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斜下里轉出個王熙鳳來,探春心下便暗叫不好,這定是焦順要來大觀園的消息傳開了,所以這二嫂子便也聞著味兒找了來。
她對王熙鳳倒沒什么敵意,畢竟已經有主的婦人不會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但她卻擔心王熙鳳會影響自己的計劃。
再者說…
這二嫂子能來,二姐姐、林姐姐、四妹妹,難道就不能來了?
在她心下暗暗叫苦的時候,襲人早迎上去將事情的緣由說了,又道:“我方才邊找邊跟三姑娘說起梅花扇的事兒——不瞞二奶奶,我這陣子整日里提心吊膽的,就怕是我們院里出了岔子。”
“若在以前還好說,左右不過是讓二爺給姑娘們賠個不是,偏如今又多了個郡主娘娘,莫說是太太時常過問,連老太太都幾次叮囑讓別失了禮數,這要是鬧開了…”
“你只管放寬心。”
這時探春也收拾好心情迎過來,插嘴道:“郡主是個和善人,還打趣說這家賊雖然可惱,卻是她入社的中人,料來應該不會聲張此事。”
“真要是這樣就好了。”
襲人雙掌合十就要誦佛,王熙鳳一甩帕子調侃道:“怎么賊還沒認呢,你倒先搶著認了?這沒影的事兒想那么多做什么,還是先把那小祖宗找出來才是正理——若不然讓順哥兒撲個空,老爺太太還不定要怎么責怪呢。”
“說也是呢,真不知他到底去哪兒了!”
一說這個,襲人有忍不住急的跺腳。
這時王熙鳳又提醒道:“他既是要寫文章,總要有個桌椅板凳吧?這園子里有桌椅板凳,又僻靜無人的地方總也就那么幾個,挨個找一找總能找的到。”
其實襲人和探春方才就是這么吩咐的,但聽了王熙鳳這話,襲人還是一拍額頭,羊作恍然道:“虧得二奶奶指點迷津,若不然我們還不知要白費多少功夫呢!”
遂喊過一個小丫鬟,讓去通知各個搜查小組。
那小丫鬟有些莫名其妙,被襲人暗地里一瞪,才急忙領命去了。
等那小丫鬟走后,三人便湊在一處,邊閑聊邊漫無目的的搜尋,只是除了襲人之外,另外兩人的心思卻全然不在寶玉身上。
尤其是探春,一路上都在糾結到底要不要和王熙鳳攤牌。
不過還沒等她拿定主意,麝月就差人傳話來,說是已經在蓼汀花溆找到了賈寶玉。
眾人得了消息,急忙轉至蓼汀花溆,卻見麝月幾個正將寶玉和一個土饅頭圍在當中,一副想勸又不敢勸的樣子。
再走近些,賈寶玉那滿面塵土汗流浹背的樣子,就映入了眾人眼簾。
“我的小祖宗!”
襲人一下子躥了,幾步搶上前急道:“你不是說出來寫文章嗎?怎么弄成這副樣子?!”
寶玉卻不答話,只是低頭魂不守舍的看著那土饅頭。
襲人見狀更急了,轉頭看向一旁的麝月。
“我們來時就這樣了,勸也不聽,說也不聽。”
麝月說著,又指向不遠處的假山群落,解釋道:“剛剛是有人見二爺的筆墨紙硯都放在那石頭上,所以才順藤摸瓜找到這里的。”
這時探春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訝異道:“二哥哥這是在葬花?”
旋即又大為不解:“這本是一等一的雅事,哥哥卻怎么弄的如此狼狽,又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葬花二字似是對上了賈寶玉的腦電波,他這才回頭看了眾人一眼,幽幽嘆道道:“去年夏天我還和林妹妹約好了,以后每年都要一起葬花賦詩,誰成轉眼間想物是人非…”
“好了、好了!”
聽他癡癡的說起林黛玉來,王熙鳳忙打斷道:“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你們瞧他這一身汗,偏身上衣裳又這么單薄,萬一要是著了風,誰能吃罪的起?”
襲人聽了這話,忙拉著寶玉追問:“二爺,你出門時穿的披風呢?”
“在這兒呢!”
一個小丫鬟忙舉起手里臟兮兮好似抹布的披風,苦著小臉道:“二爺方才拿它包花瓣來著,臟成這樣也沒法穿啊。”
“那還不趕緊回去拿件新的來?!”
襲人舉目四望,嘴里焦急的都囔道:“也不知這附近有沒有背風歇腳的所在。”
探春在一旁聽了,立刻想起了一旁假山上趙姨娘曾奮斗過的山洞,只是還沒等她開口,王熙鳳便先沖著反方向一指道:“那邊兒有個用葡萄藤搭的秋千涼棚,雖比不得正經房舍,勉強歇歇腳倒還使得。”
眾人便半拖半拽,順著王熙鳳的指引尋到了那涼棚內,一面簇擁著寶玉坐在秋千架上,一面充作擋風的人墻。
襲人拿著帕子從頭頂抹到脖子,正要伸手探進衣襟里幫他把前襟后背的汗水擦掉,忽聽寶玉嘴里翻來覆去的念著‘林妹妹’三字,不由動作一頓,苦笑連連。
原本他就對林黛玉牽腸掛肚的,得了皇帝賜婚之后更是變本加厲,但凡見著與林黛玉有關的東西,就要癡癡愣愣的魔怔一陣子。
這還不算,每每魔怔完又嚷著凡塵俗世多煩惱,倒不如剃了煩惱毛落個逍遙自在。
襲人為此煩惱了許久,今兒見他又犯了病,略一遲疑,便把帕子交給了麝月,示意她接替自己,然后將王熙鳳請到了一旁,悄聲道:“二奶奶,林姑娘的親事是不是也該操持操持了?”
“嗯?”
王熙鳳先是疑了一聲,繼而恍然:“你是想來個釜底抽薪?”
襲人點頭道:“這眼見薛姑娘就要嫁過來了,偏二爺隔三差五總惦記著那邊兒,萬一鬧出什么瓜田李下的事情來——依我看,還不如盡早斷了他的念想。”
“說也是呢!”
沒等王熙鳳回應,一旁豎著耳朵的探春就搶先道:“二姐姐姐、寶姐姐、二哥哥、甚至連湘云妹妹都有了婚約,輪也該輪到林姐姐了。”
她那日屈指算來,就屬林黛玉的威脅最大。
而如今史湘云尚且不曾嫁到焦家,焦家自然不可能明目張膽的打出兼祧旗號,偏林姐姐那清高自傲的性子,又是絕不會主動提及這事兒的。
所以現階段,只要府里主動給林姐姐尋覓親事,這最大的潛在對手也便可以排除掉了。
“這…”
王熙鳳卻并沒有立刻答應,一來她是自小看著林黛玉長起來的,不忍見府里為了寶玉而輕易將她嫁出去;二來襲人想的雖好,可以寶玉這愛鉆牛角尖的性子,誰知道到時候會不會弄巧成拙?
于是便敷衍道:“這等事兒你跟太太說、跟老太太說都行,卻跟我這當家不做主的說有什么用?”
襲人原指著王熙鳳能在太太面前提一嘴——她雖是王夫人心腹,卻也不敢越俎代庖去安排主人家的婚嫁大事。
但見王熙鳳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就知道自己所托非人,正要往回找補兩句,忽聽探春主動道:“這事兒也確實不妥,若不然我找機會跟太太提一提,看太太是個什么章程。”
王熙鳳聞言詫異的掃了探春一眼,心道這三姑娘雖然一向管得寬,但這樣的事情平時也是不會沾手的,偏怎么今兒一副躍躍欲試的架勢,似乎恨不能立刻把林丫頭給嫁出去?
難道是她們兩人之間起了嫌隙?
還是說…
任憑王熙鳳想破了頭,卻又哪里想得到焦順貨賣幾家,惹得探春憂心忡忡,于是選擇了先下手為強。
她們這里說了一陣子,回去拿衣服的丫鬟便送了件新披風來,而除了那丫鬟之外,還有騎著自行車的史湘云,以及拉著黃包車的翠縷。
史湘云騎到近前,一面片腿下車一面急急忙忙的道:“我聽說愛…二哥哥身子不舒服,所以特地送了這黃包車來!他人呢?可是傷到什么地方了?”
她一著急就‘愛’‘二’不分,但現在畢竟是要出閣的大姑娘了,再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無所顧忌,所以縱使慌急,還是勉力改正了口音。
“姑娘聽這小蹄子瞎說!”
襲人瞪了那捧衣服的小丫鬟一眼,噼手奪過她懷里抱著的孔雀羽大氅,邊對湘云解釋,邊分開眾人上前把寶玉裹成了翠綠的大粽子。
史湘云聽說賈寶玉不過是出了一身汗,又有點觸景生情罷了,這才松了一口氣,轉頭向旁邊的王熙鳳、賈探春打招呼。
但這二人卻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方才她們兩個忽以為對方是障礙,但再大的障礙,又怎及得上史湘云這正牌子焦夫人?
若是個羞怯的還好,礙著規矩必然不敢去見焦順,但史湘云一貫爽利,又與焦順時常互通音信,只怕…
“我聽說焦大哥要來?”
果不其然,都沒等別人開口,史湘云就主動提起了這事兒:“那倒真是巧了,我剛給知夏做了兩件小衣裳,還想著讓翠縷送過去呢,既然他要來,那我一會兒干脆直接送去怡紅院就是。”
襲人自然不會有異議。
探春和王熙鳳雖不情愿,可也挑不出毛病來——何況她們見了這焦家正室,多少總有些心虛。
雖然寶玉無甚大礙,但眾人還是半哄半勸的讓他上了黃包車,由丫鬟們輪流拉著,前呼后擁的往怡紅院趕。
等到了怡紅院里,問清楚焦順還沒來,襲人這才松了一口氣,然后便張羅著讓賈寶玉洗漱更衣。
趁著秋高氣爽,王熙鳳、賈探春、史湘云三個便在院子里圍著石桌坐了,又讓丫鬟們擺了兩碟果盤邊吃邊扯閑篇。
其實王熙鳳和賈探春都沒什么談興,只是不想在史湘云面前露出雞腳,所以才勉力為之。
“對了。”
說著說著,史湘云忽然想起一事,遂壓著嗓子道:“二嫂子,我昨兒在迎春姐姐那邊兒,聽丫鬟們說月例銀子已經壓了一個月…”
“害”
不等她說完,王熙鳳便攤手道:“我要有法子,能拖到這時候?這八九月里挑費太多了,家里一時周轉不開,我能有什么法子?再說也不是不給,只是攢到下個月一并發下去。”
“喔。”
史湘云點了點頭,她其實想問的不是這個,而是奇怪自己的月例銀子為何就沒有拖欠,暗里有為迎春打抱不平的意思。
不過瞧王熙鳳這樣子,府里拖欠薪水的地方明顯不止是綴錦樓,反而是自己成了特例。
至于為何單單優待自己,不用多想就知道,肯定又是占了焦大哥的光。
她原是這園子里數一數二困頓的,每每給姐妹們準備禮物,都只能親自動手弄些繡活兒之類的東西。
但現如今焦順三天兩頭的噓寒問暖,一應物事比府里準備的還全還好,手頭上自然也就寬裕了,故此見不是專門苛待二姐姐,便想著自己先拿些出來接濟接濟。
要不…
干脆姐妹們雨露均沾人人有份?
只是要想個合適的由頭,別讓人以為自己是在施舍就好。
正想到這里,忽就聽守門的婆子過來報信,說是焦大爺已經進了園子里。
三人不約而同的起身,卻又聽那婆子繼續道:“聽說太太還有別的事情想找焦大爺商量,所以先請他去了清堂茅舍。”
探春聞言心中一動,正待拿史湘云做由頭,主動請纓去清堂茅舍‘探聽探聽’。
不想她這里才要開口,王熙鳳就抬手在史湘云臉上掐了一把,戲謔道:“瞧你這丫頭心急火燎的,難道還怕他在太太哪兒絆住,脫不開身?罷罷罷,我替你過去瞧瞧,見了順哥就說你在這里等不來人,都要變成望夫石了。”
“嫂子!”
史湘云羞的跺腳嬌嗔,王熙鳳卻是丟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領著自己的丫鬟仆婦揚長而去。
賈探春見狀直氣的銀牙緊咬、粉拳緊攥,她原本還琢磨著要不要跟王熙鳳攤牌,好借王熙鳳做個掩護。
但這二嫂子事事都和她想到了一處,一而再再而三的妨礙她,卻是讓探春徹底熄了和平共處的心思。
如今無人幫著打掩護,鳳姐姐尚且明目張膽無所不用其極,倘若自己再給她搭了門路,日后豈不是要喧賓奪主?
可若不找她幫著遮掩,自己又哪有機會向焦大哥一訴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