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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4章 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是日傍晚。

  焦順散衙回到家中,剛轉入二門夾道內,迎面便撞上了史湘云和林黛玉,只看兩個人四只眼睛滿是希冀的望著自己,就知道她們早已經恭候多時了。

  迎著她們眼中的期許,焦順嘴角微微上翹,然后緩緩吐出四個字來:“幸不辱命。”

  史湘云和林黛玉齊齊松了口氣,剎那間彷似連身量都短了些許,足見方才一根弦繃的何其之緊。

  旋即史湘云素手一合,誦念了聲‘阿彌陀佛’。

  林黛玉則是對著焦順鄭重一禮:“小妹先代二嫂子和榮國府,多謝焦大哥援手之恩!”

  這便是內外之別,史湘云與焦順夫妻一體,在外人面前為此道謝反而顯得生分。

  而林黛玉不過是暫時寄居,即便真正的請托人并不是她,她也要先承焦順的人情。

  “不過是分內之事罷了。”

  焦順云澹風輕的一擺手,又道:“這里不是說話的所在。”

  說著,當先朝正中院落行去。

  史湘云想也不想緊隨其后,林黛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追了上去。

  等到了堂屋客廳里,焦順這才回頭對林黛玉道:“林妹妹稍候,我且先去換下官服。”

  說著,又邁步進了里間。

  史湘云也忙吩咐香菱奉茶,然后跟進去伺候焦順更衣洗漱。

  林黛玉默默坐到了下首,想著方才焦順語氣神態,不由暗暗感嘆,怪不得焦大哥能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單說憑方才那反應,誰能看得出他其實是受了三妹妹逼迫,才不得不出手的?

  也就一刻鐘的功夫。

  焦順換好了一身藍底金絲銀紋的萬福衣,擦著手從里間出來,與史湘云隔著茶幾坐到了主位上。

  剛一落座,史湘云便忍不住追問道:“老爺,事情是怎么了得?”

  若不是林黛玉在外面等著,她只怕在屋里就憋不住要問了。

  林黛玉聞言,也忙向焦順投來關注。

  焦順卻是先慢條斯理的端起茶來品了品,這才搖頭道:“事情還沒了。”

  史湘云和林黛玉登時愕然,既然事情還沒了,那怎么方才又說是幸不辱命?

  史湘云正待追問,焦順便又主動解釋道:“榮國府窩藏王家銀兩的事兒,早已經街知巷聞了,便是皇上,想要無緣無故的撤桉,只怕也沒那么容易。”

  “所以我今兒面圣時,并沒有提及窩藏一桉,而是設法為賢德妃娘娘求了情。”

  “為娘娘求情?”

  “不錯!”

  焦順放下手里的茶杯,正色道:“這次榮國府輕易被卷入了窩藏桉,說到底還是因為賢德妃在宮里失了寵,偏娘家又沒有個頂梁柱,故此才落得墻倒眾人推。”

  “只要娘娘能再次獲得皇上寵信,外面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必然偃旗息鼓——屆時這窩藏罪,也不過就是疥癬之疾罷了。”

  明明是誤打誤撞、順水推舟的事兒,偏被他說的謀定后動智珠在握。

  “這么說,陛下已經諒解娘娘了?!”

  史湘云瞪圓了美目,難以置信的看向自家老爺,連一旁的林黛玉也被唬住了,眼里不自覺的透出欽服之色。

  要說擱在以往,即便焦順展現出這方面的智慧能來,林妹妹也未必會有太多感觸,但近來榮國府兩次遭難,卻讓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權勢的重要性,也多多少少對仕途上的事兒存了敬畏之心。

  “我已有八成把握。”

  焦順篤定道:“料來三兩日內,必有消息傳出!”

  說著,他暗暗用眼角余光打量黛玉。

  心道自己原是想借機將林黛玉羈縻在家中,然后再徐徐圖之,但現如今為了燒賢德妃的冷灶,卻是無形中又破壞了她久留焦家的前提。

  好在這也不是沒辦法彌補,自己既然幫了榮國府這么大的忙,屆時讓王夫人和王熙鳳找理由不來接她,難道憑她自己還能飛回去不成?

  兩日后,寧國府。

  賈蓉腳步沉重的走進書房內,見賈珍正站在書桌前背著手欣賞一幅字畫,便忙遠遠的站定,小心翼翼的見禮道:“老爺,我來了。”

  “嗯。”

  賈珍頭也不抬一下,又盯著那字畫端詳片刻,這才發問:“聽說你上午又被叫去了?都問了些什么?”

  “還是那老三樣!”

  說起這個來,賈蓉就氣不打一處來,因為他是寧國府派去兩廣的經辦人,除了沒跟這出海之外,從一開始的攢貨,到商船回港后發賣洋貨,皆都曾參與其中。

  故此這陣子賈蓉時常被那喚到隔壁問話,起初還是經辦的御史出面盤問,后來漸漸就換成了幾個小吏,翻來覆去的總是那幾個問題:

  諸如最初送上船的都是什么貨物,有沒有違禁品,數量多寡,返程后利潤幾何,有沒有發現什么異狀之類的。

  這日上午也不例外。

  賈蓉氣惱之余,便忍不住抱怨:“說是查問,可這三番五次下來我早瞧明白了,那幾個狗才不過是想拿雞毛當令箭,趁機從兒子身上詐些油水出來罷了!”

  “你倒是愈發精明了。”

  賈珍這時候霍然抬頭,死死盯著賈蓉問:“那你身上到底有多少油水,值得人家如此惦念?”

  “我…”

  賈蓉一時卡了殼,旋即忙叫起了撞天屈:“兒子身上能有什么油水,那些人不過是豬油蒙了心,瞧誰都像是塊肥肉!”

  “我倒不這么覺得。”

  賈珍從桌子后面繞出來,一步步的逼近賈蓉,口中陰惻惻的道:“若鳳丫頭說的真的,那咱們這回的進項可就有些不對了——我算著,里外里差了足有一半!”

  賈蓉起初還站在遠處,見他越走越近,便戰戰兢兢的往后縮,等到賈珍站到書房正中的時候,他都已經快要退到房門外面了。

  以前他怕的是賈珍這個人,現下卻更怕賈珍身上的花柳病。

  眼見退無可退,賈蓉一咬牙屈膝跪倒,磕頭如搗蒜般連聲道:“老爺明鑒,咱們家調的貨太雜,史家、王家對西府也更照應,里外里自然就差了行市——兒子身邊帶的都是老爺的人,我就是長了八個腦袋,也不敢貪那么多啊!”

  “這么說,你還是貪了?”

  “沒沒沒!我、我就是路上大手大腳了些,可這不能算是貪墨吧?!”

  “就只是路上?”

  “這個、這個…在兩廣的時候…”

  兩父子正在書房父慈子孝呢,忽聽得外面有人揚聲道:“老爺、老爺,巡城司的又叫大爺過去呢!”

  “嗯?”

  “啊?!”

  父子兩個俱是一愣,賈珍皺著眉退回桌子后面,狐疑的問:“你上午莫不是說錯話了?”

  “沒啊!都是老問題,要是兒子說錯了,也早該查出來了!”

  賈蓉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雖說最近總被巡城司的人敲詐勒索,也沒有上午剛敲過一筆,下午就又卷土重來的道理。

  賈珍見兒子的表情不似作偽,便也懶得再追問,直接拂袖道:“那你就先過去瞧瞧,等回來,老爺我再接著跟你理論!”

  賈蓉垂頭耷腦的應了,一出門先就回頭狠‘啐’了口唾沫,暗罵這老東西真是財迷心竅,連親兒子多花幾兩銀子的事兒都要這般斤斤計較,當時那花柳病怎么沒直接要了他的命?

  若是那樣,自己正好帶著銀子回來奔個‘喜喪’!

  詛咒完親爹,賈蓉便又把手伸進袖子里一陣摸索,最后無奈的嘆了口氣,邁步出了院門,卻沒有趕奔榮國府受審,而是先回了自己家中。

  先前他把身上的散碎銀子全拿出來打典了,如今口袋里只余下些幾百上千兩的銀票,他可舍不得便宜那些最爾小吏,所以準備回家取些合用的。

  等急匆匆回到家中,迎面就見許氏苦著臉迎了出來,他立刻剎住腳步,又警惕的往回倒退了兩步,這才呵斥道:“我不說了么,你沒事兒少出門,又別來煩我!”

  許氏的眼圈登時就紅了,悲聲質問:“爺還是不肯信我?!”

  “別廢話,爺還有正事兒要辦,你起開些!”

  賈蓉呵斥完,見許氏沒有讓路的意思,干脆貼著墻繞了個圈,從屋內取了銀子奪門便走,自始至終都懶得多看許氏一眼。

  自打回來得知賈珍染了洋夷的花柳病,賈蓉就將許氏視作洪水勐獸一般,從不肯與她親近。

  饒是許氏指天誓日的表示,自己和公公絕無茍且,但賈蓉也依舊半點不信——先前秦氏在世時,還不是裝的三貞九烈一般?

  再說了,自己從江南帶回來,暫時放在賈薔外宅的那兩個揚州瘦馬,論起伺候人的本事不比許氏強多了?

  話說…

  等過了眼下這道坎,自己也該置辦個外宅了——賈薔那廝忒不是個東西,自己把人送過去的時候告訴他隨便玩,他倒好,跟寶貝似的捂著那小戲子,碰都不讓自己碰!

  雖說眼下賈薔也還沒碰自己新姬妾,但萬一他碰了能?自己豈不是白吃了啞巴虧?!

  到底是人心易變啊,想當初兄弟之間可是無所不通…

  一路無話。

  卻說賈蓉在兵丁的帶領下,來至榮國府外院一處小花廳,進門一抬眼的功夫,他便就泥胎木塑似的愣在了當場。

  蓋因那花廳當中正跪著五六個人,內中無一例外,全都是曾敲詐過他的巡城司小吏。

  正愣神之際,又見最初曾見過一面的巡城御史迎到了門口,拱手道:“下官近來公務繁忙,一時管束不嚴,竟讓這些宵小之輩得以猖狂,實在是讓賈侍衛見笑了。”

  當初秦可卿死時,賈珍為了能讓她風光大葬,特意給賈蓉在龍禁衛買了五品爵,掛了御前三等侍衛的名頭。

  賈蓉越發愣怔了,直到那御史摸出張銀票來,表示這是搜來的贓款,他才條件反射的接了過來。

  低頭看了看數額,見竟比自己這些日子吐出來還要多些,賈蓉只覺得似是在云里夢中一般。

  壓根不記得那御史還說了些什么,更不記得自己是怎回的寧國府。

  等稍稍清醒時,人就已經在賈珍書房里了。

  賈珍見他渾渾噩噩的樣子,生怕受了西府那邊兒的牽連,忙聲色俱厲的喝問究竟。

  賈蓉將方才的事情說了,又撓頭道:“兒子實在不知道,他們這鬧的究竟是哪一出。”

  賈珍起初也是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想到了一種可能,急忙將總管賴升尋來,命他設法打探消息,看是不是榮國府的官司有了反轉。

  說著,順手奪過賈蓉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銀票,看了眼數字后,直接揣進了自己懷里,然后又翻出張小面額的遞給賴升,讓他做打典之用。

  也就不到半個時辰。

  賴升滿臉紅光的去而復返,一進門依舊跪倒磕頭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怎么?!”

  這會兒賈蓉也早回過味兒來了,搶著追問:“莫非榮國府的官司當真了結了?!”

  “這倒不是…”

  “那這喜從何來?”

  “是宮里,宮里賢德妃娘娘重又得寵了!”

  賴升說的興高采烈比手畫腳:“聽說還要幫著皇上處理朝政呢!”

  “什么?!”

  “果真?!”

  這下賈珍賈蓉父子也終于歡喜起來,說到底,榮寧二府最大的依仗便是賢德妃,既然賢德妃在宮中東山再起,那這窩藏桉又算得了什么?

  再說了,就算榮國府真因為窩藏桉倒了,這不還有寧國府嗎?

  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榮國府倒了,寧國府義不容辭,肯定是要頂上去的!

  歡喜了一陣子,賈珍又好奇道:“不是說皇上一直不肯見娘娘嗎,怎么突然就又委以重任了?”

  “聽說是焦大人的主意,他前腳剛見過圣上,后腳娘娘就得了召見!”

  “原來是他!”

  賈珍點點頭,又道:“也只能是他了。”

  說著,便若有所思的沉吟起來。

  賈蓉搓著手來回踱了幾步,亢奮道:“這回好了、這回好了,有了娘娘在宮里撐腰,看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賴升。”

  這時忽聽賈珍道:“去備一份厚禮。”

  賈蓉也忙附和:“對對對,是要好生恭賀娘娘!”

  賈珍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的揮退了賴升,這才冷笑一聲:“沒用的東西!都已經這般年紀了,怎么還分不清楚輕重緩急?我問你,是宮里的娘娘重要,還是能讓娘娘重新的得寵的人重要?!”

  “這…”

  賈蓉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老爺是說焦叔叔?”

  “沒錯!”

  賈珍捋著胡須得意道:“咱們跟娘娘畢竟隔著一層,再怎么也比不得西府那邊親近,可焦暢卿這邊兒就不一樣了——往后讓你母親多回家走動走動,難得就這么一個知己的親戚,哪能慢待了?”

  頓了頓,又道:“芎哥兒也漸漸大了,讓她一并帶去認認親戚。”

  “老爺高見,確實是該多走動走動。”

  賈蓉說著,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又提議道:“不如讓許氏也跟著走動走動,這萬一太太有什么事情絆住了,咱們也能有個備選不是?”

  賈珍聞言上下打量了兒子幾眼,問道:“你當真舍得?”

  “這有什么不舍得?!”

  賈蓉毫不猶豫的道:“許氏嫁過來也有些時日了,偏一直也沒個動靜,讓她跟在太太身邊耳提面授的得些經驗,保不齊就懷上了呢!為了子孫計,她跟著勞苦勞苦又算得了什么。”

  如今在他眼中,許氏比雞肋還不如,與其放在家里礙眼,還不如去外面賺些好處回來。

  且若是自己也有個芎哥兒一般的兒子,豈不既能借此牽制焦叔叔,又能免得芎哥兒威脅到自己的繼承權——到時候兒子孫子皆是肉,焦叔叔總不好再扶芎哥兒上位了吧?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

  那許氏身上到底干不干凈。

  想到這里,賈蓉忍不住向自家老子投去懷疑的目光。

  賈珍卻并未注意到這一點,他低頭暗暗沉吟,心道尤氏這一兩年仗著焦順愈發猖狂,若能有個制衡她的存在,倒也是極好的。

  反正以他現在的情況,扒灰大計已是難以為繼了,還不如拿來換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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