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焦順伸著懶腰出了暖閣,下意識往窗下掃了一眼,便徑自喚來院門前的仆婦,詢問賈珍的去向。
“我們老爺好像是了染了風寒,怕是不能作陪了。”
那仆婦陪笑道:“不過老爺早就交代下,讓焦大爺您用過飯再走。”
活該!
誰讓這廝恬不知恥,連自己老婆的墻根兒都要偷聽,沒凍死他都算是老天無眼!
“焦大人、焦大人!”
正腹誹著,卻聽院門外有人高聲呼喊。
焦順隔著那仆婦往外一掃量,卻是銀蝶正朝這邊跳腳揮手。
他便又探詢的望向那仆婦。
那仆婦忙解釋道:“我們老爺特意囑咐了,不能讓人擾了您的清夢。”
這綠毛龜倒也還算體貼!
焦順沖外面一揚下巴道,吩咐道:“我如今都已經起來了,還又什么擾不擾的?放她進來吧,也興許是昨兒送的蓑衣有問題呢。”
那仆婦一想也是,忙命同伴放行。
與此同時,焦順伸胳膊動腿兒的往院子中央趕,卻貌似不經意的遠離了這仆婦。
等到銀蝶急匆匆趕到了近前時,兩人離那守門的婆子已有四丈掛零。
銀蝶便悄聲道:“昨兒晚上到底…”
“你既是珍大爺派來收拾屋子的,卻怎么不早說!”
焦順大聲打斷了她的話,又指著暖閣道:“自己進去收拾就是了,也用不著再跟我請示。”
銀蝶看出焦順似是意有所指,便順勢來倒了那暖閣前,小心翼翼的推開了房門。
“誰?!”
里面尤氏正對鏡梳妝,冷不丁聽到后面房門響動,直嚇的急忙縮了脖子,戰戰兢兢的往梳妝臺后躲藏。
“太太莫怕,是我!”
待發現進來的是銀蝶,尤氏這才松了口氣,重又坐回了梳妝臺前,慵懶幽怨的道:“你來的正好,快幫我尋個翻領的大衣裳來,再把院里的閑人都打發了!”
說話間,銀蝶已經到了近前,駭然的發現她那粉頸之上,竟密密麻麻的布滿了吻痕,不由驚呼道:“太太,這、這在老爺面前,卻如何遮掩的過去?!”
“在他面前還用得著遮掩?”
尤氏回頭橫了銀蝶一眼,恨聲道:“就是那狠心賊把我推進這火坑里來的!”
遂把昨晚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連賈珍讓她日后‘常來常往’的言語都沒有漏掉。
銀蝶聽的又驚又喜,脫口道:“就如此,太太豈非用不著我幫忙遮掩了?!”
“你這小蹄子!”
尤氏惱道:“這就想舍我而去?萬沒有那么便宜!”
又板著臉喝問:“你先前還誑我,說那焦順如何的小意溫存,偏怎么昨兒一味的使蠻,我幾次討饒他都不肯罷休?!”
“還有這等事?”
銀蝶詫異之余,卻也不無欣慰,暗道焦大爺待自己果然是不同的,自此對焦順那些甜言蜜語深信不疑,卻哪知焦順不過是因地制宜罷了。
但她細瞧尤氏眉眼,卻也窺出太太并非真的惱了,反而是眼角眉梢都透著滿足眷戀。
于是佯怒道:“焦大爺如今就在院里,且等我去問問他!”
“別!”
尤氏慌忙將她扯住,急道:“這種事怎好去問?!”
隨即又含羞帶俏的垂首低語:“再說我只是怪你誆騙我,又不曾真個惱了他。”
銀蝶見她扭捏作態,不由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尤氏這才明白她是在戲弄自己,氣的撲上去好一番打鬧。
直到主仆兩個都氣喘吁吁,尤氏這才又拉著銀蝶推心置腹道:“如今我與他短不了要來往,你且先做一段時間紅娘,等時機到了,我自會讓你與他長長久久!”
說到后面那話,倒忍不住泛起些酸意來。
不提她主仆兩個如何討價還價。
卻說焦順徑目送銀蝶進了暖閣,略一沉吟之后,便對那仆婦明知故問道:“珍大爺不便出面,那蓉哥兒又在何處?”
“蓉大爺,好像、好像也病了。”
那仆婦說這話時,不由也覺得有些古怪。
焦順拂袖道:“年紀輕輕怎能如此柔弱?你去傳話,就說我在這里等著他一塊用飯。”
對于焦順的強勢,那仆婦自然更是詫異。
不過焦順非是尋常外客,他既要求通傳,自己也不好搪塞推脫——至于賈蓉愿不愿意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賈蓉又怎敢不來?
那花廳里剛擺好了酒菜,他便戴著兜帽垂頭耷腦的走了進來,拱手見禮口稱‘焦叔叔’。
焦順用腳尖勾來張圓凳,擺在自己身邊,輕輕拍打著道:“來來來,坐過來說話。”
賈蓉期期艾艾卻又不敢不從,只得小心翼翼在那圓凳上做了,滿面堆笑的抬起了頭。
看到他那張青紫腫脹的臉,焦順不由的哈哈一笑,然后才又正色道:“昨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我這里托你給珍大哥帶幾句話,你務必一五一十的轉給他聽!”
“小侄明白、小侄明白!”
賈蓉連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首先。”
焦順便道:“別以為我也落了把柄在你們父子手上,就要任由你父子拿捏!”
賈蓉忙又擺手道:“不敢不敢!我和家父必然…”
焦順一個眼神唬的他偃旗息鼓,繼續道:“別院采買的事兒,我往后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也別想我主動幫你們遮掩——不妨實話告訴你,老子早就在政老爺面前打了埋伏,若你們失了手想要拉我墊背,可別怪老子踩著你們上岸!”
賈蓉剛要答應,冷不防焦順抬胳膊環住了他肩膀,順勢又扼住了他的脖子!
賈蓉渾身一哆嗦,又聽焦順道:“再就是——以前我只是你叔叔,倒不好插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如今我也算你半個爹了,有些話倒要好生囑咐一番。”
賈蓉暗罵不已,這不過是睡了自己的繼母,倒就要自稱半個爹,委實是欺人太甚!
口中卻連道:“您吩咐、您盡管吩咐!”
焦順滿意的一笑,又板起臉來道:“你們那些父慈子孝,我也懶得理會,但我碰過的人,斷不容你再去染指,否則…”
頓了頓,他才一字一句的道:“那賴慕榮就是你的榜樣!”
賈蓉又是一個激靈,忙陪笑道:“叔叔放心,我…嗬嗬!”
卻是焦順毫無征兆的收緊了胳膊,只嘞的賈蓉口中嗬嗬作響,他這才松了力道,淡然道:“你從頭再說一遍,為父方才沒聽清楚。”
賈蓉喘了許久,又忖量了片刻,見焦順的眼神愈發兇戾,忙脫口道:“爹爹放心,我往后指定對太太畢恭畢敬,絕不敢再有半分冒犯!”
焦順這才滿意的放開了他,舉起酒杯笑道:“這才是我的乖兒子,來來來,咱們爺倆干一杯!”
誰是你兒子,誰跟你是爺倆?!
賈蓉心下暗罵不已,嘴上卻賠笑道:“該當由兒子敬您一杯才是!”
父慈子孝的用完了飯。
焦順因還要去賈政那邊兒赴約,故此吃干抹凈便揚長而去。
獨留下賈蓉在花廳憤恨難平。
直到焦順走后許久,賈蓉這才咬牙套上了兜帽,彎腰駝背的到后院尋賈珍告狀。
賈珍裹著被子抱著手爐,依舊止不住的淌鼻涕,聽賈蓉添油加醋的哭訴,愈發覺得心煩氣躁。
他拿過旁邊的鼻煙用力嗅了嗅,連打了幾個噴嚏,又拿紙揩干凈了,這才揉著鼻子罵道:“這狗奴才果然不是個東西,昨晚上才貪了我的便宜,今兒竟還敢腆著臉約法三章。”
他昨兒原本只是想確認,那焦順到底有沒有上套,誰曾想里面的激烈程度遠超想象,一時竟就聽的入了神,直在窗外站到半夜,凍的褲襠里都冰涼一片。
賈蓉見他三分嫉妒七分惱恨的,忍不住又拱火道:“老爺,咱們難道就白吃了這虧?總得給他些教訓,讓他不敢得寸進…”
“阿嚏!”
賈珍一個噴嚏濺了他滿臉,又惡狠狠啐道:“呸!錯非是你這小畜生色迷心竅,又怎會逼得老子出此下策?!你這些日子給我好好在家反省,等過了年新婦入門,我看你的表現再決定要不要放你出來生事!”
這話乍聽起來倒沒什么,只是配上昨兒賈蓉那‘新人舊人’的言語,卻又顯然是意有所指。
賈蓉哭喪著臉暗恨不已。
那野爹霸占舊人,這親爹圖謀新人,偏只他這做兒子的賠了夫人又折妻!
卻說焦順回家換了套衣裳,簡單的洗漱了一遍之后,便又匆匆趕到了賈政院內。
進門就瞧見那東廊下,除了金釧兒、彩霞之外,竟還站著襲人、晴雯兩個。
他心下就先有了預料,等進到廳里一瞧,果然賈政正在屋里考問兒子的學業。
見焦順自外面進來,賈政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書本起身相迎。
焦順也忙往前趕了兩步,搶著見禮道:“政老爺,寶兄弟。”
經過這一個多月來,與賈政的關系逐步升溫,他也終于能堂堂正正的與賈寶玉兄弟相稱了。
賈寶玉如蒙大赦,忙也笑著還禮道:“焦大哥,可算是把你給盼來了!”
“哼”
賈政冷哼一聲,將他嚇得俯首帖耳,這才對焦順道:“你這兄弟頑劣的緊,總不耐煩讀些正經的文章,索性讓他在一旁耳濡目染——也不指著往后能經世濟民,但凡能學些皮毛,也足夠日后治家之用了。”
“您老過謙了。”
焦順忙笑道:“寶兄弟素來聰慧,有您時常耳提面授,再加上宮里娘娘照應,日后前程怕是不可限量。”
“誒!”
賈政連連擺手:“你這話莫說是他聽了,我聽了都要羞死了,賢侄只要不嫌他在這里礙眼就好。”
“怎么會!”
焦順趁勢打量了寶玉一番,探問道:“寶兄弟先前幾日瞧著沒什么精神,如今倒是大好了?”
“承蒙焦大哥掛念。”
寶玉隨口道:“這些日子襲人天天都要熬一大碗湯藥給我喝,吃了許久的苦頭才算是好些了。”
“襲人?”
賈政忽又板起了臉,問道:“誰是襲人哪?”
寶玉登時又萎了,囁嚅道:“是、是個丫頭。”
賈政呵斥道:“怎么起這么刁鉆的名字?!”
寶玉愈發佝僂了,期期艾艾的道:“記得古人一句詩上說‘花氣襲人知晝暖’,她、她姓花,就隨便起了這個名字。”
“哼”
賈政又是一聲冷哼,惱道:“作孽的畜生,你每日里不務正業,就專在這濃詞艷賦上下功夫!”
寶玉唯唯諾諾,干脆連頭也不敢抬了。
“哈哈。”
這時焦順哈哈一笑,打圓場道:“多讀些詩詞歌賦,總好過我這樣粗鄙不文,您老再單獨傳授他些正經道理,也就是了。”
因焦順打岔,賈政這才受了教子的面孔,親熱的拉著焦順在身邊坐了,又命人捧出自己的心得體會,以及焦順當初呈上來的底稿,錯落有致的鋪散在桌上。
轉回頭,他冷下臉呵斥道:“孽障,還不過來斟茶倒水!”
其實明眼人能看得出來,賈政寶愛這個兒子,實不在王夫人之下,但他信奉的是父嚴母慈那一套,故此越是看重這個兒子,就越要擺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架勢。
且不提寶玉如何乖乖服侍。
焦順先把賈政的心得體會略略過了一遍,隨即便忍不住嘬起了牙花子。
這賈政自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對基層運行的情況大多出自捕風捉影,做個總結歸納還成,再往深里延展,卻不是離題千里,就是假大虛空。
萬幸他這人愛下死功夫,寫出的心得體會洋洋灑灑足有好幾萬字。
正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這許多文字里面總還是能提煉出一些有用的東西。
焦順將之結合起來,又暗中補足了短板,這才單獨拎出來大夸特夸,奉上了無數的彩虹屁。
因他點出的,確實引用了一部分自己的原文,賈政也不疑有他,便欣然笑納了這番馬屁,然后一面滿面紅光的自謙,一面拿眼睛斜楞寶玉。
他原是想在兒子面前顯一顯本事,那曾想寶玉壓根沒有細聽,只無精打采的捧著個紫砂壺,大煙鬼似的打著哈欠。
“好個孽畜!”
賈政這回是真的惱了,劈手奪過那紫砂壺,一把摜到了地上,罵道:“說起那些淫詞艷曲時神采奕奕,如今聽你老子幾句正經道理,你倒不耐煩起來了?!”
寶玉嚇的一激靈,連忙屈膝跪倒,瑟瑟道:“兒子不敢、兒子不敢!”
賈政抬手欲打,卻被焦順手疾眼快攔了下來。
正勸和著,外面幾個丫鬟聽到里面的動靜,都忍不住在門口探頭探腦的。
賈政一眼瞧見個狐媚妖嬈的,竟還蓄養了老長的指甲,不由指著那人喝問:“那個生的狐媚的,可是襲人?!”
寶玉抬眼是看了看,囁嚅道:“那個是晴雯。”
“好啊!”
賈政愈發惱了:“你屋里倒是不缺典故!偏只不肯放半點心在學業上,若再這么下去,我索性將這些‘典故’全攆了出去,再送你到廟里清凈清凈!”
這話一出,非只是寶玉嚇的魂飛魄散,外面晴雯襲人也都是面無人色。
虧得焦順還有幾分顏面,板起臉來道:“政老爺,您是特地請了假商議朝政大事,卻怎么老是計較這些小兒女的瑣事?若今兒只為了教子,小侄可就先告退了。”
“罷罷罷!”
賈政這才熄了雷霆,無奈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賢侄快請坐,咱們接著議事、接著議事。”
賈寶玉逃過一劫,自然對焦順滿是感激。
再加上焦順此后講解起來,大都說的通俗易懂,還刻意尋了些有趣案例,倒真讓寶玉聽了進去,甚至還主動追問了幾個關鍵所在。
賈政見了這番景象,不由的心頭一動。
暗道這順哥兒雖不是什么夫子名士,卻倒有他山之石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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