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巴虎接過劉波遞過來的搪瓷杯。
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水。
不知道是劉波那鎮定的眼神給了他力量,還是這杯溫開水令人心中安寧,燕巴虎竟然真的不再慌張。
“我方才去義林茶社收份子,一個日本人把我叫到雅間訓了一頓。”燕巴虎說道。
“這個日本人。”劉波沉吟說道,“你認識嗎?此前見過沒有?”
“不認識,也沒見過。”燕巴虎說道,“他的手下拿著南京特高課的證件請我上了樓。”
“為什么要訓你?”劉波不解問道。
“那人看起來應該是特高課的軍官,他訓我,說安清幫胡亂收份子錢,盤削百姓,壞了日軍的好名聲。”燕巴虎冷笑說道。
“還真是…”劉波搖搖頭,“真是一如既往的厚顏無恥啊。”
“那個人長什么樣子?”他問道。
“白白凈凈的,看樣子就像是教書先生。”燕巴虎說道。
“多高?”劉波問道。
“比我矮一點點。”燕巴虎比劃了一個長度。
“五尺。”劉波心中估量了一個數字,燕巴虎大約五尺二寸,那名男子比燕巴虎矮小半腦袋,也就是約莫五尺的身高。
“你剛才說出事了?”劉波提醒燕巴虎。
這家伙方才焦急萬分,被他三言兩語穩住以后,不僅僅不那么急躁了,甚至‘過于心安’了。
“是這樣的,有一個家伙在雅間低頭哈腰,一看就比我還更像是漢奸。”燕巴虎說道,“那人我認識。”
“你認識?”劉波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能夠令燕巴虎緊張,并且用‘出事了’來形容此事,說明這名男子的身份不簡單。
“這人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姓袁,有人喊他袁大哥。”燕巴虎說道,“我知道這個人的真正身份,他是軍統南京區行動大隊的一個組長。”
“軍統南京區行動組長,可確定?”劉波表情嚴肅,問道。
“沒錯。”燕巴虎說道,“我記得很清楚…”
說著,燕巴虎皺眉,“也是怪了,這人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你覺得他認識你嗎?”劉波立刻問道。
“應該不認識。”燕巴虎說道,“而且,我的感覺是,那家伙也不定是沖著我來的,看起來那人不喜歡安清幫。”
“那就是這人和安清幫有過過節。”劉波分析說道。
“劉大哥,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一件事。”燕巴虎說道,“聽說九華山那邊有幫眾檢舉了一個重慶分子,不會就是這個人吧。”
“不排除這種可能。”劉波點點頭,并且,他仔細琢磨,甚至愈發傾向于這種可能性無限趨近:
此人是被安清幫的人告舉,因此才被日本人抓到的,雖然此人現在當了漢奸,但是,這和此人對安清幫的恨意并不沖突。
“劉大哥,需不需要我派人查一查那個袁漢奸。”燕巴虎問道。
“可以。”劉波思忖說道,“不過,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
他停頓一下說道,“我說的方式方法,指的是一旦被人知道你在查這個人,你要有提前準備以及合理的借口。”
燕巴虎要查這個人,必然要動用其手下,人多嘴雜藏不住秘密。
從一開始,燕巴虎就必須想好合理的理由。
“我這人打小記仇。”燕巴虎咧嘴一笑,立刻便給了一個理由,“就說這人看我不順眼,我很生氣。”
“這個理由很合理。”劉波贊嘆說道。
對于燕巴虎這樣的人,與人鬧了矛盾,不論是出于要報復對方的考量,還是要防備此人,他暗中查一查此人,這是完全解釋得通的。
他看著燕巴虎,表情認真,表揚說道,“燕巴虎,你今天匯報的這個情報非常重要,我代表新四軍向你表示感謝。”
“你們紅黨真的管重慶的事情?”燕巴虎驚訝問道。
“我黨同國黨之間的矛盾是內部矛盾,是自家兄弟之間的事情,日本帝國主義是中華民族當前生死大敵,也是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們共同的敵人。”劉波看著燕巴虎。
他遞了一支香煙給燕巴虎,表情嚴肅繼續說道,“現在是兩黨合作抗日,只要是有利于抗日的事情,我們都會去做,只要是破壞抗日的行為我們都要堅決打擊和制止。”
看到燕巴虎摸了摸身上沒有找到洋火,他從兜里摸出洋火盒遞過去,“軍統出了叛徒和漢奸,這是南京抗日力量的損失和巨大威脅,你能夠及時向我們匯報這個情況,這很好啊。”
燕巴虎沉默了好一會,他朝著劉波豎起大拇指,說道,“你們紅黨沒得說。”
他吸了口香煙,繼續說道,“尤其是你們新四軍,和國黨那是死仇,你們都能做到放下梁子,這太不容易了。”
劉波笑了笑,心說,那是因為我是半路出家的新四軍,對國黨的仇恨感覺較為淡薄。
燕巴虎撓了撓頭,不好意思說道,“我剛才故意說出事了…”
“我一開始不知道。”劉波笑了笑說道,“后來琢磨過來了。”
燕巴虎故意只說出事了,這會令劉波下意識以為是南京紅黨,亦或是新四軍方面出事了。
然后當燕巴虎說出是軍統出事了,他實際上就等著暗中觀察,觀察他的反應。
“咱就想試試。”燕巴虎訕訕一笑,“你們連重慶的人都能容量,都能照應和緊張,那對我這樣的,指定不會算舊賬。”
“你小子。”劉波彈了燕巴虎一個腦瓜崩,笑著說道,“你把心放肚子里去吧,我們紅黨人說到做到,再說了——”
他看著燕巴虎,說道,“你不信其他人,還不信我么?”
“信。”燕巴虎態度誠懇,猛點頭,“咱誰都不信,就信劉大哥你。”
說著,似乎是覺得這番話不夠有決心和信服力,又補充了一句,“打咱在靶子場監獄那時候,咱就信劉大哥。”
劉波爽朗一笑,似是想起了當年在靶子場監獄坐監的日子,也是心中感嘆不已。
彼時,他實際上的身份是上海特高課潛伏特工,現在卻已經是一名紅色的布爾什維克戰士,一名中國紅黨黨員,一名新四軍軍官了。
彼時,他實際上的身份是上海特高課潛伏特工,現在卻已經是一名紅色的布爾什維克戰士,一名中國紅黨黨員,一名新四軍軍官了。
看著燕巴虎,劉波的眼眸中多了幾分溫暖。
燕巴虎是當時他在監獄里宣傳紅色思想,宣傳抗日思想的眾多獄友聽眾之一。
這些獄友,其中有數人后來出獄后投身到抗日斗爭中,其中一人甚至還成為了一名光榮的新四軍戰士。
劉波曾經在軍部碰巧遇到過這名戰士,他非常開心,非常高興,向戰友們介紹說,正是聽了劉波的抗日宣傳,他受到感召和影響,才毅然決然的加入到抗日隊伍中的。
只不過,很可惜,這名叫肖慶英的小伙子,當年上海灘法租界一名小有名氣的三只手,在今年年初的時候,在安徽當涂對日作戰中英勇犧牲。
面前的燕巴虎,也是當年的獄友聽眾中的一員。
此次他來南京養傷,傷愈后被暫時安排在南京從事兵運工作,一次遭遇警察盤查,若不是燕巴虎正好經過、認出了他,為他解了圍,可能當時就出事了:他的身上有一份志向參加新四軍的愛國青年名單。
當時劉波都已經有了犧牲的準備了,他知道燕巴虎認識他,大名鼎鼎的紅黨劉波啊,他當時都以為燕巴虎要直接揭穿他的身份了,卻是沒想到燕巴虎喊了他一聲‘劉二哥’,和警察言語兩聲,成功的為他解了圍。
也就是那次之后,劉波又同燕巴虎有過數次接觸、暗中考察后,終于決定發展燕巴虎為抗日發展對象,叮囑其利用其‘安清幫’小頭目的身份暗中為抗日做貢獻。
“燕巴虎兄弟。”劉波感慨說道,“看到你現在走在抗日的道路上,為抗日,為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為反對日本軍閥的斗爭做貢獻,我很欣慰啊。”
他拍了拍燕巴虎的肩膀,“我真的很高興。”
“劉大哥,還記得當年我在靶子場監獄說的話嗎?”燕巴虎問道。
“記得。”劉波笑著說道,“你指的是那句吧。”
他說道,“你說,風寡婦只有你燕巴虎能欺負,不許日本人欺負。”
然后,他便看到了燕巴虎眼眸中的悲傷,“怎么了?那風寡婦…”
“死了。”燕巴虎悶悶的的抽著煙卷,“鬼子想糟蹋她,她不讓,直接跳了井。”
“咱遇到一個青浦老鄉,聽說了這事。”說著,燕巴虎摘下他鼻梁上那不倫不類的金絲邊眼鏡,喃喃說道,“她跟咱好過,還老說咱猴精難看,咱知道她喜歡文化人。”
在燕巴虎那貧瘠的認識中,文化人最顯著,最讓人一眼就敬佩的特征是:
戴眼鏡。
淚水從這個‘安清幫’小頭目的眼眶里滴落,落在金絲邊眼鏡的鏡片上,形成了一個淚點。
燕巴虎看著這淚珠,仿佛看到了一口井,一口深不可測,似乎要吞噬一切的井。
這口井,吞噬了這個男人內心最深處的那一抹美好。
“這一筆筆血債,我們遲早會和日本帝國主義算清楚的。”劉波表情無比嚴肅。
“劉大哥。”燕巴虎抬起頭看著劉波,說道。
“你說。”劉波說道。
“咱新四軍啥時候打南京?”燕巴虎滿目期待問道。
劉波被這個問題問住了。
經過一年多的艱苦奮斗,新四軍在南京、鎮江、句容的三角地區,站穩了腳跟,以離南京約一百華里距離的茅山為中心,分別創建了溧高(包括溧水、溧陽、高淳縣境一部)、江當溧(包括江寧、當涂、溧水縣境一部、江溧句(包括江寧、溧水、句容縣境一部)等若干塊抗日游擊根據地。
這些地區,地處茅山山脈及其鄰近地區,雖離南京不遠,但地勢偏僻,地形復雜,群山環抱,物產豐富,人口密集,農民吃苦耐勞,抗日愛國熱情高漲,是建立抗日游擊戰爭根據地的最理想的地方。
目前,新四軍各部在根據地內,建立紅黨組織,建立政權,擴大軍隊,建立各種民眾抗日組織,不斷發展抗日游擊戰爭,襲擊日偽軍,其聲勢直逼南京城下。
事實上,在隊伍上也一直有一個口號,解放南京的口號存在的。
“打不了嗎?”燕巴虎問道,“小鬼子就這么一直威風…”
劉波搖頭,堅定的搖頭。
迎著燕巴虎那期待的目光,他語氣堅定,表情堅定,態度堅決說道,“不,日本帝國主義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的!”
他的聲音提高,眼眸中仿若閃爍著光芒,“我們會一直打下去的,打的日本侵略者鬼哭狼嚎,我們將從勝利走向勝利,我們要打下上海,打下南京,打下北平,解放全中國,不僅僅是全中國——”
劉波點燃煙卷,深深的吸了一口,語氣堅定說道,“我們還要解放日本,將紅色的戰旗插在富士山上。”
“富士山在哪?”燕巴虎怔怔地想了好一會,問道。
“日本,富士山是日本最神圣的山,就像是…”劉波想了想,組織一下語言,“就像是咱們中國的泰山,南京的紫金山。”
劉波的話,仿若給燕巴虎注入了巨大、無窮的能量,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也仿若有了新的光芒。
他看著劉波,問道,“真有那一天嗎…”
機關總二院。
程千帆在病房里等來了特工總部來‘談話’之人。
“早知道是湯兄你,我就不必提心吊膽的了。”程千帆用左手同湯炆烙握手,笑著說道。
“這話可不興說。”湯炆烙微笑著,“程兄是我好友,我聽了自然沒有什么不妥。”
他靠近程千帆,在他耳邊低聲說,“倘若是換做是那喜歡雞蛋里挑骨頭的,可就要多心了——”
湯炆烙微微一笑,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那可就會亂想了——如果不是心里有鬼,又何必提心吊膽呢。”
程千帆點點頭,表示贊同,“所以嘛,所以嘛,我就是隨口那么一說,就能想歪到天邊去。”
他搖搖頭,嘆口氣,“你說,你們這樣子,我能不提心吊膽么。”
說完,旋即笑了,“好在霞姐說了,你們若是為難我,秘書長可要親去找丁主任理論。”
他看著湯炆烙,嘴角一抹弧度,淡淡說道,“我這才松了口氣,不然,我可不敢被你們冤枉作犯人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