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是被抓走的?”程千帆用刀叉將一塊牛角包分割成大小均等的小塊,他將餐盤推到了小寶的面前,淡淡問道。
“小刺球說的。”侯平亮是說道,“他跑肚去旮旯角,所以沒有被抓走。”
小刺球是小乞丐出身,拜了一個叫毛坤的老偷兒為師傅,也便成為了一個靠手藝討生活的三只手。
機靈的小刺球被侯平亮看中,成為他手中的小探目。
“帶小刺球去喝碗羊湯。”程千帆說道。
“明白了。”侯平亮點點頭離開。
程千帆看向小寶,就看到小寶加快了用餐速度,小囡囡三兩下將小蛋糕、牛角包吃完,打了個滿足的飽嗝,摸了摸小肚子,“哥哥,回家吧,我答應小芝麻陪他玩的。”
“好。”程千帆微笑點頭,“一會我讓大頭送你回去,哥哥這邊還有點事。”
“曉得啦,曉得啦。”小寶沒耐煩擺擺手,“我知道,哥哥是去見張姐姐。”
程千帆愣了下,忍不住笑了,他捏了捏小寶的小臉蛋,“人小鬼大。”
“哥哥。”小寶忽而表情嚴肅,兇兇的樣子,“小寶有言在先。”
“你說。”程千帆也一本正經說道。
“哥哥有很多姐姐,小寶不想管,也管不了。”小寶雙手交叉放在咖啡桌上,一臉認真,“小寶的嫂嫂只有若蘭姐。”
“當然。”程千帆笑了,然后在小寶生氣的目光中,他收斂笑容,正色說道,“我和你若蘭姐情比真金,伱的嫂嫂當然是若蘭。”
“那沒事了。”小寶從座位上跳下來,拍了拍小屁股,她朝著遠端的大頭招了招手,“大頭哥,我們回家。”
李記羊雜店。
程千帆掀開蒲葦作的門簾進來。
正在喝羊湯的小刺球趕緊從長椅上起身,畢恭畢敬的站立,因為起的太急了,禁不住打了個飽嗝兒,“帆哥。”
幾名‘玖玖商貿’的護衛也起身,齊齊道,“帆哥。”
程千帆微微頷首,然后他朝著小刺球淡淡說道,“繼續,吃飽了再說。”
小刺球傻愣愣的,不敢動。
“吃吧。”程千帆微笑說道。
小刺球看向一旁的侯平亮。
“帆哥讓你吃,你看我作甚。”侯平亮沒好氣說道,“吃飽了。”
小刺球這才忙不迭的端起黑瓷碗,呼嚕呼嚕將剩下的湯汁以及泡在羊湯里的泡開了的燒餅賣力的填進肚子。
然后抹了抹嘴巴,滿足的打了個飽嗝兒,然后低眉順眼的露出討好的笑,“俺吃飽了。”
“唔,好。”程千帆滿意的點點頭,“吃飽好,人嘛,沒有什么比吃飽肚子最重要的。”
侯平亮這邊使了個眼色,其他幾名護衛立刻退出羊湯店,在門外警戒。
“知道是什么人抓你們嗎?”程千帆問道。
“我看到靜安寺的老尅帶著那些人來抓人的。”小刺球說道。
“老尅是靜安寺路的把爺。”侯平亮在帆哥的耳邊說道。
把爺不是三只手的頭目,是青幫在街面上的管事,青幫委派此人從三只手們手里抽紅,同時保護三只手們的‘人身安全’,譬如說從巡捕房、警察局往外撈人。
“他是程海濤的人?”程千帆若有所思,問道。
侯平亮點點頭。
這邊,小刺球也是張了張嘴巴。
“有什么說什么。”程千帆看向小刺球。
“我聽師傅說過,老尅現在跟了一位董老板。”小刺球說道。
“你沒聽錯?你師傅真的這么說了?”程千帆盯著小刺球看,問道。
“嗯。”小刺球點點頭。
“有意思了。”程千帆摸了摸下巴,笑著說道。
老尅以前是跟程海濤的,程海濤是在幫的,且明面上的身份是法租界巡捕房華籍探長,當然,此人最令上海市民知曉的身份是——法租界公開投靠日本人的漢奸探長之一。
此人在上個月中旬的時候,被軍統上海區行動隊當街槍決。
沒想到,程海濤死了沒多久,老尅竟然這么快就找到了新靠山。
“見過這位董老板沒?”程千帆問道。
小刺球搖搖頭,他這種三只手是小癟三中的最底層的小癟三,哪里有資格見把爺的后臺董老板的面。
“知道他們為什么抓你們嗎?”程千帆又問。
小刺球還是搖搖頭。
程千帆擺擺手,示意侯平亮帶小刺球出去。
很快,侯平亮回來了,“帆哥,小刺球嘴巴緊著呢。”
“你做事,我向來是放心的。”程千帆點點頭。
侯平亮是他在巡捕房的手下,不過,實際上確切的說,侯平亮是只效忠于他的。
侯平亮之于他的義氣和忠心,是值得信賴的,這種忠心甚至不亞于吳順佳、楊常年等特情組的手下效忠肖勉組長。
“帆哥,是不是有人打算搞什么動作?”侯平亮問道。
玖玖商貿在靜安寺路附近有一個倉庫,基于此倉庫,玖玖商貿開始逐漸鯨吞從靜安寺路到同福路沿線的地下黑市交易。
如此,玖玖商貿自然是擋了很多人的財路,也搶了一些人的財路。
“不太像。”程千帆搖搖頭,“要動我們,那些三只手們是上不了臺面的。”
他看著侯平亮,“不過,也不可掉以輕心。”
程千帆對侯平亮說道,“小猴子,你的警覺性是對的,這年頭誰也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就有人會突然向我們開槍。”
他摸出煙盒,取出一支煙。
侯平亮摸出打火機幫帆哥點燃。
程千帆輕輕吸了口煙卷,鼻腔噴出淡淡白氣,他將煙盒扔給侯平亮,“這樣,這件事你且盯著,不過,切記不可令小刺球去打探。”
他搖搖頭,“我總覺著這里面有事。”
“明白。”侯平亮點點頭。
程續源很謹慎。
與章燊才分別前,他特意叮囑章燊才近日不可再去大光明戲院附近了,最好避開靜安寺路那一帶。
程續源自有其一套邏輯,章燊才是因為在大光明戲院附近碰到了程千帆的手下,出于謹慎考慮而撤離的。
那么,這其中必然有些緣由的。
或者說,按照迷信的說法,也許正因為章燊才的謹慎,才使得他因此而逃過一劫也說不定呢。
這種玄妙的道理,是需要‘從一而終’的,具體到章燊才的身上,那就是近來要繼續避開靜安寺路附近,以免再入沼澤。
隨后,程續源并未直接回上海區區本部。
他叫了一輛黃包車,徑直去了先施百貨。
程續源在先施百貨逛了約莫半個鐘頭的時間,確認并無異常人員跟蹤之后,他在玩具商店給自家一雙兒女分別買了一個玩具,這才帶了玩具回到了善鐘路的區本部。
“我的子恩同志,你太,太謹小慎微了。”陳功書看著程續源,非常不滿說道,他險些用了‘膽小’這個詞,話到了嘴邊,改成了‘謹小慎微’。(PS2)
程續源,字子恩。
得知程續源僅僅是因為情報員章燊才被程千帆的人驚嚇,發出了示警誤報,程續源在并未發現明確危險的情況下,就武斷決定撤離,沒有選擇和萬三良接頭、取相片,陳功書是非常不滿意的。
“區座,我是出于安全考慮才決定撤離的。”程續源試圖解釋,“程千帆極度親日,這人實質上已經是漢奸了,且是頗得汪填海、楚銘宇信任的漢奸,這樣一個人出現在大光明戲院,我不得不防。”
“你自己都說了,程千帆是帶他的那個義妹去看電影的。”陳功書搖搖頭說道。
他看著程續源,“我看你就是被那些事嚇破膽了。”
他說的那些事,指的是程續源所經歷的數次險些被敵逮捕的遭遇。
程續源有些生氣了,“區座,程某人是不是被敵人嚇破膽,我相信這不需要證明。”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程某從民國二十五年就在上海了,現在上海已經淪陷兩年了,我依然還在上海,在這個全中國斗爭形勢最復雜最危險的淪陷區,我程續源何曾說過怕字,何曾皺過一次眉頭?!”
看著出離憤怒的程續源,陳功書也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話著實有些過了。
客觀來說,和程續源合作的這兩個月,他對這個書記的印象還是頗為不錯的。
別的且不說,面對他步步緊逼的分權、限權行為,程續源雖然或有不滿,但是,在做事的時候卻從不推諉,始終還算兢兢業業。
更遑論有王鉄沐、陳明初這等投敵漢奸在例,程續源的表現已經堪稱完美了。
“是我說錯話了。”陳功書果斷道歉,“大家都是為黨國做事,實乃一片公心,還望子恩兄原諒弟之言語無狀。”
陳功書是一個十分驕傲的人,看得這么驕傲一個人主動道歉,程續源盡管心中依然有些憤懣,不過,總算是心中稍許舒服點了。
“區座知道我這個人,我脾氣不太好,還望區座海涵。”程續源也道歉說道。
他思索片刻,“照片的事情,我也考慮了,還是要盡快拿到手。”
程續源對陳功書說道,“我即刻派人再通知萬三良于明日見面。”
想了想,程續源說道,“不過,不能再在光明咖啡館了。”
他今日在光明咖啡館門口被人碰瓷,此事頗為引人注目,若是明日再在光明咖啡館出現的話,難免會引起有心人的懷疑,要知道七十六號的特務可是無孔不入,不得不防。
“好,一切由你把握。”陳功書爽朗說道。
他很滿意程續源的態度。
“帆哥!”
“帆哥!”
“帆哥!”
程千帆從院子里進捕廳,一路到二樓的副總巡長辦公室,沿途的巡捕紛紛立正敬禮,態度畢恭畢敬。
“那個誰。”程千帆隨手點了一個新入職的巡捕,“翟金秋是吧。”
“帆哥,屬下翟金秋聽候派遣。”被程千帆一口叫出了名字,翟金秋非常激動,立正敬禮喊道。
“不錯,很有精神。”程千帆含笑點頭,“你去,把浩子給我喊來。”
“是!”翟金秋再度敬了個法式軍禮,興沖沖的走開了。
看著翟金秋這個生瓜蛋子興沖沖的離開的背影,程千帆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個年輕人使他想起了秦迪。
當初剛入職的秦迪也是這般活力充沛,對一切都是那么的憧憬。
“靜安寺路的三只手被老尅帶人指認,這件事很不尋常。”程千帆對浩子說道。
“那些三只手是老尅在靜安寺路立足的根本,他吃的喝的都來自這些小癟三。”李浩點點頭說道,“沒有了不得的事情,他不會作出這等事情的。”
“正是這個意思。”程千帆點點頭。
事實上,他的心中還有一個隱憂。
他在大光明戲院門口售票處看到了軍統上海區的人,隨后便聞聽靜安寺路附近的三只手被人抓走了,這不由得他不產生不太好的聯想。
敵人愈發猖獗,尤其是七十六號的氣焰甚囂塵上,任何警惕都不是多余的。
此外,按照小刺球所說,在程海濤被軍統上海區制裁后,老尅很快找到了一個靠山董老板。
董這個姓氏,程千帆幾乎是條件反射的便想起來特工總部的董正國。
這個在中統代號‘大副’的漢奸叛徒,便是程千帆也承認此人頗有些能力和手段。
“帆哥,你懷疑這個董老板就是董正國那家伙?”李浩問道。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程千帆表情嚴肅說道,“倘若事實真的如此,那這件事的性質就很嚴重了。”
他表情凝重對李浩說道,“小猴子那邊是明著查,你不必理會,你這邊秘密調查,最少要查清楚靜安寺路發生了什么。”
“三只手們最大的價值就是消息靈通,眼神機靈,這些人抓了三只手,我估摸著是要查勘什么線索。”程千帆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要快,我擔心遲則生變。”
“是。”李浩也是一臉嚴肅,點點頭說道。
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
“你是說,程千帆當時曾經出現在大光明戲院?”李萃群眉頭一皺,問董正國。
“是的,主任。”董正國點點頭,“弟兄們打探到,當時程千帆帶了她的義妹在大光明戲院看電影。”
李萃群陷入沉思之中,他在思索,程千帆出現在大光明戲院,是確實是去看電影?還是說內有乾坤。
按理說,大光明戲院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電影院,程千帆帶了義妹去看電影,這似乎沒有什么奇怪的。
只是,有了程續源突然爽約之事,由不得李萃群不多想。
“派人去查,查清楚程千帆是幾時到的大光明戲院,他們看的什么電影,是幾點離開戲院的,離開戲院后又去了哪里?”李萃群沉聲說道。
也就在這個時候,萬三良敲門求見。
他興沖沖的對李萃群報喜,“李兄,邢本根打電話過來了,約了明天見面取照片。”
李萃群大喜,“確切?”
“確切。”萬三良猛點頭,“邢本根在電話里,告知我明日見面的時間、地點。”
“太好了。”李萃群興奮的搓了搓手,旋即,他搖頭笑了,如此,自己那位學弟身上剛剛有了點嫌疑,卻是就此洗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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