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午。
因得了‘天行健’新總的賬目,王熙鳳默默盤算了自己能克扣的份額,一時直喜的眉開眼笑。
捧著那賬目伏在榻上翹起兩條腿兒,將一雙嫩足兒紡錘似的晃動,竟難得的顯出幾分小兒女態來。
也難怪她會如此忘形。
因打著有功于西南戰事的名頭,后來運抵京城的充氣輪胎,不出意料的又被搶購一空,且有近半是加價搶購的,但只是這一樁,她便能從中克扣近四千兩銀子。
再加上從別院里克扣的,這半個多月下來她竟攢了近萬兩銀子!
若擱在以前,只怕一年都未必能有這么多進項呢。
正洋洋自得,就聽外間門板響動,卻是賈璉從巡視工地回來,大聲吆喝著讓平兒上茶。
王熙鳳也不出迎,只側轉了身子擺出個觀音臥蓮,三人端正七分妖嬈等著賈璉進來。
誰知左等右等,卻聽外面十句八句的胡聊。
她登時起了疑心,起身捉了鞋襪躡手躡腳的到了門前,等透過門縫見平兒離著賈璉十萬八千里,這才放下心來。
就近往個春凳上坐了,挨個翹起纖纖玉筍,用帕子拂去腳掌上的塵土,將其套入桎梏當中,沒事兒人似的到了外間,笑道:“呦,我早聽你回來了,卻怎么還黏在外間了?”
賈璉卻沒心情與她打趣,皺著眉頭道:“你近來可曾聽說,老爺招惹上了人命官司?”
“當真?”
王熙鳳詫異的張開檀口。
“應該是真的。”
賈璉起身在屋里來回踱著步子,嘟囔道:“我聽說老爺為了擺平這事兒,著實放了不少血呢——怪不得他早上急匆匆的出了門,太太也上趕著去了城外進香。”
王熙鳳聽了這話,卻愈發的不敢信了:“這倒真是奇了!平日里老爺太太沒少打咱們的主意,只差把手伸進錢袋里明搶了——如今急著用銀子,卻怎么連個風聲都沒透?”
頓了頓,又疑心道:“別不是又存了什么算計吧?”
“難說。“
賈璉搖了搖頭,心下胡猜了一番賈赦夫婦的心思,偏又不得要領。
王熙鳳如今天天都有大把進項,如何肯再這時候節外生枝?
故此兩人一合計,不妨便給賈赦些甜頭,也免得真逼急了他,真就撕破了臉硬來。
拿定了主意,王熙鳳卻又未雨綢繆道:“咱們這口子一開,往后卻怕攔不住他——不如讓別人挑頭,隔開一層也能有個轉圜的余地。”
她這一說,賈璉登時心領神會:“你是說讓順哥兒出面?”
不過隨即卻又遲疑起來:“前幾日才逼著他賣了扇子,如今又…”
“不妨事。”
王熙鳳不以為意道:“等我尋他過來好生說一說就是,到底有往日的情分在,他還能駁了我的面子不成?”
頓了頓,又貌不經心的補了句:“對了,老爺惹上官司的事兒,你是從那兒聽來的?”
賈璉脫口道:“這不是衛兄弟邀我去百花樓吃酒,我…”
說包半截,見面前千嬌百媚個人兒,忽就化作了冷面羅剎,這才知道說漏了嘴。
“我、我去工地上瞧瞧!”
于是忙彈簧似的跳將起來,扯了外套飛也似的逃了。
王熙鳳在后面趕了幾步,咬牙啐了一口:“呸沒臉子的東西,每日里哄我說是忙著修別院,卻原來是去外面喝花酒了!”
說著,又遷怒的橫了平兒一眼,罵道:“搗鬼的小蹄子,在那里看什么熱鬧?還不快去焦家把順哥兒給我喊來!”
平兒如今一聽見焦順的名字,心下就亂糟糟的,就更別說是主動見他了。
下意識拖延道:“離他從衙門里回來,也還有些功夫呢,我這會兒過去也只能是撲個空罷了。”
王熙鳳一想也是,便又改口道:“那就先替我去太太屋里走一遭,問問莊子里的年節供奉,比往年可有什么變動——今年是來旺頭一回承辦,總要穩妥些才好。”
平兒暗暗松了口氣,忙也批上外套出了門。
與此同時。
王夫人屏退了金釧、彩霞,卻是獨自一人在臥室里,整理著幾件薄如蟬翼的小衣。
先前因被薛姨媽慫恿,她接著此物與賈政緩和了關系,事后便半推半就又拿了幾件替換,只是這等老來俏的行徑,她可不敢讓旁人知道,故此從不假手于人。
然而…
想到先前聽到的消息,她原本還有些暈紅的臉上,便只余下一臉鐵青。
那趙姨娘竟也在張羅著,要尋幾件薄絲的小衣的回來。
薛姨媽是決計不可能把這事兒透露給她的,那就只能是…
正郁郁難平,忽聽說平兒奉命過來請示,王夫人忙把東西收斂起來,端莊肅穆的到了外間。
等問明了平兒的來意,王夫人不由笑道:“你們奶奶忒也仔細了,那來旺也是做老了差事的,辦個年禮能出什么岔子?何況真就出了岔子,如今有順哥兒在,誰又敢挑他老子的不是?”
平兒也笑:“奶奶也是想在太太這邊兒打個埋伏,真把事情辦砸了也好有人托著。”
兩下里閑話了幾句,平兒便從堂屋告辭出來。
不想剛出一門,就見賈寶玉正纏著彩霞討胭脂吃,心下登時浮現起當日的景象,不由的暗暗啐了一口。
正想悄默聲的避開,可看彩霞越是躲閃,寶玉便越是要捉她,直急的彩霞幾乎要哭出來。
忍不住上前攔下寶玉,笑道:“襲人哪去兒了,卻怎么放著哥兒在這邊兒胡鬧?”
彩霞趁機提著裙子飛也似的逃了。
寶玉看到這一幕,不禁吃驚道:“她、她莫不是惱了?”
寶玉素來與丫鬟們胡鬧慣了,丫鬟們愛他品貌風流,又是當朝‘國舅’,自也都半推半就的驕縱著他,甚至恨不能真就鬧出些什么來。
故此他方才雖見彩霞躲閃,卻也只當她是逗弄自己,那曾想她竟真是真的不愿與自己親近。
一時便就沮喪起來,那還顧得上回答平兒的問題?
平兒看他發癡,只得又把方才那話問了一遍。
寶玉這才無精打采的道:“先前她和晴雯被我連累,吃了老爺一通排頭,還說要發賣了她們,所以這幾日便不敢跟著過來了——今兒是秋紋陪著我過來的,方才我打發她去給林妹妹送東西了。”
平兒聽了這話,又忍不住搖頭。
沒有對比還不顯什么,如今多了知道上進的焦順,倒顯得寶玉愈發不堪了。
因就教訓道:“你既連累她們吃了老爺排頭,卻怎么還敢在這院里放肆?往后千萬收斂些才是。”
寶玉怏怏的應了。
斜下里金釧兒不知從那鉆出來,酸道:“卻不怕他放肆,只怕他分不清好歹!”
平兒看她唇上熠熠生輝的,卻似是剛涂抹了胭脂的樣子,不由暗嘆果然是各有所好。
酉時三刻。
再次威震雜工所的焦爵爺,散衙回到了榮國府里,先在那工地上照例巡視了一圈,不想卻稀奇的撞上了賈璉。
下車與其閑話幾句,這才告辭回到了家中。
剛進了東廂,那客座上就忙站起個人來。
“你是…”
焦順仔細分辨了片刻,才有些不確定的問:“二姑娘屋里的繡橘?”
要說二姑娘屋里的司棋,他倒是從頭到腳熟悉的緊。
這繡橘卻只是遠遠的見過。
“姑…焦大爺好記性!”
繡橘說著,便盯著迎上前幫焦順褪去外套的玉釧兒打量。
玉釧兒雖也好奇她突然找過來,是為的什么,但還是識趣的找了個借口避到了南屋。
焦順便好奇道:“姑娘在這里候著,莫不是找我有什么事情?”
“這個…”
繡橘來時想的簡單,可真見了焦順,一時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但她畢竟受司棋影響,是個直拉直去的性子,略一猶豫便決定來個開門見山:“大爺和我們姑娘的好事既然已經訂下了,那就不是外人了,我也不瞞您說,我們姑娘自打到了東跨院里,便被太太刁難的厲害。”
說著,將賈迎春現在的窘境加油添醋的說了,又巴巴的盯著焦順,期盼他能給出應對之策。
焦順原本是想敷衍一番的。
誰知道賈迎春竟也認可了這門婚事。
按理說他是應該把話挑明才對,只是這一來豈不是傷了迎春的心意?
再說了,他雖然惦記著寶釵黛玉,卻也并無十足的把握。
倒不如…
先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當下他換了嘴臉,搖頭慨嘆道:“不想堂堂國公府千金,竟落得如此窘困——你且在這里稍候片刻。”
說著,他徑自到里間取了四錠五十兩的銀子,以及一些金豆子銀稞子,一股腦都塞給了繡橘。
“大爺這是什么意思?”
繡橘一時有些莫名其妙。
卻聽焦順道:“我如今畢竟還是外人,卻不好干涉大太太屋里的事情,你們且拿這銀子上下疏通疏通,多少也能有些改善。”
“這、這如何使得?!”
繡橘登時燙了手似的,要把銀子還回去。
她是來討主意的,這若拿了焦順的銀子回去花,卻算怎么一回事?
焦順硬是捂住了她的小手,不容置疑道:“你都說我不是外人了,卻怎么又要駁了我的心意?”
繡橘何曾與男人親近過?
被他那大手捂住柔荑,當下便漲紅了臉,有心用力抽回來,可想到眼前這人多半就是二姑娘的歸宿,自然也便是自己的歸宿,一時便軟了。
嬌羞垂首道:“姑爺莫惱,我、我替姑娘收下就是。”
能在這榮國府里伺候姑娘小姐的,姿色自然差不到哪去兒,刨去身段不論,這繡橘實比司棋生的還要可人些。
如今這含羞帶俏又任憑予取予求的樣子,自是惹得焦食指大動。
正要逗弄她兩句,不想外面仆婦隔著門傳話,說是二奶奶差人來請。
繡橘急忙把手掙開,逃也似的奪門而去。
這不湊巧的!
焦順遺憾的捻著手上的香氣,喚玉釧兒、香菱出來幫著換了常服,便匆匆趕奔王熙鳳院里。
因為有前科在,平素他難得見到王熙鳳一面,即便被找去了也多半是平兒出來傳話。
不想今兒倒是暢通無阻的放了行。
進到那堂屋客廳里,就見王熙鳳并未在正中的官帽椅上落座,而是有些不雅的歪在東北角的羅漢床上。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就將兩只白生生的赤足搭在床沿上,輕輕搖曳出白瓷也似的肉光。
焦順的視線在上面一掃而過,便忙又眼觀鼻鼻觀心的上前行禮道:“見過二奶奶。”
那目光雖是一閃而逝,但卻被早有準備的王熙鳳收入了眼底,心下登時浮現些許報復的快意。
雖是有求于焦順,但她原本可沒想過要出賣色相。
實是查出賈璉最近經常出入青樓,偏方才又命人傳話說是要在外書房歇息,讓把他的鋪蓋送過去。
王熙鳳一時惱了,才做出這等行徑來。
如今見焦順果然上了鉤兒,便刻意將那兩只嫩菱兒伸展出了床沿,扣緊了涂著豆蔻十趾,白生生紅艷艷的招搖跌宕著,嘴里含著什么似的慵懶道:“你這猴兒最近也不說過來瞧瞧,莫非是跟我生分了?”
“奶奶說的哪里話。”
焦順笑道:“我每天都要托我娘給您問安呢,許是她嫌我碎嘴子,也就懶得傳達了。”
便說著,便忍不住又偷眼去瞧。
也不怪他收不住心。
實在是王熙鳳平素一貫爽利潑辣,難得如此柔媚一回,自是顯得格外誘人。
更何況那對足兒,也當真是鐘靈地秀的一雙恩物,便瞧了再瞧也尋不見半點瑕疵,看了再看也看不夠!
“別耍嘴了。”
這時平兒突然插口道:“奶奶喚你來,是有事情要吩咐。”
王熙鳳正逗弄的起勁,突然被平兒攪了興致,不由白了平兒一眼,略略坐正了身形,把想托焦順給賈赦邢氏一些好處的事情說了。
又道:“你放心,二老爺和太太那邊兒,我和二爺自會幫你鋪墊,你只需挑個頭就是。”
這倒真是巧了!
自己剛答應了邢氏,王熙鳳這邊兒就遞了枕頭,這豈不是白賺了賈迎春的心意,又替便宜兒子攢下了基業。
這般想著,他面上卻露出猶豫不決的樣子。
王熙鳳見了,原本想要說些什么,話到了嘴邊心下卻忽然一動,又舒展了雙足微微翹起、緩緩下落。
就見焦順的腦袋也跟著從上到下微微點頭。
王熙鳳噗嗤一笑,掩嘴道:“你既然點頭答應了,那就抓緊時間辦吧——平兒,送送他。”
焦順訕訕的收回了目光,便跟著平兒往外走,邊暗罵這鳳辣子忒會作妖。
“哼”
到了門外,卻聽平兒冷哼一聲:“果然是個猴兒!”
這是吃醋了?
焦順涎著臉悄悄往前湊了湊,笑道:“好姐姐,這話怎講?”
平兒卻冷著臉不肯再搭話。
因四下里耳目眾多,焦順也不敢逼迫太甚。
等到了門外,看看左右無人,這才央求道:“姐姐再送我幾步。”
平兒堅決不肯。
焦順只得退而求其次:“那姐姐好歹也把方才的謎底告訴我。”
“什么謎底!”
平兒臉上浮起些紅暈,悄聲道:“我聽說猴兒最愛吃蕉!”
說著,轉頭便回了院里。
焦順目送她婀娜的身姿消失在門內,心下暗道:早晚剝了她的皮,把那蕉兒吃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