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兩刻鐘前。
寧榮后巷內,焦家的門板被拍的山響,屋里卻是靜的針落可聞。
那傳信的家丁又扯著嗓子喊了幾聲,見里面依舊沒人回應,只得悻悻的去了。
來人這一走,堂屋里正裹著棉被捧著手爐的隆兒,立刻一骨碌爬了起來,摸黑鉆進了里間,壓著嗓子道:“二爺、二爺!外面那人好像已經走了,要不要把燈點起來。”
“先別急。”
賈璉和多姑娘裹在一床被子里,驚魂未定的道:“等他走遠了再點燈不遲!”
隨即又追問:“方才是什么人?我明明給那吳貴派了巡夜的差事,卻怎么還有人半夜找上門來?!”
“好像是咱們府里的。”
隆兒努力回憶著方才聽到的喊聲:“說是吳貴巡夜撞見了賊人,結果挨了那賊人一刀。”
“什么?!”
多姑娘原本正倚在賈璉懷里撒嬌,聽到這話急忙坐正了身子,慌急的追問道:“吳貴傷的怎么樣?!”
她雖是個慣愛肉身布施的活菩薩,卻也曉得自己的根基在吳貴身上,真若是吳貴有個好歹,等自己年老色衰之時,怕就要無依無靠了。
因被奪了寵愛,隆兒對這多姑娘實有三分敵意,聽她發問便把嘴一撇,鄙夷道:“那人就隔著門喊了幾句,又怎會說的如此仔細?”
多姑娘聞言更是放心不下,顧不得還有兩個男人在場,掀開被子取了衣服穿戴,嘴里道:“我要去工地上瞧瞧,二爺也趕緊起來收拾收拾吧!”
“怎就這么不湊巧?”
賈璉也嘟囔著自床上起身,又寬慰多姑娘道:“你也不用太過著急,既說是傷了,多半不會有性命之憂。”
多姑娘卻顧不得理會他。
摸黑把衣裳穿戴整齊,又用火折子點亮了燈,對著鏡子簡單歸置了歸置,邊提起燈籠往外走,邊隨口交代道:“我先走一步,二爺回家時記得把門鎖上!”
賈璉嘴里應了,也坐到了那梳妝臺前整理襟擺發髻,同時又命隆兒把明顯的痕跡都清理了,免得那吳貴回家后看出什么來。
等歸置好了,主仆兩個這才吹熄了燈燭,摸黑出了寧榮后巷。
卻說那多姑娘風風火火趕到西角門前,跟門子說清了夜里入府的緣由,這才被準許進到了府里。
誰知提著燈籠走出沒多遠,迎面就撞見一伙明火執仗的主兒,為首的卻正是自家小姑晴雯。
這多姑娘心下本就有鬼,又見這殺氣騰騰的架勢,下意識便往后退了幾步。
偏這時晴雯也一眼瞧見了她。
眼見多姑娘步步后退,直往路邊的灌木叢里閃躲,晴雯當即叉腰喝道:“你躲什么?!有臉做出那些事情來,倒沒臉見我不成?!”
她早看這嫂子不順眼,如今更是打定主意要拆散二人的姻緣,故此也便沒有避諱旁人。
多姑娘吃她這一喝,愈發的慌了手腳,只當是事情徹底敗露了,于是來不及多想調頭就跑。
后門晴雯見狀,也是想也不想就帶著人追了上去。
這一追一逃,很快就回到了西角門。
多姑娘一腳跨過門檻,不想卻和進門的賈璉撞了個正著。
她這下可是見到了救星了,順勢撲入賈璉懷里,泣不成聲道:“二爺、二爺!咱們的事情發了,求二爺快救救我吧!”
晴雯自后面趕到,見她撲進個男人懷里,便知必是奸夫無疑,氣的跺腳道:“好個不知羞的奸夫!快、快給我綁了,同那賊人一并押到順天府去!”
要說和賊人搏斗,那些家丁未必踴躍向前,但換成捉奸他們可就精神抖擻了!
一個個吆喝著圍了上去,七手八腳就要將二人拿住。
連門房里幾個當值的,聽說是在捉奸夫,也都紛紛出來呼應助威。
賈璉原本自被多姑娘撞入懷里,便下意識低頭想要掩飾身份,可這時候再不亮明身份也不行了。
當下他把脊梁一停,硬著頭皮呵斥道:“都反了不成?還不趕緊給爺退下!”
眾人這才發現那‘奸夫’竟是璉二爺,忙又慌不迭的退到了兩旁。
家丁們這一退,晴雯便與璉二爺對了個正著。
“璉、璉二爺?!”
看清對面是誰,晴雯不由驚愕的睜大了美目,滿臉的難以置信:“怎么會是你?!”
這時賈璉用力推開了多姑娘,色厲內荏的辯解道:“爺我外出回來,偏遇見你們追她——這婦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偷了府里的東西?”
他雖是極力撇清,且也勉強給出了一個貌似合理的借口。
然而方才兩人相擁的那一幕,在場眾人可都看的真真兒的!
一時家丁、門房、仆婦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全都沒了言語。
靜了半晌,才聽晴雯不敢相信的再次發問:“怎會是你?!”
她原以為自家嫂子勾引的,多半是府里的小管事之流。
誰成想奸夫竟是賈璉!
可二奶奶何等品貌出身,他卻怎么放著家中的牡丹不要,偏去采那人盡可夫的狗尾巴花?!
“什么你你我我的!”
賈璉被問的惱羞成怒,咬牙罵道:“仗著有寶兄弟撐腰,就連尊卑都忘了不成?!”
晴雯雖不服不忿的,可到底不敢將賈璉如何。
而賈璉有心脫身,卻又怕多姑娘把今晚的事情抖出來。
雙方是麻桿打狼兩頭怕,竟就在門洞里僵持不下。
時間一久,自然便有人稟報到了賈政面前。
等金釧兒奉命趕到,傳雙方去賈政面前回話時,賈璉心下不由暗暗叫苦,十分后悔自己沒有及時脫身。
可他畢竟不敢無視叔叔的傳召。
只得悄悄交代隆兒看管好多姑娘,硬著頭皮和晴雯一起去了賈政院里。
此時賈政也剛問完智能兒的事情。
這小尼姑當初被秦鐘的父親趕出家門,又冷又餓又是傷心,竟就在街頭暈了過去。
結果被那木人張撿回家中,硬是逼著她做自己婆姨。
智能兒咬死了不肯答應,便被他鎖在地窖不見天日。
就這般被折磨了月余,趕上榮國府上門招工,把木人張叫去了別院工地,又拘束著不讓回家,竟是連食水都斷了頓。
這三天兩夜下來,智能兒幾乎已經到了極限。
錯非是焦順多長了個心眼,叫人押著木人張回家搜索,只怕不等天亮她就要香消玉殞了。
而聽完這前因后果,賈政便開始批判小尼姑不該‘思凡’,說她若肯在佛前清心明志,又怎會落到如此田地?
正數落著,賈璉和晴雯便魚貫而入。
賈政見果然是那妖媚的丫鬟,心下先就存了三分不喜,于是冷著臉質問:“你這大膽的女子,卻怎么敢當面頂撞主子爺們兒?!”
晴雯下意識瞥了眼寶玉,再看看一旁的賈璉,卻是欲言又止的低下了頭。
若只是多姑娘,她倒也沒什么好顧忌的,左右這府里該知道早都知道了。
可牽扯上賈璉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旦撕破了臉,自己被璉二爺恨上也還罷了,若再連累了寶玉…
“你說啊、你快說啊!”
賈寶玉卻哪里知道她的心思,眼見父親面色愈發陰沉,忙在邊上催促道:“有什么你就說什么,老爺還能冤枉了你不成?!”
話音剛落,賈政就抬手指著他喝道:“來人,把這孽子給我叉出去!”
寶玉直嚇的一縮脖子,訕訕的退到了旁邊。
這時賈璉突然搶著開口道:“回叔叔的話,這不過是場誤會罷了——我方才看他們在府里追著個女子亂跑,就想著攔下來問問,結果他們一時沒認出我來,所以起了些沖突。”
賈政聽了他這話,捋須問晴雯道:“果真如此?”
晴雯有掃了賈璉一眼,垂首咬牙道:“回老爺的話,確實是這么回事。”
“哼!”
賈政拂袖道:“雖說是不知者不罪,可你也太沒規矩了——再有,那被你們追趕的又是什么人?”
“是…”
晴雯又遲疑起來,卻是怕招出多姑娘后,又要被問起追她的原因。
見她仍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本就不耐的賈政愈發惱了,將袖子往外一揮:“罷罷罷,在我面前還吞吞吐吐的,可見是個有心機的,我也不問你什么了,你打那兒來的回那兒去就是,我府上容不下這等刁鉆古怪之人!”
聽他這話,寶玉急的脫口叫道:“使不得、使不得!還請老爺開恩,不要把她…”
“嗯?”
賈政偏轉了目光,質問道:“你這孽障怎么還在這里?!”
寶玉被他拿眼神一逼,登時又慫了,鵪鶉似的蜷縮著。
這時就見晴雯以頭搶地,哭喊道:“求老爺開恩、求老爺開恩!我寧愿死在國公府里,也絕不生離!”
她本就生的嬌俏風流,如今哀求起來更是我見猶憐。
“哼”
但回應她的卻是賈政的冷笑:“若下面人都學你這般動不動就以性命相逼,難道這府上倒該由下人說了算不成?!來啊,把她給我攆出去!”
眼見事情到了絕處,卻把個寶玉急的什么一樣。
又見外面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已經沖進了客廳里,他急中生智突然想起了上回的事情,忙悄默聲湊到焦順跟前,可憐巴巴的扯住焦順的袖子,做聲作色的哀求著。
焦順依稀記得原書當中,這晴雯貌似被趕出去不久就死了。
雖說這劇情貌似提前了許多,但誰知會不會還是一樣的結局?
如此標志的少女,若就這般丟了性命豈不可惜?
再者…
于情于理他也該賣寶玉一個面子。
故此揚聲道:“且慢動手!”
等那幾個家丁止步后,他上前沖賈政拱手道:“那因為拿賊而受傷的巡夜管事,正是晴雯的哥哥,這時候把他的妹妹趕了出去,似乎有些…”
頓了頓,又道:“正所謂不看功勞也要看苦勞,何況璉二爺也說是誤會,不妨就饒了他這一回吧。”
寶玉聽了這話,也忙在旁邊瞧邊鼓:“是啊、是啊,看在她哥哥面上,老爺就饒了他這一回吧。”
賈政瞪了他一眼,再看看地上連連磕頭的晴雯,長出了一口氣道:“也罷,這回就饒了你,若再敢撒潑使性子的胡鬧,便天王老子求情我也不答應!”
晴雯松了口氣,忙又磕頭如搗蒜:“多謝老爺、多謝老爺!”
“別謝我,你該謝順哥兒才是!”
晴雯忙又調整角度,結結實實給焦順磕了幾個響頭。
“起來吧。”
焦順指著寶玉道:“事情也算是了了,趕緊陪著寶兄弟回去,伺候他安歇了吧。”
寶玉偷眼看看賈政,見父親并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如蒙大赦的領著晴雯匆匆逃了。
賈璉也推說要去別院里巡視巡視,喊了焦順一起告罪出來。
出門后他長出了一口濁氣,轉頭對焦順交代道:“這一晚上鬧的,我先回外書房洗漱洗漱,要再有什么事兒,你就派人去外書房尋我就是了。”
焦順悄悄翻了個白眼,暗罵這廝還真會躲清閑!
“呦”
這時東廂廊下卻有人拿腔拿調的道:“這怕是不成!那外書房里連個人氣兒都沒有,哪里是咱們二爺待的地方?順哥兒真要過去找您,豈不是要跟我一樣撲個空?”
循聲望去,卻見王熙鳳俏臉含煞的領著平兒自廊下步出,一雙三角丹鳳眼刀子似的往賈璉身上割。
更讓賈璉膽寒的是,平兒身后兩個小丫鬟挾持著個婦人,卻不是多姑娘還能是哪個?
卻原來府里鬧出這么大動靜,王熙鳳這個管家奶奶如何能視若無睹?
早在小半個時辰前,就派了人去外書房尋找賈璉,想讓他設法弄清楚別院里發生了什么。
誰知派去的人卻被昭兒攔在了門外,說是有急事稟報都不肯放行。
王熙鳳得了回稟,自然便起了疑心,于是親自去外書房登門‘拜訪’,結果自是毫無意外的撲了個空。
當時昭兒還狡辯,說是二爺已經去了別院。
結果他這話剛一出口,外面又有人稟報說是璉二爺從外面回來,不知為什么竟和晴雯鬧了起來。
王熙鳳命人拿下說謊的昭兒,又急往角門處趕,結果再次撲了個空,卻把多姑娘和隆兒逮了個正著。
到如今她雖還未問出具體細節,卻早推斷出了七七八八!
故此才會帶著人,將賈璉堵了個正著。
賈璉見這陣仗,心下不由暗暗叫苦,回頭看看屋內,再看看一旁的焦順,強笑道:“有什么話咱們回去再說。”
“回去做什么?”
王熙鳳冷笑一聲:“干脆進去,當著二老爺的面好生掰扯掰…”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賈璉一面軟語相求,一面上前扯住王熙鳳向外拖。
王熙鳳雖然喝罵掙扎,卻到底沒能拗過他。
故此焦順也沒能親眼看到,他夫婦二人究竟是如何掰扯的。
事后賈璉托病不出,在外書房窩了能有十來天,除了身邊的小廝,竟是誰也不肯見;王熙鳳雖然第二天就出來理事了,卻戴上了個半透明的面紗,似是在遮掩什么。
據府里傳聞,兩人竟是互相動了手、撕破了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