于林黛玉反倒沒那么忌憚了,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巴不得將賈寶玉拱手相贈。
可惜這是皇帝欽點的婚事,倒不是說不能和離,但那就必須擺出明確的原因了——但當時的事情一旦抖落出來,榮國府無疑又要大禍臨頭,而薛賈兩家又是綁在一起的。
眼下雖然又多了個更有潛力的焦家,但焦家又何嘗不是與榮國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真要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使得榮國府遭逢大難,焦家還肯做薛家的依靠么?
薛寶釵心里是沒把握的,所以也絕不會這么做。
因此她淡然笑道:“那邊兒也是一大家子,母親便再怎么心疼我,總也不好在這里常住——這一兩天,大概也就該回紫金街了。”
其實薛姨媽并沒有急著要走,畢竟她早先曾在榮國府住過好幾年,所以也并不覺得多住幾日有什么不妥。
但寶釵這兩天卻以時日一久,哥哥那邊兒就該起疑為名,勸說她盡快返回紫金街老宅——賈寶玉在婚禮當天的所作所為,薛家直到現在還在都瞞著薛蟠,主要是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來。
雖說薛姨媽第二天殺到榮國府,成功的為寶釵擋下了王夫人的步步緊逼,但現如今雙方已經定下了初步的契約——先看寶玉明年奉公的表現,再做定奪——薛姨媽若是繼續留在這里,反而會讓讓榮國府產生薛家得理不饒人的感覺。
所以適時讓薛姨媽離開,反而有助于緩解她在榮國府的窘境。
而賈寶玉這時候,也終于后知后覺的醒悟到,自己在寶姐姐面前提起林妹妹的母親,似乎很是有些不妥,于是忙順著襲人挑起的話題,道:“那等姨…等岳母大人要走的時候,可千萬知會我一聲,我也好送上一程。”
襲人聽了這話,不知為何眼中光芒一閃。
薛寶釵微微頷首,回了句:“那是自然。”
然后便表示既然考評取消了,那自己看過老太太之后,便也先回去幫母親收拾行囊了。
“那我送送姐姐。”
寶玉聞言如蒙大赦,他雖然想要親近寶姐姐,但又本能的不想面對寶姐姐那看似客套,實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
寶釵倒也沒有拒絕,只是領著鶯兒走到院門口時,忽然有回頭道:“我那里尚有‘蘇姑娘’不少的書信,二爺若想看,我便使人給你送過去。”
蘇姑娘的筆跡?
賈寶玉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繼而才想起了那些疑似是‘林黛玉’化名所書的來信。
其實他先前也曾幾次有意討要,但每每話到了嘴邊,卻都沒勇氣開口,如今寶釵主動要把那些信送過來,賈寶玉自是歡喜萬分,開口就要應下,卻猛地被襲人從身后扯了一把。
賈寶玉到了嘴邊的話頓時卡了殼,他明白襲人是希望自己能在寶姐姐面前,表現得對林妹妹毫不在意,至少也要有所取舍,這樣才能更好的挽回寶姐姐。
但是…
他又怎么可能放著林妹妹留下的線索置之不理?
尤其是最近被迫走上最討厭的仕途,他苦悶之余就更想念林妹妹的好了。
因此一聲拒絕,怎么也說不出口。
想要答應下來,又覺得很是不妥。
見寶玉這副吞吞吐吐瞻前顧后的樣子,薛寶釵是一點兒都沒有意外。
這次她主動要把那些書信給寶玉,倒并不是存了試探寶玉的心思,而是想著母親走后,總要再上一個保險措施,免得寶玉真如夢境中那般胡來。
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寶釵向來都希望能杜絕一切隱患——只可惜成也謹慎敗也謹慎,錯過了焦暢卿這塊璞玉,反將塊假寶玉當成了寶。
扯遠了,總之寶釵將那些信件給賈寶玉,就是為了重新激起他對林妹妹的執著,這一來自然就不會頻頻騷擾自己了。
當然了,雖是這么想的,她親眼見到寶玉這副舉棋不定,想要又不敢要的樣子,心頭的失望還是又累積了一些,然后便只當寶玉是默認了:“那我一會兒就讓人送去怡紅院。”
說完,沒等寶玉再做出什么反應,就帶著鶯兒揚長而去。
“二爺!”
寶釵剛走,襲人就氣的直跺腳,攥起拳頭在寶玉肩膀上不輕不重的捶了兩下,埋怨道:“好好的機會,你偏怎么就…唉,只要和奶奶和好如初,你再想看那些信有什么難的?”
寶玉訕訕道:“可、可那要真是林妹妹寫的信,說不定能想辦法找到她,若是拖延久了,她走了可怎么辦?”
一開始有些磕絆,后面卻又兩眼放光的激動起來,直恨不能寶釵立刻就把信送來,他好驗證真偽,再細究其中的蛛絲馬跡。
如若能把林妹妹找回來,那么因此失去寶姐姐,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接受——至少在沒有徹底失去寶釵之前,他是這么想的。
襲人見寶玉這副模樣,卻也是懶得再說什么了,寶玉但凡是個聽她勸的,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喚過麝月,讓她看顧好寶玉,然后就隨便找了個借口脫身,徑自去了清堂茅舍。
等見到了王夫人后,她先把薛姨媽不日就要離開的消息說了。
王夫人聞言不由松了一口氣,這陣子每每見了薛姨媽,她這個做姐姐的都有些抬不起頭來,況且薛姨媽這一走,小兩口中間就少了隔閡,多了許多可以操作的余地。
雖然和襲人不一樣,她始終認為兒子是會長出息的,但正所謂有備無患,若能提前促使夫妻兩個重歸于好,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太太。”
這時襲人又提醒道:“這事兒本事,或許就是個好機會。”
“好機會?”
王夫人疑惑道:“什么好機會?”
襲人道:“原本按規矩,成親三日就該歸寧省親的,但因為親家太太提前來了咱們這邊兒,所以歸寧的事兒也就沒提——以我看,咱們何不順水推舟,讓二爺和奶奶一起跟著回娘家省親?”
王夫人依舊不解:“這算什么好機會?”
“我聽說,奶奶因擔心薛大爺著惱,所以一直瞞著那邊兒,如此一來,二爺和奶奶到了那邊兒,怎么也不好表現的太過生分,到時候自然就可以…”
聽襲人這一解釋,王夫人頓覺眼前一亮,心道這還真是個好機會,且又順理成章合情合理,讓寶釵無從反對。
只是…
她有些顧慮的道:“要是被文龍知道寶玉做過的那些事兒,卻怕是…”
“多帶些人手就是,再說奶奶一貫最是顧全大局,肯定不會讓薛大爺鬧起來的。”
王夫人一想也是,若換成自己遇到寶釵的遭遇,只怕早已經忍無可忍的鬧起來了,但寶釵卻還能一直保持冷靜,想來也絕不會放任薛蟠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舉動。
于是她最后拍板道:“那就照著你的意思辦,我過會兒就跟親家太太去商量這事兒。”
“不可!”
襲人卻忙開口阻攔:“奶奶若是得了消息,或許就會提前布置一番,最好是臨行時才說,倉促間奶奶才來不及應對。”
王夫人一想也確實是這個道理,當下欣慰的畫起了大餅:“虧得有你在,你放心,等這事兒妥當了,虧待了誰也虧待不了你。”
襲人等的就是這句話,嘴里卻道:“奴婢只盼著二爺和奶奶和和美美就好。”
與此同時。
寶釵也與薛姨媽說了,等離開時寶玉要來相送的事。
薛姨媽聞言嘆了口氣:“你說這可如何收場才好,總不能就一直這么下去吧?”
她的性子軟糯,又覺得女人依靠順從男人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所以雖然憤慨寶玉的所作所為,但還是本能的覺得,兩人最后終究還是要和好的。
寶釵最近在她這里聽了不少類似的言語,索性只是笑笑不答。
她骨子里其實也有慕強的基因,若不然也不會寫出‘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詩句,但問題是她現在已經對寶玉徹底失望,偏又有焦順這么個人作為對比,卻哪還肯對寶玉服軟?
見女兒不應,薛姨媽又忍不住一番長吁短嘆。
她曾經以為只要兒女的親事都成了,自己就再無遺憾了,可誰成想兒子娶了個母夜叉回家,女兒偏又所托非人。
只這一年里,她心煩的次數和程度,幾乎超過了前半生的總合,也虧得還有焦順這么個知冷知熱的陪著,否則怕是早給氣病了。
當初真應該…
不過現在再想這些也晚了,最要緊的還是得想個法子,讓寶釵與寶玉和好——當然了,前提是要約法三章,讓寶玉放棄那些荒唐念頭,一心一意的過日子求上進。
但這些日子寶玉的表現,卻又實在是爛泥糊不上墻,讓人沒辦法對他有所期待。
薛姨媽既然和寶釵住在一處,自然也知道寶玉剪掉公文范本,第二天又后悔拼圖的事兒。
而比起寶釵來,她還額外添了一層憤怒,暢卿明顯是看在各方情分上——其中自然也有自己一份請托——所以才會不遺余力的想要教導寶玉,偏寶玉不領情就罷了,還將他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準備的東西給毀了!
有那么一瞬間,薛姨媽甚至想讓焦順就此別再管這事兒了。
可這畢竟事關女兒的后半生。
自己怎么就攤上這么一個女婿呢?!
當晚薛姨媽躺在床上心煩意亂的琢磨了許久,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準備等回到紫金街,便將后墻的燈籠高高掛起,將焦順‘請’到家中好好商量商量,看這事兒到底該怎么解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