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四五日。
這天早上探春習練完武藝,懸劍背弓旳回到秋爽齋里,就見趙姨娘的貼身丫鬟正和侍書幾個在廊下閑聊。
她當下面色就是一沉,抬手解下寶劍擎在手里,大步流星的進了三間正房,然后轉身反鎖了房門。
自打初五去過蓼汀花溆之后,趙姨娘就一直試圖弄清楚,那晚異口同聲之人到底是不是李紈。
可李紈又豈是好相與的?
橫推豎擋不漏分毫破綻——也確實沒有破綻——結果這一晃十多天了,趙姨娘也沒能得出答案。
今兒她又打著探望女兒的名頭來到園子里,正坐在桌前的繡墩上,琢磨著該換個什么法子試探李紈才好,忽聽門口響動,下意識抬起頭來,就見一柄寶劍直刺眉心!
“啊!”
趙姨娘驚呼一聲,嚇的一屁股拱翻了繡墩,手足并用的逃開幾步,這才發現長劍仍在鞘內。
她心下一松,旋即惱羞成怒的挺著胸脯叫囂:“你有本事就殺了我!老天爺啊,我辛辛苦苦十月懷胎,怎么就生出這么個忤逆不孝的孽障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說著,便踮著腳把心窩往劍鞘上撞。
探春反被她逼退了兩步,氣的緊咬銀牙,反手將劍身搭在左手上,倉啷一聲拔出寸許鋒芒。
“你…”
趙姨娘立刻驚慌倒退,等撞上月亮門隔斷退無可退了,又順手抄起一旁的花瓶護在身前,戰戰兢兢道:“你、你想干什么?!你還真想殺父弒母不成?!別過來,再過來我、我可就喊了啊!”
看她色厲內荏的樣子,探春不屑的冷哼一聲,寒著臉道:“姨娘既知道我是忤逆不孝之人,就最好不要逼我動手——往后你若再敢踏入我這秋爽齋半步,莫怪我劍下無情!”
說著,又倉啷一聲還劍入鞘。
趙姨娘見狀驚魂稍定,依舊抱著那花瓶,以探春為中心貼著墻根兒繞了大半圈,背著手拆掉門閂,又用后臀尖頂開半扇房門,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這才又鼓起了勇氣,憤憤道:“我來不來與你何干?到時候我只叫丫鬟婆子們隨行伺候著,看你敢不敢動手!”
探春鳳目一立,待要再說些什么,卻見趙姨娘將手里的花瓶往地上一放,轉頭奪門而出。
等追出去時,她早已經逃的不見人影了。
探春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回到屋里把花瓶擺回原位,又把寶劍掛在了西墻米芾的《煙雨圖》旁,然后坐到花梨大理石的書案前沉吟不語。
禁止趙姨娘來秋爽齋的事情雖然沒成,但她也不是全無收獲——趙姨娘既要讓丫鬟婆子跟隨左右,再想與焦順私會自然就沒那么容易了。
若真能因此斷了這兩人的茍且之事,也算是取得了極大的進展。
正想著,忽聽外面侍書稟報:“姑娘,薛姑娘來了。”
賈迎春忙起身迎了出去,卻見薛寶釵正駐足欣賞院里的芭蕉葉,便笑著招呼道:“寶姐姐怎么來了?我還說一會兒去蘅蕪院里找你們玩兒呢。”
“你要真去了,只怕倒要撲個空呢。”
薛寶釵用團扇掩住雙唇,輕笑道:“因聽說焦大哥又往怡紅院里送了兩輛怪模怪樣的車子,云丫頭放下碗筷就跑了去,我攔都攔不住呢。”
說到這里,她略一停頓,才又繼續道:“我原是想叫上你作伴,也去瞧瞧稀罕,不成想方才撞見了趙姨娘…不管怎么說,到底她是長輩,總要給她留三分體面才是。”
探春聽了這話臉上就有些不好,但畢竟薛寶釵這話也是出自好意,她又不便拿出事實進行反駁,便干脆叉開話題問:“寶姐姐怎么也對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感興趣了?”
薛寶釵多聰明一人,當即明白探春不想討論和趙姨娘的關系,忙也順著她的話題道:“還不是被云丫頭帶挈的,我若不去瞧瞧,她多半就要騎著那稀罕兒來獻寶了,到時候蘅蕪院豈不又要無端遭劫?”
探春聽她說的有趣,也忍不住掩嘴直笑。
等到薛寶釵再提出邀她一起時,探春略一猶豫,便爽快的答應了下來。
先前連著兩次沒能控制住情緒,她廢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遮掩過去,如今若還重蹈覆轍,只怕任誰也看的出她是在針對焦順。
左右不過是些死物件,便跟去瞧瞧又能如何?
不過等跟著寶釵到了怡紅院里,賈探春登時就后悔了。
因為出現在這里的不僅是死物件,還有那天殺的惡賊焦順!
彼時焦順正站在一輛三輪車旁,給賈寶玉講解車斗的用途,卻陡然間感覺到一股兇戾的目光,抬頭望去恰與賈探春對了個正著。
四目相對,焦順微微頷首一笑,探春卻幾乎將銀牙咬碎。
這時賈寶玉見焦順突然轉頭看向大門外,也納悶的抬眼望來,見是寶姐姐和三妹妹到了,當即大喜道:“三妹妹來的正好,快坐到這人力車上,我拉著你跑兩圈試試!”
說著,又憤憤抱怨道:“我原想讓襲人她們坐上去,偏她們推三阻四的總是不肯。”
襲人正好從屋里出來,聽他這話無奈道:“我的爺,那自行車也還罷了,如今這勞什子您在前面當牛做馬,我們在后面坐著,讓人瞧見成什么樣子?”
“那又如何?”
賈寶玉脖子一梗:“莪倒巴不得給姑娘們當牛做馬呢,便拉一輩子車我都心甘情愿!”
襲人苦笑嘆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寶釵聽寶玉這話全無半點志氣,也不想理會他,于是便拉著襲人問起了史湘云。
襲人回頭沖堂屋里努了努嘴,又看了眼焦順,笑道:“史大姑娘說要去吃茶,誰知吃了這許久也不見出來。”
薛寶釵知道湘云必是害羞了,也不由用團扇掩了雙唇發笑。
這時焦順也湊了過來,隔著丈許遠拱手招呼道:“見過兩位妹妹。”
他如今既與史湘云定了親,這么稱呼自然不算有錯,但賈探春聽了這聲‘妹妹’,還是由心理到生理的無比厭惡,恨不能寶劍在手,當場捅他一萬個透明窟窿!
可看到薛寶釵含笑還禮,探春卻也只能咬緊牙關跟著道了個萬福,又從牙縫里擠出一聲:“見過焦大哥。”
賈寶玉不曾察覺,但薛寶釵卻從探春的嗓音里聽出些蹊蹺,不由回頭掃了她一眼。
探春立刻心生警惕,生怕被寶釵看出什么來,忙忍著厭惡竭力裝出平時的活潑樣子,好奇的探頭張望道:“什么人力車,什么當牛做馬的?”
“就那個,像個小號馬車的那個!”
賈寶玉回頭指了指院子當中的人力車——也就是俗稱的黃包車。
不過這‘黃包車’的名頭,是民國車夫為了招攬客人,在車身涂上醒目黃漆而來——而焦順帶來的這輛采用了湛藍配深紅的撞色設計,自然不好再叫它黃包車。
寶玉說著,就興沖沖的跑過去拉起人力車,又小跑著折了回來,連聲催促道:“妹妹快坐上去試試!”
探春打心里不愿意碰焦順的東西,何況還是當著焦順的面?
恰巧這時史湘云聽說姐妹們到了,生怕被她們笑話自己不夠磊落,忙從堂屋里跑了出來,探春便順勢推讓道:“湘云妹妹對這些東西最感興趣,要坐也該是她先來。”
賈寶玉只想體驗一下給美人兒當牛做馬的感覺,倒不在乎車上坐的是妹妹還是表妹,當下也把目光投向了史湘云。
只是還不等史湘云接茬,焦順便搶著笑道:“若是湘云妹妹要坐這車,倒也無需勞動寶兄弟。”
這話的意思無非是要親自為湘云拉車。
湘云聽的俏臉緋紅又羞又喜,一旁的探春卻是唾棄不已,恨不能當場拆穿這無恥Y賊的所作所為,讓史湘云認清他的真正面目。
可她雖不怕死,卻害怕社死。
故此非但表露分毫,為了不讓寶釵看出端倪,反而只能順著焦順的意思,笑著打趣道:“二哥哥,咱們可不能做那不近人情的事兒,你還不快把那人力車還給焦大哥。”
賈寶玉略一猶豫,也只能依依不舍的把人力車送到焦順面前。
焦順卻不忙著去接,而是向及探春唱了聲肥喏:“多謝三妹妹成全。”
見他得意還賣乖的樣子,探春掩在袖子里的手心幾乎都要被指甲給刺破了,面上卻只能笑顏如花的還禮:“焦大哥客氣了。”
不遠處史湘云紅著臉看到這一幕,心中卻是悄悄松了口氣,暗道自己果然是想多了,二妹妹無緣無故的又怎會和焦大哥結怨?
這時焦順已經拉著人力車走了過來,將車把手往地上一放,側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湘云心下雖然羞臊,可在姐妹們面前卻萬萬不肯認慫,于是一咬銀牙徑自坐到了車上。
“妹妹坐穩了。”
焦順背著身詢問一聲,隨即便拉著人力車健步如飛的在院里繞了七八圈。
最后他緩緩放滿了腳步,輕輕放下了把手,這才回頭問道:“妹妹覺得如何?這車坐著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湘云方才在車上盯著焦順的背影思緒萬千,那還顧得上管什么舒服不舒服的?
這時被焦順問到,也只能紅著臉微微搖頭。
焦順見狀便笑道:“這東西是要和自行車一樣往外發賣的,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妹妹盡管直言就是,我也好讓人比照著修改。”
原本焦順因為并不缺錢,又不想讓賈珍父子占太多便宜,所以只拿出了尚不知能不能大賣的自行車,而如今賈珍父子被迫出局,大股東又換成了皇帝,他自然要設法保障利潤,于是又讓人加班加點搞出了人力車和三輪車。
史湘云這才知道他是認真在問自己的感受,可無論怎么回想,腦海中也只留下酸酸甜甜暈暈乎乎的感覺,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焦順見狀,干脆又拉著她繞了幾圈。
這回史湘云才驚訝的發現,這東西竟比轎子坐著還舒服些,不由好奇的摸索著那初步符合人體工力學的真皮座椅,詫異道:“我在上面竟一點都不覺得顛簸,比平時坐馬車時不知強出多少。”
頓了頓,又補充道:“就是這樣全無遮掩的,怕是不好出門。”
焦順哈哈一笑道:“這東西本就不是給咱們這樣的人家用的——我打算等造好了車先成立一家車行,把這人力車租給沒正經差事的貧苦青壯,看看能不能從那些有點兒閑錢想擺排場,卻又不夠豢養車馬的人身上賺些辛苦錢。”
“事情如果順利的話,一來能讓那些沒有一技之長的人多條生計,二來往后再造出車來也就不愁發賣了。”
薛寶釵聽了這話,在心下略一盤算,便忍不住贊道:“外面都說焦大哥是在誘導陛下與民爭利,卻不知焦大哥才是時時關心黎庶之人。”
賈寶玉也是連贊焦順奇思妙想,若能拉著姑娘們招搖過市,那些須眉濁物們只怕立時死了也不虧——當然了,若能禁止男人坐車,那就更好了。
史湘云雖沒說什么,卻是滿眼崇拜的看著焦順,一雙美目里幾乎要溢出星光來。
就連賈探春一時也有些動搖,暗道這荒Y無恥之徒竟也有愛民之心,又能有這樣的奇思妙想…
但她馬上就強行掐滅了這個念頭,轉而認定這廝即便有才,也只會從惡賊升格為禍國殃民的國賊!
可不管怎么想,為了不在寶釵湘云面前露出破綻,探春還是只能滿面堆笑,口不應心的跟著一起盛贊焦順。
也就在這當口,忽見李紈風風火火的尋了來,隔著老遠便喊道:“你們聽說了沒?那孫紹祖登門提親,要求娶迎春妹妹呢!”
包括早就知情的焦順在內,眾人聞言都是一愣。
焦順心道自己明明說要幫他引薦賈政,怎么連著幾日不見他找上門,如今竟就直接跑來提親了?!
難道是這幾日當中,又出了什么意外?
這時賈探春也想起了孫紹祖是誰,當即色變道:“這孫紹祖,可是去年堵門叫罵的那個?”
“正是此人!”
李紈其實早就聽聞,賈赦邢氏夫婦要給迎春議親,可也萬沒想到男方會是那孫紹祖。
她瞥了焦順一眼,搖頭苦笑道:“滿月酒那日這廝跑來負荊請罪,還是你們璉二哥和焦兄弟出面應付的,誰成想老爺不念舊仇也就罷了,竟還要把二妹妹許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