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子靠在一個墻角,嘴巴里叼著牙簽,在默默的打量來來往往的行人,以茲物色合適的目標。
他是新近才來到大上海討生活的。
在沒有來到上海之前,聽了太多關于大上海多么富庶,多么有錢的傳聞。
以至于鉤子一直以為大上海遍地是黃金,彎腰就能撿到狗頭金的那種。
這種花花世界,似是自己這樣的機靈人,想要出人頭地料想必是極簡單的事情。
想得很美,現實卻很殘酷。
鉤子看了看自己身上還算干凈的衣著,這是他給自己定的底線,也是他區別于其他的乞丐的重要特征。
是的,他現在是一個乞丐。
更加確切的說,他們這些乞丐有一個特殊的稱謂:開天門。
其中一類,是挨家挨戶的乞討,倘若對方不給錢,便會顯出拿手好戲,譬如說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刀來,在額頭上割一刀,頓時鮮血橫流。
看著那血流滿地,滿臉是血的慘狀,是人都會感到驚恐的。
乞丐也便假裝失血過多,昏昏沉沉的倒地,任憑那血繼續流淌。
而在主人家驚嚇不已,唯恐乞丐死在自家門前,又驚又怕之下,終于掏錢后,剛才還垂死的乞丐便一把拿起鈔票,飛一般的滴著血逃走了。
還有一種則是以惡心人為手段,譬如說故意用拳頭擊打腹部,然后哇哇大吐特吐;甚至于想辦法弄點巴豆,先是憋準屁門,索要錢財,無果,則肆無忌憚的、褲子一脫,就是一頓霹靂巴拉,總之是惡形惡狀,逼迫對方惡心的半個月吃不下飯的那種,最終會受不了了,不得不乖乖掏錢。
當然,這種惡行惡狀,是最容易挨打的。
鉤子的心中大抵是鄙薄這些或是‘恐嚇’,或是‘惡心人’的同行的。
他覺得自己是文化人。
遠遠的看到一個極為漂亮的婦人在一名‘大丫鬟’一般模樣的女子的陪同下逛街走來,鉤子仔細觀察了一番,雖然也看到有保鏢模樣的人在一旁,不過,他還是確定這名漂亮婦人為目標。
因為保鏢離的遠,沒有緊緊跟隨,更沒有前方開道,這說明這位太太性格溫和,不喜張揚。
這樣的太太或者小姐是最易滋發善心的。
鉤子立刻行動起來。
他仔細觀摩后,確認了該名太太最大可能的行進之路,然后提前走過去。
然后,他跪在了那里。
身邊放了一張大白紙,紙上用毛筆寫了自己的姓名、出身經歷以及苦難遭遇。
大概就是書香門第出身,卻生逢亂世,不幸落難。
字跡清秀,漂亮,單憑這一手好字,就足以吸引路人,尤其是鉤子本身長相清秀,衣著干凈,更易吸引同情心泛濫的太太、小姐們駐足。
書香門第的俊俏小生落難,最能博取同情了。
一臉悲戚狀,眼角的余光瞥著那位太太一步步走近,鉤子心中開始期待。
然后他便聽到了那位太太身旁的‘大丫鬟’罵了句‘衰黨’!
衰黨便是他們這種坐地行文賣慘乞討之人的稱呼。
被看穿了?
鉤子心中并不慌張,他抬起頭,清秀的臉上露出幾分茫然,幾分悲戚。
這是他的法寶,每每行事,大概率能成功。
“哪里來的‘衰黨’,死一邊去。”
‘大丫鬟’又罵道。
然后便是‘沒有眼力見’、‘腦子瓦特了’、‘傻子,笑死人’之類的話。
鉤子繼續假裝茫然,然而心中終究是憤怒的,他打小就機靈,最不喜人罵自己‘傻子’之類的。
且忍耐。
自己這樣的機靈人,被罵作傻子,這說明自己是成功的,他且寬慰自己。
“看來我家程先生的威名日減啊。”那名極漂亮的太太便開口,笑著說道。
然后,一臉‘茫然’之色的鉤子便看到這位太太露出厭惡的表情。
“年紀輕輕,有手有腳,不知自食其力,卻要裝相騙人善心,著實可惡。”漂亮的太太冷冷說了句。
然后,太太和大丫鬟走開了,便有不知道突然從哪里冒出來的一群黑衣保鏢,直接撕爛了鉤子的白紙,一頓拳打腳踢。
“呸!”一口濃痰吐在了鉤子鼻青臉腫的腦袋上。
“程先生時常與我說,我是一個軟糯心善的脾性,最易心軟受騙。”白若蘭對于身后發生的事情似若未見,抿嘴一笑,略有些無奈的說道,“所以,對于這種騙子,先生便再三交代,只好做出這種惡人惡相了。”
“太太是救了那人呢。”周茹便笑了說道,“倘若太太真的被那人騙了錢財,不消程副總發話,這人便要倒了大霉的。”
白若蘭聞言笑了,她頂喜歡這個周小姐的,盡管她心中知道自家丈夫和其他那些鶯鶯燕燕的女子是逢場作戲,出于無奈,但是,總歸心里還是會有些不舒服的,那些爭風吃醋的吵架自然也不全然是演戲呢。
倒是這位周茹周小姐,相貌雖非上上,卻也在水準之上的,但是,周小姐并不會給人以那種是‘小狐貍精’的感覺,很安心。
“帆哥…”
小程總甫一出現,負責白若蘭安全的大頭立刻上來報告剛才發生的事情。
“確定是普通的‘衰黨’?”程千帆點了點頭,隨口問道。
“這人叫鉤子,最近才出現在街面上。”大頭說道,“應該是新來討生活的,雖然知道帆哥您的大名,卻是有眼無珠。”
“若是這人下次再出現在太太身邊。”小程總臉上帶著笑容,走向自己的妻子,“喂魚吧。”
“明白了。”大頭點點頭。
若是此人再度試圖靠近太太,則說明并非是單純的‘衰黨’,可能是有歹意的。
“我看看,都買了些什么?”程千帆上來,主動將臂彎給了白若蘭,笑著問道。
“買了些玩具和奶粉,還有給小寶買了新衣服和零嘴。”白若蘭說道。
程太太買東西自然不需要大包小包的拎著,看中了什么,店家直接記下,稍后便會有專人送往程府。
“哈,那可真是巧了。”程千帆便笑道,“我也想著來買點奶粉玩具,然后遠遠便看到了你們。”
白若蘭走累了,口渴,小程總疼愛妻子,親自去給妻子買了熱牛奶,同時給自己買了一瓶可樂。ps2
周茹見狀,自然趕緊迎上去。
“有緊急情況。”程千帆將熱牛奶遞給周茹,自己手里拿著可樂瓶子,說道,“忠義救國軍副總指揮何興建疑似率部投敵。”
周茹心中大驚,面上卻是露出笑容,似乎在和小程總討論什么有趣的話題。
“電報中也說‘疑似’嗎?”
“不。”程千帆喝了一口咖啡,露出品味的表情,說道,“可靠情報顯示,何興建率部投敵,十萬火急。”
“明白了。”周茹將熱牛奶遞還給程千帆。
“周小姐這是去?”白若蘭從丈夫手中接過熱牛奶,隨口問道。
“周茹說你覺得口澹,我讓周茹去準備幾道拿手小菜,晚上帶過來。”程千帆說道。
“啊呀。”白若蘭笑道,“要給芝麻喂奶呢,不能吃太咸的。”
“總歸吃幾口。”程千帆坐在妻子身旁,攬住妻子的腰肢,“總不能有了小的,苦了大的。”
周茹帶著幾道令人食指大動的小菜來到程府的時候,來自上海的一封絕密電文則加劇了渝城羅家灣十九號本就不平靜的氣氛。
軍統局副局長戴春風表情凝重,他的身旁,毛瞬則是手捧文件夾,正在快速記錄。
“擬電。”戴春風說道。
“金華即轉作柏兄勛鑒:京滬各支隊代表,已到達金華否?至念!”
停頓片刻,戴春風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近來滬上派往各支隊之專員,多不能與各支隊負責人精誠合作,每多互相猜忌,甚至有激成事變者。”
“此固我派往人員能力參差不齊,或有自私自利之企圖與不識大體,有以致之也。”
“但各支隊負責人圖擁兵自衛,或藉救國之名,以謀個人升官發財與排除異己之種種心理,實在所難免。”
說到這里,戴春風表情踟躕,似乎在斟酌。
“局座,如此直言,是否需要緩和措辭?”毛瞬小心翼翼,問道。
戴春風不說話,抬眼看向毛瞬,只這一眼,毛瞬便感覺整個人頭皮發麻,嵴背都是冷汗,趕緊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一句。
平素多是叔叔齊伍負責記錄局座往來密電,不過,就在此前,齊伍有急事出去了,他則臨時負責記錄電文,此前看到叔叔和局座談笑風生,甚至會就局座的一些言語措辭提出見解,他一時沒忍住,卻是沒想到…
戴春風又沉思片刻,這才繼續開口說道,“故請兄對各代表多方開導,懇切說明,以期今后有所改進,免貽忠義救國軍之羞。關乎各專員行為之不當,弟已電告鉄牧嚴行糾正矣。弟春風叩。”
毛瞬將文件夾遞給戴春風。
戴春風仔細看了看,將文件夾還給毛瞬,“就這樣,發報吧。”
“是!”
毛瞬離開后,戴春風坐在沙發上,有些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
作柏兄,暨忠救軍另外一位副總指揮俞作柏,目前俞作柏人在金華,此電文是催促俞作柏前往蘇南,力求緩和何興建以及楊湖之間的關系。
大約半小時后,戴春風穿上外套,正準備外出之時,便看到齊伍表情凝重而來。
“局座,上海特情組來電。”齊伍雙手將手中的電文遞給了戴春風。
“事關何興建。”齊伍低聲說道。
戴春風表情一肅,立刻低頭看。
然后,他臉色大變。
“可靠情報顯示,何興建率部投敵,十萬火急!”戴春風將電文拍在桌面上,沉聲說道,“就這么三句話,竟沒有更多片語?”
“許是因為情報極為難得,更兼事關重大,不敢有絲毫耽擱。”齊伍思忖片刻說道。
“堂堂少將,數萬人馬!”戴春風露出痛苦之色,“豈可一封電文,寥寥三句話一決而之!”
“局座。”齊伍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開口說道,“‘肖勉’定然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打探到情報,如此短的時間內,他們已經盡力了,也許情報的準確性值得商榷,但是…”
戴春風擺了擺右手,“不需多說,我知道,以肖勉的性格,沒有太大的把握,他不會用‘可靠情報’四個字的。”
雙手交叉,反復搓手,戴春風咬了咬牙,“即便是情報并非絕對準確,但是,那小子敢于這么說,就說明情況確實是十分危急,不得不做出最壞的判斷。”
“局座,我們這位小老鄉從來都是敢于擔責之人。”齊伍適時說道,“這種勇氣,正是出于對局座的忠心,對黨國的一片赤誠。”
此事干系太大,一封電文關系到數萬人馬以及一名國軍少將的前途,齊伍少不得也要提前打預防針,多幫程千帆美言幾句。
對于不會對于自己的地位帶來威脅,且素來關系很好的小老鄉,齊伍素來是不吝于錦上添花:
之所以是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乃是因為他知道,局座對于程千帆是何其重視和信任。
局座是樂于見到他提攜小老鄉的。
正所謂握緊脈搏,投其所好。
果不其然。
“你啊你。”戴春風指著齊伍,“如此一封電文,旦有差池,便是上達天聽,也就是你齊伍還敢為這小子說話。”
“一片赤誠之心罷了。”齊伍正色說道。
“是啊,一片赤誠之心。”戴春風感慨說道,“‘肖勉’是,你也是,還是江山人靠得住啊!”
“局座,須早做決定啊。”齊伍勸道。
“是啊!”戴春風點點頭。
‘肖勉’的這封電文太短了,沒有更多的言語,實在是太少,事情大的驚天,但是,不管怎么說,‘肖勉’已經發出‘十萬火急’的示警,說明即便何興建暫時沒有投敵,但是,事情至少也已經到了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必須即刻作出處置。
“擬電。”戴春風思索片刻,表情愈發陰沉,終于,他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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