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氏方才說什么‘不知尊卑的狗奴才’,明顯是在指桑罵槐。
可王熙鳳卻也不是好惹的,張嘴就把‘不知禮數’的源頭,推回了婆婆邢氏頭上。
鳳姐兒這伶牙俐齒的能耐,邢氏自不是頭一回領教,從來也不曾占過什么便宜。
不過今天邢氏卻是有備而來。
眼見這一大幫人迎出來,她竟是看都不看王熙鳳一眼,徑自上前對著王子騰之妻微微一禮道:“親家母登門,我卻到現在才得知消息,實在是失禮的緊。”
這明著是道歉,暗地里卻仍是在嘲諷王熙鳳不知禮數,娘家長輩登門,卻連她這婆婆都不知會一聲。
王子騰之妻本就是個木訥的,聽了邢氏這話,臉上登時有些掛不住,訕訕的不知如何以對。
“太太誤會了。”
但這對王熙鳳來說,卻并不難應付,就見她在一旁笑盈盈道:“母親這次來,主要是來探望姨媽的,原本就沒打算驚動咱們府上——不想倒有人跑去太太哪兒亂嚼舌根子,生生成了我的錯了。”
“原來是這樣~”
邢氏一面意味深長的拖長了音兒,一面探頭向靶場里張望著,嘴里嘖嘖嘆道:“我還以為這興師動眾的,是咱們府上有什么喜事呢,卻原來是我會錯意了。”
說著,她又對王子騰之妻笑道:“親家母要是嫌我來的冒昧,打攪了你們姑嫂團聚,那我就先不進去了,等改日再登門向親家母賠個不是。”
再怎么說,邢氏也是這府上的大太太,王熙鳳名義上的婆婆。
她這般以退為進,又是冒昧打攪,又是登門賠不是的,哪個真好意思讓她就這么走了?
王子騰之妻忙上前攀住邢氏的腕子,連聲道:“快別這么說,這是你們家,有什么打攪不打攪的?親家要是不忙,就進去陪我們姑嫂坐一坐。”
薛姨媽見狀,也忙上前幫腔。
最后姑嫂兩個愣是一左一右,眾星捧月般把邢氏請了進去。
王熙鳳在后面看著這一幕,幾乎氣的咬碎了銀牙,待她們進了靶場,轉頭就沖來順質問:“她怎會知道…”
剛起了個頭,就見來順擠眉弄眼的,示意她注意身后。
王熙鳳立刻警醒過來,笑著轉回頭道:“寶兄弟,你怎的跟著我們太太一塊過來了?”
賈寶玉就算再沒眼力勁兒,此時也早察覺出了不妥,訕笑著往后挪了半步,撓著脖子囁嚅道:“鳳姐…二嫂子,要不我先回去了。”
他一貫都是叫鳳姐姐的,如今倒難得叫了回嫂子,顯是心下尷尬的緊。
邢氏都已經進去了,若反倒把寶玉拒之門外,等王夫人知道了又該怎么想?
王熙鳳便沖他一瞪眼,半真半假的呵斥道:“這時候你倒想躲,可惜晚了——進去陪著吧!”
說著,上前扯了寶玉一把。
賈寶玉往前踉蹌幾步,正待苦著臉跟進去,卻突然盯著來順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來順只當他是認出了自己,正想堆出笑容上前見過,卻聽賈寶玉納悶道:“這個瞧著怎么有些眼熟?”
“你這話說的!”
王熙鳳又搡了他一把,沒好氣道:“這是來順,以前跟著你做長隨的。”
見賈寶玉仍是一臉迷糊,她只得進一步提醒道:“九月里他灌多了貓尿,醉宿在后宅假山上,結果被人…”
“原是是他!”
賈寶玉這才恍然:“我還當已經被趕出去了呢,不想卻是來了你們這邊兒。”
“他老子娘本就我的人!”
“還有這回事?”
眼見這叔嫂二人說說笑笑的進了靶場,來順的臉色登時就垮了下來。
不管他之前對賈寶玉有什么觀感,現如今也只余下‘惱恨’二字。
‘原主’當初為了能接近這寶少爺,沒少做那吃力不討好、裝丑賣乖的勾當,甚至因此被茗煙害的魂飛魄散。
可誰成想付出了這么多,賈寶玉卻連他是誰都沒能記住!
雖說現在的來順,還無法百分百對這段記憶感同身受,可心下仍舊是一股無名火起。
等那日得了機會,必要讓這廝吃些苦頭!
暗暗把這事兒記在心里,來順又略略花了些時間平復心境,然后這才領著匆匆趕到的車夫們,回到了靶場之內。
而與此同時,那小小的觀禮臺上,剛剛坐定的邢氏、王熙鳳婆媳,又是好一番唇槍舌戰。
整體上,王熙鳳還是略略占了些上風。
可邢夫人即便在言語上,沒能從兒媳身上討到便宜,屁股卻依舊牢牢黏在臺上,擺出一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架勢。
王熙鳳嫁過來也有好幾年了,從未見這婆婆如此難纏過,若說這背后沒人指點,她是肯定不信的!
而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要是再藏著掖著,反倒容易被人拿住短處。
故此王熙鳳干脆話鋒一轉,主動道:“其實這回母親和姨媽過來,也是因為我想幫咱們府上開辟一條財路,免得老是寅吃卯糧,年年鬧饑荒!”
“為了穩妥些,我本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跟太太、老太太稟報的——不過今兒太太既然趕上了,不妨就先幫兒媳掌一掌眼。”
她這話倒也不全是托詞。
這充氣輪胎的買賣又不似拿錢放貸,等日后生意做大了,必然是隱瞞不住的。
所以王熙鳳原本也沒打算,要一直瞞著榮國府這邊兒。
不過按照她的謀劃,是要等生意做到一定規模,又恰逢府里周轉困難的時候,她二奶奶再以救世主的姿態,把這天大的好處交到府里,順勢攫取無人能及的威望與權柄。
可現如今…
這計劃怕是只能大打折扣了。
一想到這些,王熙鳳臉上雖然笑容猶在,丹鳳眼里卻盡是煞氣。
“財路?!”
與王熙鳳正好相反,邢氏聽到‘財路’二字,那臉上卻是頭一次收斂了尖酸刻薄,換成了不加掩飾的熱切。
這對互為仇讎的婆媳,若硬要說有什么志同道合的地方,怕也就只有對財貨的貪婪與執著了。
故此邢氏一改方才的唇槍舌劍,激動的追問:“你這般興師動眾的,卻不知究竟是什么財路?”
頓了頓,又提議道:“要不我讓人請老爺過來,親自幫你掌一掌眼!”
這一點上,婆媳二人卻是天差地別。
王熙鳳恨不能把賈璉拴在褲腰帶上,好控制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邢氏卻是賈赦唯命是從、百般討好,故此一聽說有發財的門路,立刻就想起了丈夫。
王熙鳳卻哪肯讓賈赦來撿這現成的便宜?
她一面暗暗下定決心,過會兒就去找賈母、王夫人把話挑明,一面敷衍搪塞道:“眼下還說不準如何呢,怎好就驚動了老爺?”
“那還等什么?!”
邢氏一聽這話,又連聲催促:“有什么發財的門道,趕緊拿出來讓我們瞧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