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盯著侯魁元。”胖頭說道。
“什么意思?”李浩問道。
“就是我看到侯魁元今天老是看向門口…”胖頭說道,他撓撓頭,試圖組織合適的表達語言。
“你懷疑侯魁元要找的那個人今天會來茶館?”李浩心中一動,問道。
“是,是,是。”胖頭猛點頭,“不愧是浩哥,我也是這么想的。”
“侯魁元是不是三角眼的那個?”李浩問道,他對這個人是有些印象的。
“是的。”胖頭點點頭。
“去吧。”李浩說道,“記住了,這件事不要再對任何人提及。”
“浩哥,需要我繼續盯著侯魁元嗎?”胖頭忽而問道。
李浩看了胖頭一眼,想了想,微微點頭。
然后,他從兜里摸出錢夾子,抽出兩張紙鈔。
胖頭露出討好、期待的笑容,目光直勾勾在鈔票上面。
“拿去。”李浩哈哈一笑。
“謝浩哥。”胖頭趕緊接過鈔票,小心的收好,美滋滋的離開了。
李浩手里抓著一把瓜子,順著木質樓梯下來,就在一口樓梯口的下口處,李浩朝著一個絡腮胡子的男人招了招手,“崔老板。”
“浩哥。”崔阿歡一路小跑過來,沖著李浩抱了抱拳,“有事盡管吩咐。”
“行啊,這一身行頭。”李浩上上下下打量著崔阿歡,“現在人模狗樣了。”
“都是浩哥給俺臉,賞口飯吃。”崔阿歡臉上是討好的笑,敬了一支煙卷。
李浩與崔阿歡聊得熱絡,不時地被崔阿歡那恭維的馬屁拍得哈哈笑。
他的余光則是在一樓茶廳掃過,很快他就看到了侯魁元。
侯魁元站在靠近入門的位置,在擦拭桌面。
李浩的嘴角揚起了一抹笑意,他注意到侯魁元手中的抹布一直在擦拭那一塊地方,其眼睛老是會下意識的看向門外方向。
胖頭說的沒錯,這侯魁元這是在找人。
李浩心中輕咦了一聲,他有了一個細節上的發現:
侯魁元不時地看向門口,然后不一會這個家伙的目光會投向西北向的桌子,他會搖搖頭,然后坐在那張桌子的茶客則微微點頭,然后拿起茶杯慢慢喝茶。
這個人有問題。
“坂本叔叔在《朝日新聞》的那篇文章引起了熱議。”程千帆與坂本良野碰杯,說道,“據其所知,尤其是軍部那邊,對教授的提議大為贊好。”
“什么文章?”坂本良野有些懵逼。
他這段時間一直都在搜集資料、素材,打算寫一篇關于在上海生活的帝國僑民題材的中篇,并未去關注自己父親的作品。
程千帆指了指坂本良野,笑著說道,“下次我見到坂本叔叔,一定將這件事如實以告。”
說著,他便向坂本良野介紹了坂本長行那篇發表在日本國內的《朝日新聞》的文章。
坂本長行此前作為日本文化界的名流代表,進入到侵華日軍的兵營慰問、訪問,并且同一些日軍士兵以及軍人家屬進行過溝通。
隨后,坂本長行出面發文呼吁編纂《在支那玉碎英靈遺文集》,這位日本國著名的大文豪,大聲疾呼該為那些在侵華戰爭中斃命的日本士兵出版“遺文”,以宣揚所謂“勇武”與“皇道精神”。
坂本長行在文章中疾呼,他認為這些‘日軍士兵遺文’作品才是真正的“日本精神結晶”。
坂本長行的呼吁在日本國內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尤其是軍方對此大加贊賞,表示會認真考慮坂本教授的真知灼見。
程千帆是在川田篤人那里看到那份來自帝國的《朝日新聞》報道的,他當時大力夸贊坂本長行的建議是‘金子一般寶貴’,心中則是冷哼、暗恨不已。
事實上,在侵華之事上,日本的文化知識分子雙手絕少有干凈的。
就以程千帆所熟悉的日本京都學派的代表伊藤恩義來說。
這位伊藤教授曾經來上海東亞同文學院講課,程千帆當時聽了這位的講演,在講演中,伊藤恩義大講特講日中友好,表示自己仰慕中華文化,愿意為日中和平貢獻畢生力量。
而在中國的文化界,大家對于這位伊藤教授還是頗為尊敬的,認為這是一位“熱愛中國”,“獻身中國文化”的德高望重的老先生。
有些學者甚至將伊藤恩義視為日本文化界的良心,認為中日停戰,中日和平的希望就在伊藤恩義這樣的人手中。
殊不知,正是這位伊藤恩義,此人是在日本文化界最早鼓吹“對支那開戰論”的。
此人甚至以對華訪問的名義,親身造訪中國近十次,還受到過國府教育部門以及各大學府的熱烈歡迎。
而實際上,就如同宮崎健太郎以游吟詩人的名義,行間諜之舉一般,伊藤恩義訪華最主要任務就是受外務省委托,考察中國東北狀況,為預備占領刺探虛實,乃是不折不扣的“侵華國策”智囊。
“犧牲在異國他鄉的軍人,他們的遺文如果能夠被記錄下來,確實是很有意義的。”坂本良野點點頭,說道。
他只是想一想,那些戰死在中國的蝗軍士兵,他們的肉體留在中國,腐爛,變成養分滋養這塊古老的土地,而那些遺文則是這些人靈魂中最有意義的紀念,坂本良野就覺得自己父親的這個提議確實是不錯。
“坂本君,你也可以進入到蝗軍的軍營,與這些在異域他鄉征戰的勇士暢談,了解他們的想法,或者可以幫助他們寫家書。”程千帆微笑著,對坂本良野說道,“如此,也正是對坂本叔叔的聲援和支持。”
“好主意。”坂本良野略一思索,點點頭。
他對于研究那些蝗軍士兵的遺作,還是頗有興趣的,此外,這未嘗不是一種積累素材的好機會。
“宮崎君,你要不要一起參與?”坂本良野想了想,問了句。
他還記得宮崎健太郎以前也是以行吟詩人的名義,在中國到處游歷的。
而且,既然這個主意是宮崎健太郎提出來的,坂本良野覺得自己的好友應該也對這件事有興趣。
“我倒是頗有興趣。”程千帆沉吟說道,“只是我的身份…”
他搖了搖頭。
“這個沒關系。”坂本良野聽得宮崎健太郎這么說,他也是來了更大的興趣和熱情,“這件事我來安排,一定能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的。”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程千帆高興說道。
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進入到日本軍營,豈不如同老鼠進了米缸?只是想一想,就頗為期待和興奮。
也就在這個時候,雅間的房門被敲響。
“帆哥。”李浩站在門口,朝著程千帆暗下里使了個眼色。
“坂本君,我失陪一下。”程千帆說道。
“宮崎君,請自便。”坂本良野放下手中剛剛拿起的海棠糕,說道。
“能確定那個人的身份嗎?”程千帆聽了李浩的匯報,不禁問道。
“無法確定。”李浩說道,“不過基本上可以確定那個人應該就是讓侯魁元找人的那位。”
他方才又暗中觀察了一會,確認了侯魁元與那個人又有過兩次眼神交流,基本上可以確認那個人就是找到侯魁元認人的‘指使者’。
“應該不止那一個人。”程千帆摩挲著下巴,略一思索說道。
他覺得基本上可以排除對方是普通的尋找親友的可能性。
甚至于是尋仇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直覺,亦或是熟悉的感覺告訴他,這更像是特務機關行搜捕抓人之舉。
而倘若果然是這種可能,那么,對方絕對應該不只是一個人,還會有其他同伙,以備隨時展開抓捕行動。
“帆哥,現在我們該怎么做?”李浩問道。
“做什么?什么都不要做!”程千帆看了浩子一眼,“對方是沖著我們來的可能性并不大,而且他們有多少人暗中潛藏,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一旦我們有什么動靜,這都等于是引火燒身,很可能帶來嚴重后果。”
“不是我們的話,那就是紅黨,中統的可能…”李浩說道,“也可能是沖著上海區來的。”
“靜觀其變,沒我的命令,不可輕舉妄動。”程千帆直接說道,“你這邊密切關注,一有動靜再報告與我。”
他的腦海中在迅速思索,推斷拿人的一方以及被盯上一方分別是哪方面的。
拿人的一方,首先排除巡捕房的可能。
這里是法租界中央區,即便是趙樞理的便衣探目,想要在法租界動手抓人,都避不開他這個中央區巡捕房副總巡長。
或者說,巡捕房在法租界的任何行動,都不可能瞞得過‘小程總’,也不敢隱瞞,當然,和他大仇的趙樞理除外,不過,倘若真的是趙探長的人在做事,那他就更加不用擔心了。
而排除了巡捕房的可能性,那就是七十六號、日本人的可能性居多。
當然,也不排除這伙人是重慶方面的可能,甚至無法排除這伙人是紅黨的可能性。
倘若是這樣的話,他們要動手的目標反倒極可能是漢奸特務了。
反之亦然,倘若要動手之人是七十六號、日本特務機關等,那么,他們的目標則基本上離不開重慶方面以及紅黨的可能性。
程千帆點燃一支煙卷,僅憑借當下手頭的貧瘠情報,實在是令他難以判斷,甚至極端情況下,動手的可能是自己人,被盯上的可能是漢奸、日本人。
所以,他只能下令李浩靜觀其變,沒有他的命令不得輕舉妄動。
而從安全性來考慮,這是最穩妥的做法。
“出什么事情了?”坂本良野問道,“宮崎君若是有事情的話,你忙你的去吧。”
“沒什么大不了的。”程千帆笑著說道,“手下人有些事情做不了主罷了。”
“宮崎君,我真的非常佩服你。”坂本良野低聲說道。
“嗯?”程千帆看了坂本良野一眼,多疑的性格令他有些多想了。
“你假扮程千帆,然后竟然能夠做的這么好。”坂本良野低聲說道,語氣中嘖嘖稱贊。
“不過是努力做好罷了。”程千帆搖搖頭,苦笑一聲說道,“做我們這一行的,不怕吃苦受累,甚至不怕犧牲…”
他看了坂本良野一眼,卻是忽而笑了說道,“當然,于我而言,我是不憚于表達愛惜生命的。”
坂本良野哈哈大笑。
“我最怕的就是被誤解。”程千帆的表情有些落寞,“當著老師的面,我自是有些話不能多說。”
他搖搖頭,“千北原司對我的調查和試探,每每想起,終究是難過和不忿。”
說著,程千帆來到窗臺邊,他打開了窗戶,看向樓下的馬路。
坂本良野聽得宮崎健太郎這般說話,他有心寬慰兩句,卻是實在是不擅長做這個。
“實在是煩悶不可自己的話…”坂本良野說道,“那就想辦法收拾千北原司一頓。”
“這怎么可以!”程千帆幾乎是脫口而出,然后他看到盯著他看的坂本良野,以及那眼角的戲謔之色,程千帆這才嘿笑一聲,“這位千北君的實在是神秘,便是我想要找人收拾他一頓,也是難以為之。”
“我可以試著幫忙。”坂本良野想了想,說道。
他對于這種事確實是非常有興趣。
想到宮崎健太郎這位隱姓埋名的帝國優秀特工,因為被己方內部的無端懷疑和試探而觸怒,進而展開反擊,目標是他的特工同僚。
這畫面、場景,只是想一想,坂本良野就頗為興奮。
他甚至以自己將來要撰著作者的身份提前代入,只覺得如此這般,一位潛伏者竟然因為太成功潛伏引起了帝國特務機關的屢屢懷疑和調查,乃至是己方內部發聲了誤會的摩擦,這簡直是里都——
最喜歡的情節啊。
“宮崎君,你在看什么呢?”坂本良野問道,他注意到宮崎健太郎似是在盯著下面車水如龍的馬路看。
“一位漂亮的女士。”程千帆笑著說道,他指了指在春風得意樓的正門外面,一位正指揮著朋友拍攝照片的金發洋女士說道。
而他的目光則是越過這些人,投射在正朝著春風得意樓走來的羅延年的身上。
他的心咯噔一下,猛然一沉:
他知道敵人的目標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