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著徐氏帶著邢岫煙、平兒,將薛家四口連帶王熙鳳一起送出了院門。
下意識捧著小腹的史湘云微微嘆了口氣,剛轉回身就被林黛玉一把扯住,裝的兇神惡煞,實則小心翼翼的將她拉進里間,質問道:“你這小蹄子果然不老實,該不會是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才想著拉我下水幫忙固寵吧?”
聽她說出這樣的玩笑話,史湘云一時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無奈了。
高興的是姐妹兩個沒有產生太多隔閡;無奈的是林黛玉這等態度,擺明是準備等到七夕前夜,就將石頭原封不動的還給自己。
她心下嘆息,嘴上卻戲謔道:“聽姐姐這么說,倒像是對固寵一道頗有心得,卻不知都有什么高招,能不能演練給我瞧瞧?”
說著,她故意把個枕頭擺在床頭正中,站在床前素手一讓,大有請君現場教學的味道。
林黛玉原是故意玩笑,好打破兩人之間的隔閡,被湘云這么一鬧倒就染上了顏色,當下連啐兩聲,紅著臉罵道:“小蹄子,你果然是學壞了!”
說著,作勢就要上前呵癢,但畢竟顧忌她腹中胎兒,終究只是虛張聲勢罷了。
史湘云見狀,立刻挺了挺依舊平攤的肚子,一臉狐假虎威的小模樣。
“哼小人得志!”
林黛玉在她額頭上虛戳了一指頭,扁嘴道:“且等你以后卸了貨,看我怎么擺置你!”
說完,她也忍不住掩嘴直笑。
姐妹兩個笑鬧了一陣子,這才回了外間落座。
史湘云因想起方才的見聞,忍不住嘆道:“寶姐姐近日瞧著頗有些憔悴,方才我見她明顯是在強顏歡笑,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麻煩。”
兩人從小最是投契,又曾在蘅蕪院里朝夕相處,故此薛寶釵能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她——只是湘云再怎么也想象不到,寶釵是在為母親紅杏出墻而煩惱。
然而林黛玉明顯不想討論薛家的事兒,直接岔開話題道:“我倒覺得鳳姐姐和璉二哥之間問題更大,他們夫妻之間鬧隔閡已經許久了,偏怎么這兩天如此著緊,三番兩次的找來?”
聽她這一說,史湘云立刻想到了焦順所言,哪敢往深里剖析,當下隨便搪塞了幾句,也忙岔開了話題。
且不提她姐妹在焦家如何。
卻說眼見王熙鳳連夜回到了榮國府里,賈政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然后也不敢問、也不敢說,裝作不知情一樣,泛泛的勸了幾句,讓他們小夫妻往后和和美美的過日子,然后便急急忙忙打發了兩人。
他自以為掩飾的還好,實則在王熙鳳眼里渾身都是破綻。
等從彼處離開,王熙鳳沖賈璉冷笑數聲,直笑的賈璉嵴背發涼又惱羞成怒,這才帶著人徑自揚長而去。
“呸”
賈璉沖她離開的啐了一聲,憤憤不平的都囔著:“y婦神氣什么?!”
正欲怒沖沖拂袖而去,卻被賈政的小廝喊住,讓他進去稟明請托焦順之事。
另一邊王熙鳳到了家中,還不等更衣洗漱,三姑娘探春便急急忙忙找上門來。
“太太讓我過來問問,嫂子昨兒怎么突然就出府去了?”
王熙鳳這會兒心態倒放平了,邊對著落地鏡寬衣解帶,邊笑著反問:“那妹妹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都要聽。”
探春上前接過她脫下來的絲裙,隨手放在一旁,又去解杏黃鴛鴦兜背后的系帶,嘴里道:“到時候假話帶給太太交差,真話留著咱們姐妹交心。”
“咯咯”
王熙鳳嬌笑著抖落了身上的束縛,挺起胸脯道:“我去做了什么,三妹妹便猜不到,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探春瞥了眼落地鏡中的大燈倒影,忽然無奈嘆氣道:“這么說,嫂子是跟璉二哥明牌了?”
她既曾和王熙鳳并肩戰斗過,又素知這鳳辣子的脾性,既得知賈璉起意休妻,又怎會輕易與其罷休?
“不止。”
王熙鳳驕傲的展示著身上的痕跡:“我還許諾,要送他一個兒子呢!”
只怕是便宜兒子吧。
想到隔壁寧國府的芎哥兒,探春不由無奈嘆氣,莫非傳承了幾代人的榮寧二府,最終都逃不過焦某人的黑手?
她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于是又問:“那嫂子可曾聽說了什么與林家有關,又事關咱們府上的大事?”
“大事?”
炫耀夠了戰績,王熙鳳正拿著件小衣沖鏡子里比對,聽了這話,不由狐疑回頭:“什么大事?”
探春便將賈璉拿著賢德妃家書跑去焦家,又誠惶誠恐回來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她雖看出王熙鳳不是有意隱瞞,而是確實不知情,但對于府里的舊事,王熙鳳肯定要比她知道的多——尤其賈璉既然知道,那王熙鳳就更沒有不知情的道理了。
果然,王熙鳳聽說事情多半和林黛玉脫不開干系,沉吟半晌不確定的道:“難不成,是和林家那筆銀子有關?”
“什么林家的銀子?”
探春下意識的問了一句,旋即圓睜美目驚呼道:“不好,果然是禍事了!”
說著,扯住王熙鳳連聲追問:“林姑父當年,是不是曾寄存了一大筆銀子在咱們家?!”
“這個…”
王熙鳳略一猶豫,想到如今兩人都是一條繩上串著的,且自己日后想要與焦順藕斷絲連,少不得還要經她這個中人,于是便沒再瞞著,將當初賈璉送林黛玉去揚州見林如海最后一面,結果帶回了近百萬兩銀子的事情說了。
“那、那這筆銀子如今何在?”
算算日期,探春心下就有不太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王熙鳳兩手一攤道:“自然是拿去蓋省親別院了,不然你以為那些屋舍景致,全都是憑空變出來的不成?”
只這一句,便將探春心中最后的溫情脈脈給擊碎了。
她原以為林黛玉是孤苦無依寄人籬下,她原以為家中是因為憐惜她,才將她留在府中榮養,甚至于當初釵黛之爭時,她還曾暗笑林黛玉沒有自知之明。
直到如今才明白,原來林家并非一無所有,而是已經傾盡所有…
偏就這般,榮國府最后還是辜負了林姐姐。
以往的祖孫情深,原來統統都是假的!
“三丫頭、三丫頭!”
就在探春感慨萬千的時候,王熙鳳在一旁卻忍不住催促道:“什么大事不好了,到底哪里大事不好了,你先把話說清楚啊!”
探春回過神來,無奈道:“我也還拿不準,但舅舅既然大力抨擊江浙官員在鹽政上徇私舞弊,那前幾年剛死在巡鹽御史的林姑父,只怕也難逃追查,到時候…”
不等她說完王熙鳳就慌了,她原本只恨江浙黨不死,哪想到這事兒最后又燒到了自己頭上——雖然她不是始作俑者,卻是當初薅羊毛最狠的那個!
旋即她又忍不住罵起了焦順:“賈璉都知道事情的,那冤家卻怎么還瞞著我?!”
見她順手撇下小衣,探春不自覺又行了注目禮,心道有沒有一種可能,焦大哥當時根本來不及做別的?
王熙鳳罵了幾句,又拉著探春討論,這事兒該如何處置才好。
探春也沒什么好辦法,但卻能猜到賈政和賈璉必是把寶押都到了娘娘身上。
一刻鐘后,辭別了惶惶不安的王熙鳳,探春行走在同往大觀園的甬道里,忍不住仰望著天邊的月牙,認真祈禱孝期能盡快結束,自己也好盡早脫離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是非之地。
一晃又是兩天。
眼見到了焦順進宮講學的日子,宮外有人為此牽腸掛肚自不用說,宮內吳貴妃卻也是心緒難寧。
其實打從昨天晚上,她就已經覺得不自在了。
有些人或許會奇怪,男女之事上古人玩的也花,各種艷情更是曾出不窮,緣何皇后與吳貴妃見了那奏折,便如此大驚小怪。
實則宮中規矩森嚴,等閑文章到不了嬪妃手上,便有一二漏網之魚,畢竟也只是莫須有的故事,怎敵的焦某人親身經歷,又事無巨細盡皆描繪其上。
且其文字多承后世之精華,論辭藻之華麗或許多有不及古人之處,論詳實真切卻遠在古風之上,因此愈發讓人印象深刻,恍如親臨親見一般。
偏這當事人還三不五時就要出現在眼前,便想忘,又如何能忘得掉?
吳貴妃一夜輾轉反側,到了凌晨才迷迷湖湖睡過去,結果又做了個怪夢,不等天亮就被嚇醒了。
然后她獨自一人在鐘粹宮熬到天亮,實在是心下難安,便忍不住尋到了皇后所在的儲秀宮。
等見了皇后,她自然不好意思明說,自己正因為那奏折而心慌意亂,于是便旁敲側擊的問起了容妃——她前兩天就已經將容妃的所作所為告知了皇后,可卻一直不見皇后有任何行動。
卻說皇后在儲秀宮中,其實又何嘗不是惴惴難安?
但看到吳貴妃心緒不寧的跑來,她自己反倒沒那么忐忑了,聽吳貴妃問起容妃的事兒,當下勸道:“容妃得罪了妹妹,本就已經嚇的倉皇失措了,又何須咱們再節外生枝?”
見吳貴妃暗暗撇嘴,顯然并不認同自己這話,皇后微微一笑,直接站起身來招呼:“我正要去皇上那邊兒走走,妹妹要不要一起?”
吳貴妃下意識起身就要應下,但旋即驚覺不對,忍不住質疑道:“娘娘,那焦、焦…那人今兒可是要進宮的,說不得又要君前奏對,你…咱們…”
想到那奏折里的內容,吳貴妃對焦某人是避之唯恐不及,哪想得到皇后竟還要主動撞上去?
換源app,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 見她慌的手舞足蹈,皇后忍不住噗嗤一笑,掩嘴道:“瞧妹妹急的,我不過是跟你玩笑罷了。”
說著,又招呼吳貴妃重新落座。
等到吳貴妃好容易平復了心境,皇后又語重心長的道:“咱們姐妹之間倒罷了,若在駕前可不能如此失態,有機會妹妹真該先演習演習,也免得在陛下面前露怯。”
演習演習?
吳貴妃頓時就想歪了,腦海中浮現出不可名狀的畫面,臉色騰一下子紅的幾欲滴血,磕巴道:“這、這這這如何使得?!”
皇后先是莫名其妙,旋即啞然道:“妹妹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說你不妨先與那焦順見上一面,提前適應適應,想必就不會在君前失儀了。”
吳貴妃這才松了口氣,在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羞臊之余,她又忍不住偷眼打量皇后,心道皇后也看過里面的內容,卻怎么還能表現的如此鎮定自若?
答桉似乎很明顯,那就是皇后的心理素質更高更好。
但這一點偏偏又是吳貴妃不愿意承認的,所以她左思右想不得要領,忍不住小心試探道:“娘娘,也、也曾提前演習過?”
“這倒不曾。”
皇后搖頭道:“皇上早知道這東西在我手上,我即便表現出一些異樣,皇上也是能體諒的。”
說是這么說,想到皇帝明顯吃醋又不肯承認的樣子,皇后心下卻是忍不住暗嘆,既然不相信自己,當初又何必把東西交到自己手上?
“喔。”
吳貴妃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心想自己和皇后確實不一樣,若是被皇帝知道自己偷偷看了那奏折,還不知會是什么反應呢。
再說了,就算皇帝不會怪罪下來,自己也完全不想讓皇帝知道,自己曾看過那等不堪入目的東西!
說到底都怪容妃!
若不是她變著法給自己下套,自己又怎么可能陷入這等尷尬的境地?
吳貴妃剛才有多忐忑不安,此時對容妃就有多惱恨——憑什么自己要受此窘迫,那肥婆卻能置身事外?!
想到這里,她的目光不自覺就落在了那木匣上。
或許應該把容妃也…
“怎么?”
這時皇后忽然湊到近前,悄聲問道:“妹妹莫不是還想再瞧的仔細些?”
再瞧的仔細些?
“不、不不不!”
吳貴妃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立刻跳將起來,邊擺手拒絕,邊一步步的往外退。
等到了門前,她立刻拉開房門轉身落荒而逃。
皇后在后面趕了幾步,見喊不住她,便搖頭失笑兩聲,然后重又回到了里間。
一手扶著房門,皇后的目光也不自覺落在了那木匣上…
許久之后,有宮女按規矩前來奉茶,里面卻不知為何落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