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南安王是來‘共襄盛舉’的,在場的勛貴外戚們面面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
畢竟南安王也是出了名的跋扈紈绔,慣愛干些左擎蒼、右牽黃,千騎卷平岡的勾當,從不曾聽聞他在這些正經事上下功夫。
如今卻突然跑來說要共襄盛舉,實在是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當然了,內中也不都是糊涂人。
有幾個眼明心亮又消息靈通的,立刻就聯想到了南安王與忠順王的沖突,心知南安王此來,多半是想要爭取皇帝的支持。
說起來,這場沖突幾乎是與焦順的小作文計劃同時發生的。
起初是南安王長街縱馬,驚了忠順王愛妾的車架,忠順王差人前去質問,卻又被南安王命人亂棍打了出去。
忠順王那里受過這樣的窩囊氣?
于是便趁著南安王外出打獵,暗中糾集了大批人手圍追堵截,想當面折辱南安王一番。
熟料南安王年輕氣盛,仗著忠順王的手下不敢對自己下狠手,竟單人獨騎突出重圍,期間還開槍打死了忠順王府的一名侍衛。
忠順王為此暴怒,親自操刀杖斃了南安王的親信小廝。
這下子事情頓時鬧大了。
忠順王參劾南安王私藏火器又當眾殺人,必是意圖不軌。
南安王則堅稱自己是正當防衛,反倒是忠順王府的人剪徑劫道害人性命,實與盜匪無異,殺之有功無過。
這等官司等閑誰敢往身上攬?
故此很快就打到了太上皇面前。
但這一個親弟弟,一個是妻子的外甥,實在是不好處置。
太上皇試圖調停,結果幾次下來全無效果;有心各打五十大板,兩人又都不服不忿。
最后沒奈何,才推到了皇帝頭上。
但隆源帝顯然也不想沾手這事兒,所以才有了賈雨村‘臨危受命’的故事。
卻說眼見南安王大馬金刀,直接占據了自己原先的主位,牛繼宗只覺得腦殼生疼,可又實在奈何不了這王爺表弟,只好忍著氣命人搬了把椅子與他并肩而坐。
南安王是半點也不客氣,還不等牛繼宗坐穩,就連聲催促道:“你們到底怎么個章程?是捐銀子還是出人手?甭管誰出多少,本王這邊一概加倍!”
見他如此喧賓奪主,牛繼宗忍不住打岔道:“王爺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在府里召集眾人議事?”
南安王用看弱智的表情橫了自家表哥一眼,然后才抬手半遮著嘴解釋道:“與國公府相熟的那幾位,和我們王府關系也不錯,表哥前腳剛找人當托,后腳本王那邊兒就得了消息。”
牛繼宗頓時恍然,心下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找那么多托了,如今倒好,想查出是誰泄了消息都難。
可話又說回來,誰又能想得到自家這紈绔表弟,會突然對工學產生興趣?
不過南安王的到來,卻也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鎮國公府再怎么煊赫,眼瞅著也是一路往下滑坡的態勢,可人家卻是世襲罔替與國同休的王爺,兩者如何能同日而語?
故此在南安王表示出大包大攬的態度之后,這場會議就開始朝著牛繼宗原本預定的態勢發展,那幾家爭執不下的勛貴外戚也都紛紛偃旗息鼓,再不敢惦念工學里的關鍵位置——畢竟除了忠順王那個層級的,旁人誰敢跟南安王搶‘獵物’?
但牛繼宗卻怎么也開心不起來。
他原是趁機扛起勛貴復興的大旗,讓南安王這么一鬧,往后誰還肯對他馬首是瞻?
若是南安王愿意當這個領袖,他還能勉強捏著鼻子認下,可怕就怕南安王只是想臨時討好皇帝,完全沒有帶領勛貴們重新復興的意思。
說白了,人家的王爵是世襲罔替的,跟這些爵位快降到底兒的普通勛貴,能是一條心?
鎮國公府的這場聚會,因召集了京城一多半的勛貴,原本就已經夠惹眼的了,結果半路上又殺出個南安王,消息自然不脛而走。
轉過天,就傳到了忠順王府。
彼時忠順王也恰好剛得了榮國府放出來的消息,一時還有些莫名其妙——他好歹也是做過些功課的,焦順手上有天行健干股,還送到史家當添妝的事兒,他是早就知道的。
這都是去年的事兒了,怎么突然又翻騰起來了?
后來聽手下人解釋了一番,這才明白榮國府的用意。
當下登時惱了,原本歪在羅漢床上的肥胖身子,掙扎了幾下都未能起身,索性甩開想要攙扶的侍女,一腳將旁邊的炕桌踹翻在地,怒道:“賈政是得了失心瘋不成?竟拿個奴才秧子出來唬人?!”
說著,又拍著床板催促道:“快去把周謨給我找來!都是這沒用的東西上回丟了孤的臉,才叫那一起子狗奴才小覷了本王!”
上回焦順當面不給王府長史面子,他原也是惱怒非常,不過正趕上和南安王起沖突,一時也就沒顧上這事兒。
誰成想自己沒搭理那姓焦的小子,他倒得寸進尺起來了!
南安王雖是小輩,可好歹也是王爵、是皇嫂的外甥!
姓焦的又是個什么東西?
一個區區家奴出身的五品官,也敢冒頭與自己打擂臺,真當自己這個王爺是泥捏的不成?!
王府長史周謨得了傳召,很快就出現在了忠順王面前,因早知道王爺動了怒,他跪下請安之后壓根就沒敢起來,五體投地的只等著忠順王開口發落。
“哼”
忠順王冷哼一聲,肥碩的身子在侍女的攙扶下終于做了起來,居高臨下的盯著周謨問:“榮國府放出來的消息,你可曾聽說了?”
“小的、小的聽說了。”
“狗才!”
忠順王猛然起身,一腳將他踹了個仰倒,怒罵道:“你但凡有點用處,何至于讓孤受這樣的羞辱?!”
緊接著,又揚聲吩咐道:“來啊,備車,本王要去工部拆了那焦順的骨頭,也好讓他知道知道本王的手段!”
“王爺!”
周謨聞言忙又重新爬了起來,以頭搶地道:“使不得啊王爺!那焦順如今圣寵正隆,禮部尚書侍郎都被他給一窩端了,這時候何必為了樁買賣,就與他…”
“去泥娘的!”
忠順王再次飛起一腳將周謨踹翻,自己卻也因用力過度,氣喘吁吁的坐回了羅漢床上。
左右侍女忙要給他撫胸攏背順氣,忠順王卻又一手一個推開,怒視四腳朝天的周謨道:“禮部尚書侍郎,也能跟孤相提并論?!”
說是這么說,但他卻再沒提打上門去的事兒。
周謨略略松了口氣,旋即又翻身跪倒,自扇了兩嘴巴道:“小人失言,還請王爺贖罪——小人也是覺得,那焦順如今早就是滿朝文臣的眼中釘了,咱們只需坐山觀虎斗就好,又何必替那些大頭巾打頭陣?”
“一個奴才秧子,算什么虎?!”
忠順王卻還是有些憤憤難平,他近幾年也是跋扈慣了,養成了容不得人反抗忤逆的心性,雖然明知道焦順是皇帝的心腹,可還是忍不下這口氣。
其實周謨也憋著氣呢,不過當初賈雨村掰開了揉碎了給他分析,讓他知道忠順王府現下碰誰都行,偏就不好對那焦順下手。
于是膝行兩步,邊給忠順王捶腿,邊準備再勸諫兩句。
結果就在這檔口,南安王在鎮國公府大肆召見勛貴外戚,準備出錢出人資助工學的消息,就傳到了忠順王駕前。
忠順王狐疑的坐直了身子,低頭問周謨:“這回他葫蘆里又賣的什么藥?”
“這個么…”
周謨略一琢磨,便猜到了南安王的用意,忙分說道:“以卑職之見,南安王約莫是想借機討陛下的歡心——這案子太上皇已經撒了手,現下究竟如何裁斷還不全看陛下…”
“好個奸詐的小白臉!”
忠順王又猛然起身,結果因起的太急,兩眼發黑又跌坐了回去。
眼見他扶著額頭齜牙咧嘴,周謨忙命人取了藥來,又要命人請太醫上門診治。
“用不著。“
忠順王這時卻已經緩了過來,咬著牙發狠道:“這場官司咱們必須得打贏!”
“這…”
周謨看了看他的臉色,遲疑道:“要不,咱們也往工學里捐點錢?”
“不成!”
忠順王想也不想就否決了這個主意:“讓人知道了,豈不以為本王是在拾人牙慧?!”
“那…”
周謨想了又想,覺得這事兒還是繞不過焦順,畢竟讓皇帝心心念念,忠順王府又能插上手的事兒,也就是焦順管的那一灘了。
別的倒也不是沒有,可都算不得關鍵要害之處。
“你到底有沒有主意?!”
忠順王見他沉吟半晌,便不耐煩的催促道:“若不成,便召…”
一聽這話頭,周謨就知道忠順王是要召見自己的競爭對手,便顧不得再細想,忙道:“王爺,小人覺得這事兒的關鍵,還是得著落在那焦暢卿頭上!皇上既命順天府裁決,顯是不愿親自下場——可要是讓那焦順徹底倒向了南安郡王,說不定就能鼓動圣上改變心意。”
忠順王沉著臉細一琢磨,倒有些慶幸方才沒急著去工部動粗了,否則豈不是主動將焦順推給南安郡王?
打輸了官司會遭到什么懲處,忠順王倒并不怎么在意,但他自持是正牌子皇家血脈,論爵位、輩分、出身,俱都在南安王之上,豈肯受這黃毛小子的氣?
再說了,焦順不給王府面子,那畢竟是還是暗地里的,除了當事人之外并沒有幾個人知道。
但忠順王和南安王的意氣之爭,可是白在明面上的,如今更是鬧到路人皆知。
正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一番忖量斟酌之后,忠順王咬牙吩咐道:“罷罷罷,便讓那狗奴才再囂張幾日——去把那新鋪子的地契取來,然后差人送到焦家!”
“王爺圣明!”
周謨聞言連忙歌功頌德,又擔心下面人把事情辦砸了,干脆揣了地契親自找上門去。
當日傍晚。
榮禧堂書房內,賈政正往茶杯里撒枸杞,忽就見單大良慌里慌張的闖進來,變聲變色的道:“老爺,不好了、不好了!那王府的周長史又來了!”
賈政聞言手一哆嗦,滿把枸杞撒了一地。
“禍事了、禍事了!”
他驚慌失措的道:“必是那婆娘和璉哥兒媳婦胡鬧,惹得王爺動怒了!”
說著,又捋須恨聲道:“我早說以和為貴,偏她們總是不肯,竟還想用焦順的兇名嚇退王爺,卻不想想他一小小工部主事,在忠順王駕前又算個什么東西?焉能讓王爺退避三舍?!”
越說越惱,他忍不住連連頓足:“如今倒好,忠順王差人打上門來,卻要老爺我去受著!”
賈政抬手往東北角一指道:“還不快去把焦順找來,跟我一起去見王府的長史官!”
見他六魂無主的樣子,單大良忙提醒道:“焦大爺此時想必還沒從衙門回來,卻怕王府的人等不得許久。”
“這…”
賈政糾結的一跺腳,最后還是不敢怠慢,只得揚聲道:“去,把我方才說的話,一個字不落的說給太太聽,讓她瞧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等單大良領命去了,他苦著臉整理好衣冠,然后強行堆起笑容迎到了前廳。
一進門,賈政就連忙長躬到底:“下官來遲,還請大人不要見怪。”
周謨還了一禮,卻道:“存周公無須多禮,下官此來實是奉命來見焦祭酒的,因打聽著焦祭酒尚未回府,故而才暫來叨擾存周公。”
果然是因為焦順來的!
賈政心中暗暗叫苦,連忙撇清道:“那焦順日漸頑劣,我早有趕他出府的意思,只是礙于他新買的府邸尚未竣工,所以才…”
說著,又一躬到底:“他做了些什么,我實不知內情!”
“嗯?”
周謨原還想托賈政做個中人,哪成想竟聽了這么幾句,當下起身嗤笑道:“如此一說,下官倒是來錯了。”
說著就要離開。
臨出門見賈政那一臉劫后余生的樣子,卻又忍不住多嘴解釋道:“王爺命我來,是來給焦祭酒送鋪子的——原本我們府上也準備做輪胎生意,可王爺說了,若只是榮國府,便說破天也攔不住他做買賣,但既是焦祭酒也有干股在里面,倒不好與他爭利,索性便讓下官將新鋪子的地契送了來。”
“啊?!”
賈政登時瞠目結舌、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