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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林黛玉臨近傍晚回到客院后,尚有些放心不下史湘云,同時又好奇焦家究竟出了什么事,胡亂猜測之余,下意識便翻出了那枚雞血石把玩。
她低頭看著那紅彤彤的石頭,腦袋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該不會云丫頭是在為這件事情發愁吧?
旋即她便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心道自己真是魔怔了,這怎么可能?!
正待將那石頭放回盒子里,雪雁忽然挑簾子進來稟報:“姑娘,翠縷來了。”
“翠縷?她這時候跑來做什么?”
想到有可能是史湘云有什么不妥,林黛玉等不及喚翠縷進來,順手將那雞血石往袖筒里一塞,快步迎到外間,見了翠縷當面,便一疊聲的追問:“你們太太沒事兒吧?”
“太太好著呢!”
翠縷歡喜道:“也不知我們老爺使了什么靈丹妙藥,晚上這頓比以前吃的還多呢。”
“那就好、那就好。”
林黛玉這才松了口氣,旋即又問:“那你是專門來報喜的不成?”
“這倒不是。”
翠縷陪笑道:“太太也不知有什么事兒,想請您過去一趟。”
“現在?”
“就是現在。”
“那焦大哥…”
“老爺去老太太那邊兒了,如今也不知回來沒回來。”
聽說焦順有可能在場,林黛玉便有三分不情愿,自從史湘云提出那個荒唐的建議之后,她就一直在刻意回避焦順。
但想到史湘云好容易心情好轉,又突然找自己過去,或許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說。
林黛玉最后還是勉為其難的點頭道:“那我就跟你走一趟吧。”
遂喊來紫鵑、雪雁相伴左右,徑往焦家后宅行去。
等到了堂屋客廳里,見只有史湘云在羅漢床上正襟危坐,林黛玉略略放心了些,便笑著打趣道:“果然,我勸的再多,也抵不過焦大哥一句。”
史湘云捏著帕子,勉強沖她揚了楊嘴角,然后便吩咐道:“翠縷,你帶紫鵑、雪雁去小廚房弄個冰鎮西瓜嘗嘗。”
紫鵑雪雁瞧出她這是要支開閑雜人等,故此也便沒有推辭,只躬身道了謝,便跟著翠縷出了客廳。
林黛玉下意識往里間掃了一眼,然后才坐到了羅漢床的另一端,故作輕快的問:“說吧,到底是有什么事兒,急著要請本姑娘為你答疑解惑。”
史湘云卻沉默了。
偏著頭端詳著林黛玉,半晌才張了張嘴,但卻沒能吐出只言片語。
“到底怎么了?”
林黛玉被她營造出的氣氛感染,下意識坐直了身子,兩只素白小手捧住身前的茶杯,邊輕輕旋轉著,邊假意嗔怪道:“你要是再不說,我可就走了!”
史湘云依舊是欲言又止,方才她滿心為丈夫不值,所以才命翠縷將林黛玉請了來,打算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她。
但話到了嘴邊,卻又總覺得像是在挾恩圖報。
“你這人!”
林黛玉見狀卻有些惱了,起身道:“怎么有了身孕,連性子都改了?你這著急忙慌的找我來,見了面又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想趕我走,又不好意思明說?那我現在就回去收拾行李,明天一早…”
“等等!”
眼見林黛玉作勢欲走,史湘云才終于開口攔下了她。
林黛玉立刻坐回原位,將纖細玲瓏的身子微微前探,一雙妙目眨也不眨的盯著史湘云。
但史湘云卻再次卡殼了。
沒辦法,以她的心胸性格,實在是做不出挾恩圖報的事情,哪怕僅只是看起來像挾恩圖報。
林黛玉見狀再次起身,順勢從袖袋里摸出那塊雞血石,一把拍在炕桌上,道:“我明兒一早就搬回榮國府去!”
說著,真就轉身便走。
“你回來!”
不出意料,史湘云再度喊住了她。
這次林黛玉并沒有急著坐回去,只是原地半轉身看向史湘云,同時一腳前一腳后的,擺出隨時都要走人的架勢。
然而她卻意外的發現,史湘云雖然喊住了自己,目光卻并沒有往這邊兒看過來,而是直勾勾的盯著桌上的雞血石,緊攥著兩只粉拳,飽滿的胸脯起起伏伏,鼻息也明顯粗重起來。
這是不滿意自己提前把雞血石還給她?
林黛玉蹙起秀眉,有心想要緩和兩句,但轉念一想,自己早晚是要把這東西還給她的,早幾日晚幾日又有什么差別?
于是便把到了嘴邊的話,又重新咽了回去。
這時便聽史湘云一字一句的問:“你是怎么看待我們家老爺的?”
林黛玉的眉頭愈發緊皺,心道她難道還要繼續糾纏那個荒謬的提議不成?
她原只是惱史湘云吞吞吐吐不爽利,如今卻當真生出了三分火氣,便再是親近的姐妹,也沒有逼著人去做妾的道理!
于是只冷笑一聲,并不答話。
史湘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轉頭看向了她,認真道:“老爺他雖然生的不如寶二哥生的俊俏,但卻是個頂天立地有擔當的男人!”
“什么意思?”
林黛玉原本半轉身,聽到這話立刻擺正身形與湘云四目相對,惱道:“我當初不過是把小時候的胡言亂語當了真,所以才會一時迷了心竅,與什么俊俏不俊俏的有何相干?”
史湘云不為所動,依舊逼視著林黛玉問:“那你敢不敢捫心自問,從當初邢姐姐提議兼祧開始,你三番五次的推拒,真就沒有以貌取人的心思在里面?!”
林黛玉頓時語塞。
真要深究起來,怎么可能沒有這方面因素在里面?
半晌,她惱羞成怒的一跺腳,咬牙道:“人皆有好惡,我又豈能例外?但我之所以不肯答應,卻也不全是因為這個!”
旋即她也深吸了一口氣,肅然道:“我不知道你是因何起了這樣的念頭,但我林家原也是世爵,雖然三世而斬,但我父親憑自身才學高中探花,足保家名不墜——如今林家主脈只余我一人,我又怎能做出讓祖上蒙羞的事情?”
說著,她迎著史湘云的目光來到羅漢床前,將桌上的雞血石緩慢又堅定的推到了史湘云面前,斬釘截鐵的道:“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便搬出去。”
說完,正待再次轉身往外走。
忽聽史湘云道:“如果姐姐真為林家的家聲清譽考量,那就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
林黛玉突兀的止住了身形,迷惑的轉向了史湘云,不敢確定的問:“你方才說什么?林家的家聲清譽怎么了?”
史湘云不說話,只伸手指向對面。
林黛玉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重重的坐了回去,冷著俏臉道:“你今兒若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史湘云先看了眼面前的雞血石,然后像是從中汲取了力量一般,抬頭道:“你難道真以為,我是為了羞辱你,才突然提出那個建議的?”
林黛玉不滿的輕哼了一聲,但卻沒有開口打斷史湘云,畢竟她自己對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迫切想要聽史湘云給出答案。
史湘云再次低頭看向那雞血石,然后才悶聲道:“姐姐可知道,太上曾經暗中授意林大人借巡查鹽政之便,聚斂錢財供養內庫?”
林黛玉是萬萬沒想到,會突然從史湘云口中聽到這樣的消息!
她一時張口結舌的瞪圓了美目,好半晌才從大腦宕機中恢復了過來,下意識問了句:“這、這…你是從那里聽來的?”
“是賢德妃娘娘查出來的!”
這又是一個讓林黛玉始料不及的答案,原本她問出問題之后,就在內心自問自答,覺得這事兒必是焦順的手筆。
誰知道…
“娘娘查這些做什么?”
林黛玉惶惑不解,就算賢德妃對自己有意見,也不至于暗中調查自己的父親吧?再說了,那也是賢德妃的親姑父!
“這就要從王太尉與江浙人的恩怨說了。”
既然已經開了頭,史湘云也沒再藏著掖著,當下將焦順提前預測到,事情極有可能會牽連到林如海身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
然后又補充道:“其實林大人病故之前,曾將所有家產托付給榮國府——而那多半也應該是林大人留給姐姐的嫁妝。”
林黛玉不自覺起身,居高臨下的盯著史湘云問:“這、這…我怎么從未聽聞此事?!”
“我也是前陣子才聽說的。”
史湘云嘆了口氣,無奈道:“那筆錢運回京城之后,正趕上修建省親別院,舅舅們只一味貪大求全,又不能節制下面,結果掏空了榮國府所有積蓄仍然未能建成,便只好…”
她沒有把話說全,但林黛玉已經盡知未盡之意,當下失魂落魄的癱坐會原位,先是呆滯,繼而目光茫然四顧,最后才緩緩落在史湘云身上,顫抖著櫻唇一字一句的問:“那、那我這些年所受的冷遇白眼,卻、卻該、卻該…”
說話間,她兩眼已經蓄滿了淚水。
林黛玉未等淚水落下來,便用袖子狠狠一揩,通紅著眼睛咬牙切齒道:“你繼續往下說,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史湘云把遞到一半的帕子收回來,搖頭道:“我當時不知道林大人是奉命行事,以為…因怕你知道之后承受不來,想著至少給你準備一條退路,所以才會…”
說著,忍不住擰眉瞪眼的質問:“若不然,你以為我真就樂意將焦大哥分你一份不成?!”
林黛玉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下意識看了眼那心型雞血石,雖然她并不認為自己會選擇這條退路,但心中還是忍不住生出了一股暖意。
于是隔著桌子,伸手握住了史湘云的柔荑,含淚道:“這世上到底還是有真心對我的人。”
史湘云有些不適應她突然的‘表白’,板起臉啐道:“就怕一片好心被當成驢肝肺!”
說著,不等林黛玉回應,又繼續道:“榮國府那邊兒因怕朝廷追查下來不好交代,所以才托請我們老爺,將消息帶給了娘娘,又經娘娘暗中調查,這才查明林大人是奉命行事——但是…”
“但是?”
林黛玉的心情隨著這個‘但是’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她預感到事情只怕還有波折,而且必然與父親的官聲清譽有關!
史湘云沉聲道:“但是娘娘和我們老爺,都一致認為皇上因為忌憚太上皇,多半會坐視事情發酵,等到太上皇的聲名受損之后,再將這件事扣到林大人頭上!”
說著,她翻找出了那張紙條,遞給了林黛玉過目。
林黛玉看罷,不自覺又站了起來,因一系列急轉直下,弄的有些呆滯的小臉,漸漸布滿了嗔怒之色,然后猛地將那紙條攥在掌心里,恨聲道:“大不了我去撞景陽鐘,便碰死在宮門前,也要為家父洗刷冤屈!”
“你糊涂了!”
史湘云伸長了胳膊,一把將她扯回原位,惱道:“你那些聰明勁兒都跑哪去了?現在事情還沒揭開,你去了只會打草驚蛇——況且,若想為林大人洗漱冤屈,就必須要讓太上皇自承其過,你覺得有這種可能嗎?”
“就算是皇上暗地里想要看太上皇的笑話,明面上也必須要擺出維護太上皇的樣子——憑你一條性命,就想讓兩代至尊同時低頭?!”
“那、那…”
林黛玉看看手心里被團成團的紙條,失魂落魄的問:“那怎么辦,難道就坐視我爹在九泉之下,還要蒙受這樣的不白之冤?!”
“倒也不是全無辦法可想。”
“有什么辦法?!”
林黛玉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手捉住史湘云的皓腕,連聲催問道:“你快說是什么辦法!”
史湘云被掐的生疼,卻并沒有掙扎,而是反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道:“其實只要提前將這事兒捅給太上皇知道,太上皇自然不會坐視自己的名聲受損,屆時這件事自然也便不了了之了。”
說著,又將焦順灌輸的那套,皇帝和太上皇彼此制衡的理論,照葫蘆畫瓢的說了一遍。
林黛玉先是歡喜非常,但很快便意識到不對,再次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紙條,狐疑道:“若是如此簡單,娘娘又何須…”
“這件事情本身不難,難就難在風險太大!”
史湘云不自覺提高了音量:“一旦被皇上察覺,必然會被視作背叛——不管是娘娘,還是我們老爺,誰又能承受得了皇上的雷霆之怒?!”
“那、那…”
林黛玉頹然的松開了手,低頭沉默半晌,再次篤定道:“那我就等事情被揭開之后,再去撞景陽鐘!”
見她寧肯枉送性命,也不強求自家老爺以身犯險,史湘云欣慰之余,卻也已經覆水難收,只能嘆了口氣,明言道:“你放心吧,我們老爺已經決意,要冒險將這件事情捅給太上皇了。”
“這、這…”
林黛玉震驚抬起頭。
“老爺一來是不忍見林家蒙冤,二來也是因為…”
史湘云說著,伸手輕撫自己的小腹,與有榮焉的道:“也是想為這孩子做個表率。”
說到這里,她又肅然正色道:“我將這一切告訴姐姐,絕不是要挾恩圖報,只是看不得老爺為了林大人的清譽以身犯險,姐姐卻還要對他棄如敝履的樣子!”
說著,就待收起桌上的雞血石。
“慢著!”
這時林黛玉卻突然橫臂攔住了她,然后毫不猶豫的抓過那枚雞血石,鄭重其事的收回了袖袋當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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