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華立路二十二號。
中央巡捕房正門對面的馬路邊上,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已經逐漸的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市場。
茶攤。
搽皮鞋的。
賣糍粑、油條大餅、胡辣湯的。
賣報的報童穿梭其間,有那識字的老學究買了一份報紙,在那里讀報與人聽,換的一碗茶,一張大餅,便可糊弄了肚子多活一天。
“臭豆腐干!”
賣臭豆腐干的小販挑著擔子叫賣,擔子的一頭是油鍋,油鍋里有現炸的臭豆腐干,氣味臭得難聞,小販賣力的喊著‘臭豆腐干’、‘臭豆腐干’,周圍人便捂住了口鼻,有人大叫道,“快走,走”。
茶攤里,一個年輕人抬起手腕,假作是捂住口鼻,低聲對身旁的男子說道,“大哥,小程總的車來了。”
男子約莫三十來歲,身穿棉布大褂,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冒著熱氣的茶水穿喉入肚,溫暖了整個脾胃。
他抬眼看去,就看到有三輛小汽車浩浩蕩蕩駛來。
“中間那輛車。”年輕男子說道,“前后兩輛車是保衛車輛。”
“這個小程總,架子夠大啊。”男子說道。
“程千帆和張笑林撕破臉了,小程總殺了張笑林幾十人,龐水和詹四都被殺了。”年輕人低聲解釋,“程千帆擔心張笑林報復。”
男子點點頭,“他不殺張笑林的人,咱們也不敢來見他。”
說著,他放下茶碗,起身拍了拍屁股,“走,先回旅社。”
說完,徑直大闊步走開,路過歇息在路邊的臭豆腐干挑擔的時候,停下來買了一包臭豆腐干,隨手遞給了年輕人,“嘗嘗,臭在骨皮,香在內里。”
小程總的專車在前后兩輛護衛車輛的拱衛之下開進院子里。
“程副總!”
“程副總!”
沿途的巡捕見到程千帆,紛紛駐足,敬禮。
有一個傳聞在巡捕間散播,傳說小程總對詹四和龐水痛下殺手,一下子干掉對方幾十人,是在為此前被俞小敏殺掉的幾名巡捕報仇:
死了俞小敏其手下幾個人還不夠。
一個巡捕的命,要十個張笑林手下人來償命。
小程總微微頷首,闊步前行。
馬靴踏在地板上,發出咚咚咚的悶響。
‘皮球舞廳’事件并未在法租界巡捕房內部對于小程總造成什么負面影響,相反法租界當局高層對于程副總巡長敢于向投靠日本人的張笑林所部下狠手,是頗為欣賞的。
隨著日本人愈發咄咄逼人,租界方面雖然步步退讓,但是,法國人也明白不能一退再退,故而,巡捕房內部的一些對日秉持敵視態度的高級官員也愈發受到一定程度的青睞。
如同程千帆這樣的,既能夠和日本人保持良好的關系,關鍵時刻卻又‘不手軟’的高級官員,在目前的形勢下,正是租界當局十分欣賞的。
在法租界巡捕房警務總監費格遜看來,程千帆還是明白自己的立場的,知道自己的權勢來自何方。屁股沒有歪向日本人那邊。
“帆哥,有客人來訪。”侯平亮迎上來,低聲說道,“已經安排在會客室了。”
“是什么人?”程千帆肩膀一抖,侯平亮順手接過外套。
“說是帆哥你的舊友。”
“舊友?”程千帆嘟囔了一句,徑直上了樓梯,走向貴賓會客室。
看著驚愕不已的宮崎健太郎,川田篤人的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田兄,什么時候來上海的?怎么也不提前知會一聲。”程千帆回過神來,微笑著和川田篤人握手。
他是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登門造訪的舊友竟然會是川田篤人。
“程兄,沒想到是我吧。”川田篤人也是笑著說道。
“杭州一別,有兩年多了吧。”程千帆感慨說道,“田兄風采依舊。”
“我也沒想到程兄竟然已經是法租界巡捕房副總巡長。”川田篤人眨眨眼,語帶雙關說道。
程千帆便哈哈大笑。
說著,他將川田篤人從會客室引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隨之吩咐說道,“泡一壺茶,來些點心。”
“是!”
侯平亮隨之吩咐下去,很快,茶水和點心被送來了。
“吩咐下去,沒有十萬火急之事,不要來打擾我。”程千帆說道。
“是!”侯平亮敬了禮,說道,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
程千帆走到門口,確認侯平亮走遠離開之后,他轉身,面上露出了極為欣喜的表情,上前和川田篤人擁抱,“篤人,哈哈哈,能夠再見到你,我太開心了。”
川田篤人也感受到了宮崎健太郎那真摯而熱烈的情感,他也是非常激動,“宮崎君,我也很開心。”
程千帆給川田篤人倒茶,“什么時候來上海的?”
“前天到的。”川田篤人接過茶盞,起身道謝,“若非父親大人約束,令我隨他去拜訪故交好友,我昨日便來見你了。”
“議員閣下竟也來上海了?”程千帆先是驚訝,隨后便表情恭敬問道。
“父親大人比我早來上海,說是要參與一件足以載入日中史冊的要事。”川田篤人隨口說道,“我是從濟南偷偷來上海的。”
程千帆心中一動,川田勇詞要參與的載入日中史冊的要事,莫不是和日本人同汪填海的代表梅申平、高慶武的會談有關?
他突然想起了出現在谷口寬之的靈堂的那個令今村兵太郎親自等候、迎接的貴賓,當時沒有多注意,現在回想起來,此人的相貌上倒是和川田篤人有幾分相似。
“篤人之前在濟南?什么時候來中國的?”程千帆示意川田篤人品嘗糕點,隨口問道。
“來了有一段時間了。”川田篤人拿起綠豆糕吃了一口,“一開始是在滿洲,后來帝國占領濟南后,我便去了濟南。”
說著,他抱怨說道,“我是早就想要來上海的,只是家里一直不同意。”
“篤人怎么知道我現在的身份的?”程千帆喝了口茶水,微笑問道。
“是今村參贊告訴了父親,我從妹妹那里知道的。”川田篤人說道,看到宮崎健太郎露出思索之色,他笑著直接說道,“在谷口教授的靈堂,你見過我妹妹綾子的。”
果然!
“我想起來了。”程千帆作出思考之后、恍然大悟之色,然后表情鄭重說道,“原來那位女子是川田家的貴女,實在是失禮了。”
“父親大人也對宮崎君對師長的一片赤誠之心感嘆不已。”川田篤人說道。
宮崎君對他直接以‘篤人’相稱呼,而提及父親大人以及綾子的時候,卻又表情恭謹、鄭重。
宮崎是他的救命恩人,兩人關系自然非比尋常,他能夠接受也很愿意接受和宮崎健太郎的朋友論交,但是,父親大人、以及妹妹綾子則不同。
宮崎健太郎的這種態度是川田篤人非常滿意且開心的。
一架從香港起飛的飛機秘密降落在渝城機場。
飛機在跑道上滑翔的時候,早已經等待多時的接機者已經緊張起來。
“警戒。”曾正敏對身邊人說道。
飛機轟鳴聲震耳欲聾,此人聽不清楚,卻是猛點頭。
飛機終于平穩停下,機艙門打開,一個身材瘦削的男子有些暈暈乎乎的下機,被冷風一吹,似是清醒了一些。
“先生辛苦了。”曾正敏快步迎了上去。
“上車,上車。”梅申平警覺的看了看四周,催促說道。
隨后兩人快步跑向了等候在一旁的一輛黑色的小汽車,慌里慌張的坐了進去。
車門一關,小汽車便飛快的開走了。
機場的工作人員甚至產生了某種錯覺,他揉了揉眼睛,剛才那輛小汽車好似鬼鬼祟祟的,竟有一種汽車頭左看右看做賊一般的感覺。
國府國防最高會議副主席、國黨副總裁,國黨內部和國府內部二號人物汪填海汪副總裁的官邸。
“申平兄,真是辛苦你了。”汪填海親自在官邸門口迎接,直接握住了梅申平的手,用力搖晃了一番。(PS2)
隨后,更是拉著梅申平的手,一同回到官邸內。
進門后,梅申平便立刻開始脫衣服。
只見他脫下外套,又脫掉了身上的馬甲,然后便向汪副總裁要了一把小刀。
鋒利的小刀輕輕在馬甲上一滑,隨后梅申平從破馬甲內取出保存完好的文件雙手遞給汪填海,“汪公,幸不辱命。”
“好好好!”汪填海很是激動,“申平真乃國士也!”
仔細翻看了文件,汪填海時而皺眉,時而面露笑容,時而又顰眉,時而又有振奮之色,時而又面露憂愁,時而又喜笑顏開,時而沉思。
終于,汪填海合上了文件,并且隨手將文件遞給了早就在一旁按捺不住的妻子。
大約半小時后,汪副總裁官邸開始頻頻向外打出電話。
羅家灣十九號,戴春風很快接到手下匯報:
汪副總裁突然開始召集群賢議事。
很快,戴春風接到了進一步的匯報,梅申平秘密回到渝城,出現在了汪副總裁官邸,汪副總裁親自出門相迎。
戴春風略作思忖,吩咐道,“備車,我要去見領袖。”
翌日。
戴春風收到密探匯報,陳南海以及周涼等人也連夜返回渝城。
他再度連夜向‘領袖’匯報。
汪填海將‘上海和平談判’諸協議分發給群賢,隨后眾人激烈討論。
汪副總裁時而振奮,時而有些猶豫不決。
副總裁夫人勃然大怒,當著眾人直面訓斥,質問丈夫難道要一輩子居于一個青幫混混之下嗎?
汪填海咬牙,嘆息,重重點頭。
隨后,副總裁官邸密電香港,通過遠在香港的高慶武通知日本方面。
兩日后,梅申平再度飛返香港,其告訴日本人,汪副總裁預定于八號從渝城出發,十號抵達昆明,希望日本友邦能在十二日左右發表'近衛再聲明’以茲作為策應。
然后汪先生即刻發表一個響應聲明,宣布與常凱申斷絕關系。
日本方面欣然答應。
而在渝城這邊,汪氏一方也擬定了汪派要員分散出逃的預訂計劃:
按照計劃,五日,周涼以視察宣傳為名先去昆明,陶希希以講學為名尾隨而至。
按照計劃,八日,副總裁夫婦托詞去昆明、成都演講,離開重慶。
同時,待日方發表近衛聲明,汪副總裁發表脫離常凱申政府、另立中央的聲明后與友邦相呼應后。
同時,由云南軍隊首先出面通電全國:響應汪副總裁的聲明,宣布反常獨立。
接著四川軍隊也'起義響應’,先在云南、四川兩省建立獨立政府,編成新軍隊。然后再請日本政府予以“協助”,撤退一部分軍隊。
再將廣東、廣西兩省擴大為新政府的地盤,在西南邊遠省份開展“和平運動”。
切斷以常凱申和紅黨聯合之抗日政府通過桂越邊界和滇緬邊界得到外援的可能。
眾人緊鑼密鼓的商討之后,認為可行。
計劃已定,隨后便開始付諸行動,汪副總裁旋即帶著內侄陳春圃以“視察”為名,兩次去廣東與主持粵政的第四戰區副司令長官余漢臣、廣東省主席吳軼城會晤,對他們進行拉攏。
其中最為重要的是云南方面,故而副總裁夫人更是不辭辛苦,以演講和視察錫礦為名,再次來到昆明,與龍宇和盧翰進行多次秘密會談。
經過汪副總裁夫人的勸說,龍宇終于松口,作出保證:
汪先生是黨國元老,在國內外聲望極高,只要他登高一呼,應者必然云集于他的旗幟之下。
常凱申一貫陰險奸詐,排除異己,所以汪先生發動和平運動、另立新政府是天經地義之事。
除了一門心思聯合抗日的紅黨和馮某人等少數人之外,都會擁護汪先生出來倡導和平事業,在國際上也會得到許多國家的支持。
副總裁夫人大喜,盛贊龍宇乃黨國之棟梁,華夏之國士,是再造和平的首功。
隨后,離開龍宇官邸,她便向一直在等待佳音的丈夫發出密電:大事可成!
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腳走,龍宇轉身便向領袖官邸發了一則密電。
同時,盧翰的一封密電,也抵達侍從室官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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