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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媽媽

  在松江淪陷的前一天,《申報》一位記者親眼目睹松江的慘狀,并且將其所見所聞見諸報端:

  “松江全鎮,已成死市。

  松江城本系浦南繁盛之區,迄今被敵蹂躪,致三月以來,居民均逃避一空,人煙稠密之鎮市,今則已成死市,空無一人。

  敵屢屢在城廂投擲炸彈,松江城已沒有一片磚瓦是齊整的!”

  上海淪陷后,那些當初四散逃散的百姓,無處可去、最終只能返回一片廢墟的家園。

  一年后,他們又遭劫難,慘死在日本侵略者的屠刀之下。

  “這些百姓雖然是死于日軍之手,不過,有人的手里卻也同樣沾滿血!”盧興戈面色悲戚,咬著牙,說道,“我會將何副總指揮的行為向上峰匯報,一定要為死難者討回一個公道。”

  “組長。”阿元大驚,何興建是忠義救國軍副總指揮,乃是國軍少將,組長若是告了這一狀,這便是以下犯上,弄不好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不做些什么,良心難安吶。”盧興戈嘆息說道。

  軍人的天職是保境安民,何興建丟棄百姓,帶領軍隊率先撤逃,導致無辜百姓被日軍屠殺,天理難容。

  “尚奎回來了。”放哨的游擊戰士遠遠看到尚奎一行人,高興的喊道。

  “哪呢,哪呢?”大隊長谷保國沖了出來。

  秦迪、尚奎保護幾名老人家,卻遲遲沒有歸隊,谷保國心急如焚。

  然后,便看到尚奎和一名戰士抬著擔架,擔架上躺著游四叔,還有三個老人互相攙扶,踉踉蹌蹌走來。

  “報告大隊長。”尚奎滿面塵土,他臉上的血痂已經凍住了。

  尚奎敬了個禮,“尚奎奉命歸隊。”

  說著,他看了一眼幾名疲憊不堪的老人,內疚不已說道,“隊長,我沒有完成任務,有兩個老人家,沒了。”

  谷保國看向眾人,他的眼睛濕潤了,尚奎一行四人,保護六名老人撤離,兩名老人不幸遇難,救回來了四個老人。

  嚴格來說,他們的任務算是完成的相當出色了,此前谷保國甚至想過最惡劣的情況:

  他們有可能回不來了?

  “好樣的,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谷保國點點頭,看過去。

  尚奎一行四人,也只回來了兩人。

  可想而知,他們這一路是多么的慘烈。

  驀然——

  “秦干事呢?”谷保國問道。

  尚奎低下頭,他不敢看谷保國那焦急的眼睛。

  “我問你,秦迪呢!”谷保國吼道,他的嗓音直接破音了。

  “秦干事,秦干事命令我們撤退,他掩護我們。”尚奎說著,說著,眼淚再也止不住,他直接蹲下來,哭泣喊道,“秦干事阻擊敵人,我們,我們走了二里地,槍聲停了。”

  槍聲停了?

  槍聲停了!

  秦迪,這是…沒了?

  那個總是帶著燦爛陽光的笑容,做什么事情都是是干勁十足的小子,那個他答應了母親,說等抗戰勝利了,要回家娶妻生子,讓老人家頤養天年的秦迪,沒啦?!

  谷保國呆在了當場。

  他摘下腦袋上的軍帽,發泄一般砸在了地上,“小鬼子,我草你八輩祖宗!”

  尚奎蹲在地上,嗷嗷的哭。

  一個大男人,這樣的嚎哭,聽的人直覺的心里瘆得慌。

  “啊啊啊啊啊!”

  審訊室里響起了令人毛骨竦然的慘叫。

  慘叫聲戛然而止。

  “谷保國暈死過去了。”一名審訊的軍曹說道。

  “弄醒他!”太田悠一淡淡說道。

  “哈依!”

  一盆冰冷的鹽水當頭澆下,秦迪的身體發出痙攣一般的顫抖,同時響起的是凄慘的叫聲。

  “啊啊啊啊啊!”

  “谷先生。”太田悠一瞇著眼睛笑。

  “你的隊伍去哪里了?”

  “從青東分散突圍后,你們的集合地點在哪里?”

  “人員分布,武器裝備情況,重要頭目的姓名,職務。”

  “谷先生,你是清楚的,我并沒有為難你,我問的這些都是你知道的。”

  太田悠一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他有些口干,同樣的問題,他已經問了無數次了。

  但是,這個‘谷保國’盡管遭受了諸多嚴刑,老虎凳、辣椒水、鹽水皮鞭、烙鐵等等,除了電刑,幾乎所有殘酷的刑罰都來了一遍,但是,此人卻是極端頑固,沒有交代只言片語。

  “或者,谷先生,你不需要交代這些,你只需要答應投靠蝗軍,我們立刻給你治療。”太田悠一看到秦迪始終一言不發,他強忍心中的不滿和憤怒,面上擠出微笑說道。

  秦迪全身皮開肉綻,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胸脯上有焦黑的燙傷,發焦的腐肉耷拉著,隨著他痛苦的掙扎,就那么搖晃著。

  “你覺得我會向你們這些畜生搖尾乞憐嗎?”秦迪吐了一口血水,強忍疼痛,冷笑說道。

  “人活一生,便是草木也不忍輕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就真的不怕死?”太田悠一問道。

  “我怕!我怕自己看不到抗戰勝利的那一天,我怕自己看不到紅色的旗幟插滿華夏大地的那一天,我怕九州沉淪山河破碎,我怕自己像狗那樣的活著令祖宗蒙羞!為抗日而死,何其快哉!”秦迪竭力昂起自己的頭顱,他的臉上布滿傷痕,是那么的可怖,就是這張鮮血淋漓的臉上卻帶著笑。

  這笑容是那么的驕傲。

  他是真的為自己驕傲啊,為國戰死,快哉,快哉!

  “巴格鴨落!”太田悠一憤怒了,他從這個可以任他折磨拷打的紅黨身上看到了一種光,那是令他所害怕,他所不理解的光。

  太田悠一拿起剪刀,一下一下的,將‘谷保國’的手指全部剪下!

  秦迪發出凄慘的嚎叫聲,慘叫聲中夾雜著歌聲。

  他在唱歌:

  起來!

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

  全世界…受苦的…人!

  看著遭受如此酷刑,依然忍痛高歌的‘谷保國’,太田悠一竟有一種驚恐的感覺,他后退兩步,看著這個‘瘋子’!

  瘋子!

  這個人瘋了!

  汪填海之艷電在港島公開發表,此事所帶來的和震動影響是空前的。

  國府二號人物,‘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汪填海公開對日媾和,行叛國之事實,不少人乍聞此事,甚至以為是天方夜譚。

  汪填海投日?

  怎么可能!

  普通民眾的反應,汪副總裁并不在意,他關心的是黨內諸多實力派對于此事的反應,特別是那些此前和他走的比較近的那些人是否會‘兌現承諾’。

  在此之前,汪填海等人以為,國黨高級軍政人員內不乏希望與日本妥協講和者:

  日本強大,中國國弱勢微,抗戰顯然是沒有前途的,繼續打下去的話,唯一的結果就是——亡黨亡國。

  這些人是傾向于對日妥協講和的,之所以沒有公開付諸行動,原因只有一個——沒人帶頭啊,更確切的說,是沒有一個能讓所有人都服氣的領導者!

  包括汪填海自己都深信不疑的是,憑汪副總裁在國民黨內的歷史影響及地位,一旦他起而號召,定然是一呼百應,聲勢震天。

  但是,令汪氏始料不及的是,他的這篇‘奇文’發表后,他們并沒有得到國黨內部任何派系的響應,反而遭到了鋪天蓋地的唾罵和抨擊。

  一些原與汪氏關系較好的軍政人員,如廣東章發魁、于漢謀,云南龍宇等人也紛紛通電,斥責汪填海,“謬論謬辭,為敵張目”,賣國求榮。

  并且要求對他“通緝歸案,明正典刑,以肅紀綱而振士氣”,并表示擁護政府,“抗戰到底”。

  這一日,上海華界淪陷區。

  市民擁擠在路邊,他們在低聲議論著,不時會抬頭看,他們的目光悲傷,然后會迅速的垂下頭,不敢讓日本人看到他們眼中的悲傷和憤怒。

  大日本蝗軍向上海市民展示此次掃蕩的成果,他們將俘獲的十余名‘仇日分子’游街示眾,然后將當眾處決。

  其中當頭的便是青東人民抗日游擊隊大隊長‘谷保國’。

  ‘谷保國’也是日軍此次大掃蕩之最大收獲。

  故而,日軍早在上午時分便大肆宣傳,要處決‘谷保國’等一眾仇日分子。

  “秦媽媽,小心點。”韓林攙扶著秦媽媽。

  聽聞日本人要在這里處決抗日分子,秦媽媽突然請韓林帶她過來。

  韓林看得出來,秦媽媽是害怕的,既然害怕看殺人,為何還堅持要來看?

  日軍的軍卡過來了。

  可以看到軍卡上面五花大綁,被折磨的血肉模糊抗日志士。

  韓林搖搖頭,他的眼珠子發紅,他不忍去看。

  他敬佩這些敢于不畏犧牲去和日本人真刀真槍干的英雄,卻又慚愧與自己沒有這種膽氣。

  “秦媽媽,慢點。”看到秦媽媽突然要往前擠過去,韓林趕緊扶住。

  秦媽媽趨前幾步,她竭力的踮起腳尖,想要再看清楚一些。

  她聽見人叢里有低沉嘆息,有憤怒,有悲傷,她這個時候只想要再擠過去一點,她要看看,看清楚,看看她的兒子!

  就在昨天,秦媽媽突然心煩意亂,心窩窩疼得厲害。

  這個老婦人便慌了。

  那一次,秦迪爸爸參加五卅運動,遭到英國軍警槍擊的時候,她在家里便是突然心窩窩難受的厲害。

  得知日軍要當眾游街、處決抗日分子,秦媽媽的心更亂了,她祈求菩薩保佑,自己的兒子不在那些人里面。

  但是,心中卻似乎又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在的。

  盡管秦迪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樣了,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臉上也腫脹的厲害,但是,秦媽媽依然一眼便認出來那是秦迪:

  那是她的兒子,她心尖尖上的肉啊!

  日軍的軍卡停下來了。

  日軍士兵粗暴的將待處決的十余名抗日分子扔下車。

  然后將他們綁在了一個個早就提前豎好的木樁上。

  一隊日軍上前,他們舉起了手中的三八式步槍。

  “諸位,這是你們最后的機會了,還有什么要說的嗎?如果現在棄暗投明,投靠大日本蝗軍,你們便不會死。”太田悠一走上前,試圖做最后的誘降。

  “小鬼子,做夢吧。”

  “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秦迪竭力的睜大眼,他貪婪的看著這一切,看著周圍的人群,貪婪的呼吸著空氣,這里是上海,是生他養他的故土。

  然后,他想著要喊什么口號呢?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紅黨萬歲?

  人民萬歲?

  然后,對母親的思念和愧疚,是那么的不可遏制的涌上心頭。

  他不怕死!

  自從成為布爾什維克,成為紅色戰士的那一刻,自從投入到反抗日本侵略者,他便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只是擔心母親。

  他放心不下母親。

  母親是那么的愛他,自己的犧牲,對他老人家將會是莫大的打擊啊。

  還有愧疚。

  他無愧天,無愧地,無愧于養育他的這塊土地,無愧于列祖列宗,無愧于黨和人民。

  但是,他對生他養他的母親有難舍的愧疚!

  他答應了母親,等抗戰勝利了,他要娶妻生子,要好好奉養母親。

  姆媽啊,兒不孝,兒做不到了!

  “姆媽!”秦迪扯著嗓子喊道,“姆媽,姆媽!”

  他瘋狂的喊道,“姆媽,兒走啦!”

  “姆媽!”

  “欸!”秦媽媽再也忍不住了,老婦人哭泣著,應道。

  這一聲回應,在這樣慘烈悲壯嘈雜的場合,卻又是那么的清晰。

  “哪里?”太田悠一猛然看過去,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他逼迫‘谷保國’開口的好機會,只要抓住‘谷保國’的母親,以此為威脅,‘谷保國’必然開口。

  “欸!”此時此刻,突然間,好多女人的聲音響起,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中年女子,乃至是年輕的姑娘,還有一些男人們,也跟著喊道。

  秦迪愣住了,他聽到了,那是媽媽的聲音,他不會聽錯的。

  媽媽也在這里。

  他突然有些手足無措,他不想要媽媽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因為他知道媽媽會心疼,會無比的難受。

  同時,他又有些激動,能夠在臨犧牲前,再聽一聲媽媽的聲音,他又是那么的滿足。

  “姆媽,兒不孝!”秦迪喊道,“兒走啦!”

  “媽媽!”

  被抓捕待處決的十余名抗日分子,此時此刻,竟也跟著喊道:

  媽!兒走啦!

  娘,兒走啦!

  媽媽!

  “欸!”現場圍觀的百姓,整齊的聲音喊著,他們終于能夠無懼于日軍兇殘的目光,似乎是這些即將遠行的男兒給了他們莫大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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