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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4章 打草驚蛇

  天色剛剛蒙蒙亮的時候。

  老徐從藕官手上接過厚厚的信封,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巷子,沖對面幫忙看顧的小販道了聲謝,拉起人力車便朝著城東紫金街的方向奔去。

  其實單只是送信而已,也沒必要拉著人力車一起去。

  但老徐是個實誠人,拿了東家這么豐厚的月薪,卻隔三差五才出一趟車,總感覺心里不夠踏實,故此每次送信的時候,索性就拉著人力車一起上路,累是累了些,但心里卻能因此輕快上不少。

  雖然車上沒人,但他依舊盡量保持著平穩,迎著逐漸亮起的晨曦勻速奔跑。

  小半個時辰后,將人力車放在薛府角門前,老徐先拿毛巾仔細擦干凈雙手、額頭的汗水,這才從人力車座位下的暗格里取出信來,輕車熟路的上前扣響了房門。

  剛敲了兩下,黑漆大門就敞開了半扇,薛府的門子邊往外走,邊朝著老徐攤開了手掌。

  老徐也不多話,直接把那信遞給了他。

  那門子知道他是悶葫蘆,當下只交代了句:“明兒一早還是這個點兒,你來取回信。”

  說完,就轉身回到了府里。

  眼見達成了目標,老徐也不緊不慢的踏上了歸路。

  而也就在他掉頭轉向的時候,一輛人力車悄默聲從不遠處的胡同里閃出來,拉車的是個孔武有力的精壯漢子,車上坐著的則是個衣著樸素頭戴氈帽的少年人。

  “跟上…”

  那少年人剛要發號施令,忽就見老徐跑出沒多遠,就停在了一處小攤前,他忙又改口:“退回去、快退回去,別驚動了那輛人力車。”

  剛要邁開腿的車夫聞言撇了撇嘴,然后轉過身將車又推回了胡同里。

  等把車停好了,車夫探頭探腦的往外張望了幾眼,回頭道:“小少爺,那人剛點了些吃的,估計且得等一會兒呢。”

  “嗯。”

  車上的氈帽少年微微頷首,順勢又往下壓了壓帽檐。

  這少年不是別個,正是久不露面的薛蝌。

  薛寶釵在葬禮上起了疑心,想要探一探林黛玉的底細,卻又擔心打草驚蛇,故此便將這事兒交托給了素來干練的薛蝌。

  薛蝌打聽清楚那送信的,每次都拉著輛人力車登門,一時卻有些犯難,用馬車跟蹤吧,跟在后面走的慢了難免會引人懷疑;若是腿兒著跟蹤,到時候對方拉著車跑起來,你要不要也跟著跑?這一跑,不是更扎眼了嗎?

  于是只好臨時包了輛人力車——他倒也不是沒想過干脆買一輛,但家中除了寶釵和鶯兒之外,也沒人擺弄過這玩意兒,萬一出了差池豈不誤事。

  因是臨時雇來的,為免透露出多余的訊息,所以薛蝌才故意擺出了一副冷澹的態度。

  但那車夫卻沒有這自覺性,腆著臉湊到近前推銷道:“您這一瞧就是識文斷字兒的主兒,閑著也是閑著,要不要來分報紙?我聽說今兒報紙上可是有大新聞,只要看了就有機會當官呢!”

  薛蝌原本不想搭理他,但架不住這車夫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便只好摸出幾個大子兒來,買了一份聽都沒聽過的‘有戲時報’。

  攤開報紙,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兩個碩大無朋的黑體字:震驚!

  再往下,稍小些副標題則是:屢試不第者即將否極泰來,踏入官場仕途、邁上人生巔峰!

  薛蝌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樣起標題的,方才聽車夫說什么看了就有機會當官,他還以為只是為了哄自己買報紙,而隨口胡說的。

  但看這標題,卻似乎并非如此。

  他稍稍提起些興趣,于是繼續讀了下去:

  本報據悉,新儒學派正在誠招各路英才,凡屢試不第的舉人、秀才、乃至于童生,只要肯改頭換面加入新儒學派,便可上承陛下新政之蔭蔽,下啟工學草創之東風,超脫于科舉之苦,扶搖于廟堂之高!

  朋友,你還在等什么?!

  還不趕緊放下你手里的破書舊卷,來江西會館一起共襄盛舉!

  五品六品七品八品,先到先得,機會多多!

  薛蝌:“…”

  這都什么鬼?!

  薛蝌看完之后頭一個念頭就是:腦髓里沒點貴恙的人,恐怕都寫不出這樣的東西來。

  但等最初的荒誕感過后,再往深里細一琢磨,這篇文章又似乎并非全是空穴來風。

  王哲王閣老就是江西人,新儒學派選在江西會館廣納賢才,也并非是什么咄咄怪事。

  而只要新儒學派能取代工學,成為皇帝的新寵,日后加官進爵似乎也在清理之中——連焦順這個家奴出身的都能做祭酒,那些落第舉人、秀才,論起來總不會比他還差吧?

  不過這種事兒能做不能說,如此公開宣揚出來,只怕…

  薛蝌正盯著報紙皺眉沉吟,忽聽那車夫道:“小少爺,那人要走了,您坐穩了,咱們這就跟上去!”

  說著,拉起人力車就沖出了胡同口。

  薛蝌忙把那報紙疊起來貼身放好,然后扶著兩下里穩住身形。

  兩輛人力車就這般一前一后的出了紫金街,然后眼瞅著前面的老徐就奔著西直門去了。

  到了西直門外,老徐又毫不停留的拐進了一處大雜院里。

  薛蝌探頭往里面張望了幾眼,正疑惑林黛玉怎么淪落到這般亂七八糟的地方,忽聽那雇來的車夫道:“小少爺,這里面是別家的車廠,咱們可不方便進去,要不您自己…”

  “且不急。”

  薛蝌猶豫了一下,擺手道:“再等等,看他什么時候出來。”

  他本就不敢相信,林黛玉那樣的女子,會住進這樣龍蛇混雜的所在,如今聽說里面是車廠就更確認了自己的猜想。

  既然林黛玉并不在此,那不管送信的車夫是去里面做什么的,最好都不要急著打草驚蛇。

  于是人力車又遠遠停在了馬路對面,薛蝌交代車夫盯緊車行,然后拿起報紙又開始揣摩起來。

  別說,他還發現了這報紙的另一樁好處,那就是比帽檐更能擋住別人的窺探,看起來還沒有大檐帽那么可疑。

  沉浸在揣摩報紙背后,那些暗藏的朝堂黨爭傾軋之中,時間便過的飛快,直到那車夫不耐煩的都囔聲,打斷了薛蝌思路,他才發現已經足足等了將近三刻鐘。

  這么久還沒出來,總不能再繼續等下去吧?

  薛蝌猶豫了一下,便吩咐車夫在此等候,自己裝作是要雇車的客人,低調的走近了車廠。

  剛進門十幾步,就有伙計迎上來熱氣招呼。

  薛蝌一邊拿臨時編好的詞兒搪塞,一邊偷眼四處打量。

  等到確認車廠里并沒有那老徐和那輛人力車的蹤影,又發現車廠還有個后門時,他頓時顧不得再裝什么客人了,摸出塊散碎銀子丟給那伙計,指著后門問:“先前我看到有輛不一樣顏色的人力車進來,是不是又從后門走了?”

  “不一樣顏色的人力車?”

  那伙計得了賞錢喜不自禁,忙不迭攏進袖筒里,陪笑道:“小的方才沒在這兒守著——您老稍安勿躁,我這就給您打聽去!”

  說完,便小跑著去找旁人印證。

  不多時他折回來確定道:“是有輛外來的人力車,進門說是走錯了,賠了幾句不是,就急急忙忙從后門借道走了。”

  “當時就走了?”

  “反正聽說是沒怎么停。”

  大意了!

  聽到這里,薛蟠哪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漏了行跡,當下愧悔的一頓足,有些不知道回去該怎么跟堂姐交代——昨兒把這差事交給自己時,堂姐千叮嚀萬囑咐,說是寧可跟丟了,也盡量不要打草驚蛇。

  自己當時答應的好好的,誰成想…

  主要也是沒能預料到,一個送信的車夫會如此警惕——不是說那林姑娘不是無依無靠嗎?她又是從哪兒找的這等人?

  錘頭喪氣出了車廠,就見自己雇來的車夫,正拉著幾個路人口沫橫飛的推銷報紙呢。

  真不知這家報館給了他多少好處,值得他如此賣力。

  眼見‘東家’回來了,那車夫才悻悻的放過了那幾個路人,回頭沖薛蝌賠笑解釋道:“讓小少爺見笑了,這報紙是剛剛找上門我們車廠的,說是想先闖闖名聲,頭兩期一分錢都不收,賣多少我們只跟車廠三七分成就行。”

  闖闖名聲?

  一分錢都不收?

  這下薛蝌越發確定這家報紙心存不軌了,不過他們也確實有眼光,能找到人力車幫著賣報紙——人力車雖然比馬車便宜不少,但也不是一般人能坐的起的,乘客大多都小有身家,識字率相對較高,說來也算是精準投放了。

  不過他眼下也沒心情再琢磨這些,坐回人力車上,一路愁眉苦臉的回了紫金街。

  等回到家門前,薛蝌邊下車邊遞過去二兩碎銀子,吩咐道:“我這里用不到人力車了,你先去回去吧。”

  那車夫頓時大喜,這說好了是包一天,車錢早就給了,如今添了賞錢不說,自己還能接著去拉活兒,豈不是一舉三得的好事兒?

  當下對著薛蝌千恩萬謝。

  薛蝌擺擺手,正欲返回府里,忽就聽到一陣刺耳的哨聲。

  這個動靜現如今京城人最熟悉不過了,轉頭望去,果不其然是幾個公差邊吹邊朝著這邊跑了過來。

  眼見薛蝌和車夫看向自己,為首的公差抬手指著二人道:“都給我站住別動!”

  薛蝌自然不懼,但卻懷疑這與那金蟬脫殼的車夫有關,正猶豫是該靜觀其變,還是直接亮明身份,就見那幾個公差如狼似虎的撲向了馬車,輕而易舉從座位底下翻出一大堆報紙來。

  “哼”

  為首的公差昂著頭問:“誰是車夫?”

  其實不用問,他的眼睛也已經做出了選擇,畢竟薛蝌那氣質怎么看也不像是賣苦力的。

  “差爺。”

  車夫點頭哈腰的陪笑道:“這是怎么了?咱可是遵紀守法的老實人,跟王法沾邊的事兒,是半件也不敢…”

  “少特娘跟老子貧嘴!”

  為首的公差不耐煩的拍了拍報紙,瞪眼道:“這些報紙就沒在通政司備桉過,且上面都是些胡說八道的東西,你賣它,就是犯了王法!”

  那車夫聽的直愣神兒,旋即就叫起了撞天屈:“我的差爺哎,您瞧我這又不認識字兒,哪知道上面寫的是真是假?再說這也是車廠發下來的,跟我沒關系啊!”

  “你雖然不認識字兒,可也沒礙著你滿世界宣揚啊!”為首的官差冷笑數聲,指著不遠處的混沌攤道:“那攤主就是證人!”

  說著,又大手一揮道:“連人帶車,都給我帶回衙門去!”

  幾個手下得令立刻動起手來,又的去捉那車夫,有的去拉車。

“憑什么抓我?!憑什么收我的車?!賣報紙的又不是我一個人!”那車夫竭力掙扎喊冤,因他生的精壯,一時幾個公差竟拿他不住  為首的公差見狀頓時惱了,摘下腰間的膠皮棍兒噼頭蓋臉的就是一通狠砸,直打的車夫哀嚎不止,抱著頭蜷縮在地上。

  等為首公差打累了,又見這會兒的功夫,街上看熱鬧的人已經聚集了不少,便喘著粗氣大聲道:“都給我看好了,這就是妖言惑眾的下場!你們誰手上有那‘有戲時報’的,最好趁早交上來,若不然觸犯了王法天條可沒處后悔去!”

  說完,便命手下將那車夫綁起來丟到車上,連人帶車拉著往順天府衙門去了。

  后面圍觀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有已經看過那報紙的便給左右科普了一番。

  聽完后,有人便不屑道:“怪道要抓他,這當官能是那么容易的事兒?”

  “你還別說,照這報紙上說的,像當官還真未必就有多難!”

  先前那人說著,干脆從袖筒里摸出份報紙來,抑揚頓挫的念了一遍。

  這篇短文荒誕離奇淺顯易懂,街上倒有一多半都聽明白了,只是卻愈發不肯相信。

  “你們懂什么?”

  那人嗤笑一聲,指著報紙上的文字道:“這分明是有人在像給王閣老使絆子,上面要都是假的,那還下這么大力氣有個鳥用?”

  眾人聽了這話,才有些將信將疑。

  內中有走心的,便悄悄跑去江西會館打探消息,再然后就有風聲悄悄流傳開,說那報紙上的報道乃是九真一假。

  王閣老的人,確實是在江西會館廣納賢才,且也確實曾暗示前去投效的人,只要改換門庭成為新儒,日后就能高官得坐駿馬得騎。

  唯一不實之處就是,人家暫時只招江西人。

  這下子新儒學派頓時又被沖上了風口浪尖兒,連帶著江西老表也風評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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