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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肺腑之言

  程千帆看著躺在‘停尸床’上的谷口寬之,他臉上的表情是哀傷的,同時還有幾分唏噓之色。

  谷口寬之脖頸中槍,胸膛中槍,近距離槍擊后的模樣是恐怖的。

  “我要找一個技藝高超的化妝師。”程千帆聲音低沉,“老師素來十分重視儀表。”

  荒木播磨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有些疲倦。

  在宮崎健太郎向逝者遺體行禮之后,荒木播磨也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禮告別。

  “荒木君,多謝。”程千帆以逝者親屬的身份向荒木播磨道謝。

  兩人離開停尸房,大概是出于恐懼心理,停尸房附近并無其他人員,他們兩人自然是百無禁忌,邊走邊說話。

  “我尊敬和敬重老師,他是一個非常博學和有著人格魅力的長者。”程千帆說道。

  “不過,他這個人對待學生素來極為嚴厲。”程千帆給荒木播磨一支煙,他自己也點燃了一支煙,輕輕吸了一口。

  “實不相瞞,在老師身邊的時候,打罵、訓斥已經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了。”

  “哪怕是我做的再好,我自己都十分滿意了,但是在老師這里,我極少會收獲夸獎,他依然會訓斥,將我認為是驕傲的成果貶低的一文不值。”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實際上我和老師并不是那么親近。”

  說著,他看了荒木播磨一眼,露出苦笑之色,“我心中也知道,老師的嚴厲是對我好,但是,整天挨打、挨罵,心中難免還是有怨氣的。”

  “當初影佐君邀請我留在上海加入特高課,我雖然一開始是拒絕的,但是,后來我還是接受了邀請,可能我自己也下意識的有一種不想要再回到天津,有想要遠離老師的想法。”

  荒木播磨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心中暗笑,他心想,我的朋友,我還是了解你的:

  難道不是因為影佐英一開出的薪水以及假扮程千帆所能帶來的優渥生活的原因嗎?

  當然,宮崎君的這番話,應該也是感慨之下的“肺腑之言”。

  “我從課長的口中得知老師遇難的消息,我是震驚的,然后是不敢相信。”程千帆彈了彈煙灰,“甚至于,在還沒有完全接受這個消息帶來的震驚的時候,我竟然有一種‘老師不在了,沒人會如此兇狠的打罵我了’的解脫感覺。”

  說著,他面上流露出復雜的表情,“然后,當我從課長那里確認了老師遇難的消息,我才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情。”

  說著,他抽了一口煙,抬頭看了看路燈。

  燈光下,年輕英俊的‘宮崎健太郎’的眼眸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有悲傷,又有遺憾,還有一分解脫,一絲茫然。

  “剛才看了老師的遺體,這種最直觀的視覺沖擊。”程千帆搖搖頭,“我才真正意識到,沒有人會再如他一般打罵訓斥我,檢查我的學業,詢問我的近況了。”

  他看向荒木播磨,“母親去世后,老師算是我最親近之人了。”

  說著,他將煙蒂扔在地上,沒有用鞋尖去踩,他的眼眶泛紅,有些更咽,說不出話來了。

  荒木播磨注意到這個細節,他知道自己的好友是真的非常悲傷了。

  只有失去了,才懂得什么叫做珍惜。

  聽著宮崎君悲傷之下的肺腑之言。

  了解了宮崎君和谷口寬之教授之間的這種在日本非常常態化的復雜師生關系。

  他能夠理解,也能夠真切的感受到宮崎君對于谷口寬之的死亡的那種充滿矛盾又悲傷的心理。

  此時,他又想到內藤小翼對宮崎健太郎的懷疑,他的心中對于這名總領事館參贊助理多了幾分厭惡之情。

  “宮崎君,你認識總領事館的內藤助理嗎?”荒木播磨稍稍猶豫后,還是問道。

  “是今村先生的助理內藤君嗎?”程千帆問道。

  “正是。”荒木播磨點點頭。

  “自然是認識的。”程千帆點點頭,“我和內藤君認識一年多了,是關系不錯的朋友。”

  聽得宮崎健太郎說和內藤小翼是‘關系不錯’的朋友,荒木播磨心中搖頭嘆息。

  宮崎君雖然貪財,但是,他對待朋友真的沒得說,是真正暖人心窩的那種真誠。

  “宮崎君。”荒木播磨說道,“內藤助理今天找到我,他懷疑一個人。”

  “內藤君發現什么線索了?”程千帆的眼眸中閃過驚喜之色,急切問道。

  然后他便看到荒木播磨指了指他。

  程千帆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他指了指自己,“我?”

  看到荒木播磨點點頭,程千帆滿眼震驚,“內藤君懷疑我?”

  荒木播磨表情嚴肅,他向宮崎健太郎簡明扼要的講述了內藤小翼懷疑他的理由。

  “內藤君瘋了嗎?”程千帆露出非常憤怒和不理解的表情。

  “怎么?宮崎君不回應一下內藤助理的懷疑嗎?這可是內藤助理特別向我反饋的情報。”荒木播磨似笑非笑。

  “愚蠢的內藤!”程千帆露出憤怒和傷心交雜的表情,然后是咬牙切齒的罵道,“我解釋個屁!若是荒木君你相信這種愚蠢的話,而不相信我,算是我眼瞎交錯朋友了。”

  荒木播磨哈哈大笑,他遞給宮崎健太郎一支煙,“宮崎君,你對朋友素來真誠,不過,有些人真的不配擁有你的友誼。”

  說著,他拍了拍宮崎健太郎的肩膀,“為這種人生氣不值得。”

  午夜時分,荒木播磨回到了特高課駐地。

  他剛準備回宿舍休息,便接到了課長辦公室的電話,是三本次郎親自打來的,要他過去匯報工作。

  “課長,怎么這么晚了還沒休息?”荒木播磨關切問道。

  “第三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將軍閣下來電,詢問谷口教授遇刺案調查情況。”三本次郎皺眉,指了指自己辦公桌上的一份電文說道。

  “山田將軍親自來電?”荒木播磨聞言,非常震驚。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三本次郎,“課長,谷口教授和山田將軍有舊?”

  三本次郎沒有回答,事實上,他也沒有摸清楚山田乙三和谷口寬之之間到底有什么交情。

  他剛才一直在思考關于這位帝國陸軍第三軍之司令官的履歷。

  山田將軍是帝國長野縣人,先后畢業于陸軍士官學校和陸軍大學。

  山田將軍參加過日俄戰爭,戰勝沙俄的偉大勝利令山田乙三對于為帝國擴張領土有著非常濃厚的興趣。

  ‘柳條湖事件’后,山田乙三親自率領騎兵第四旅團征伐滿洲,立下赫赫戰功。

  昭和十年,十月,山田乙三從參謀本部被調任到陸軍士官學校擔任校長。

  不過,去年戰事全面爆發后,山田乙三又被調到中國,先后歷任關東軍第十二師團師團長、第三軍司令官。

  三本次郎皺了皺眉頭,山田乙三將軍的履歷基本上都是在滿洲關東軍方面。

  而谷口寬之則和關東軍方面有一些牽扯。

  此外,山田乙三曾經任陸軍士官學校的校長,根據三本次郎所了解的情況,包括神戶大學在內的帝國不少高校都和包括陸軍士官學校和帝國陸軍大學之間是有長期合作的。

  三本次郎悶悶地哼了一聲。

  是總領事館方面沒有保護好谷口寬之,特高課只是負責查案,如果說要追責的話,總領事館方面才是最應該為谷口寬之之死負責的。

  本來對于這個案子三本次郎并沒有太大的壓力,但是,山田乙三的這份電報改變了這一切。

  “谷口教授是帝國著名學者,對于他的不幸遇刺,我們必須查一個水落石出。”三本次郎沒有回答荒木播磨的問題,而是表情嚴肅說道。

  “說一下調查進展。”三本次郎沉聲說道。

  “屬下先是分別盤問了谷口教授的隨行人員以及負責接待谷口教授一行人的外務省工作人員坂本良野…”荒木播磨便詳細講述了自己的盤問過程。

  三本次郎會間或打斷荒木播磨的匯報,就某個細節進行提問。

  “后來宮崎君來到了招待所,他也參與了調查和盤問。”荒木播磨說道。

  他簡明扼要的講述了相關情況,然后,荒木播磨看了三本次郎一眼,說道,“宮崎君出于保護谷口教授的顏面的考慮,請求單獨盤問八目昌二。”

  “你同意了?”

  “是的。”荒木播磨說道,隨后便拿出他安排手下盤問八目昌二所獲得的口供遞給了三本次郎,“課長,根據八目昌二的交代,和宮崎君后來與我說的情況基本無二。”

  “所以,你們懷疑谷口寬之被殺這件事,有可能是因為感情糾葛?”三本次郎一邊看口供,問道。

  “這只是一個懷疑方向。”荒木播磨說道,“我和宮崎君的看法類似,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最起碼八目昌二和中谷內剛一的身上是有一些疑點的。”

  “宮崎是了解谷口寬之的。”三本次郎點點頭,“以他所說,谷口教授的這種奇怪癖好并非首次,確實是有可能帶來一些隱患。”

  說著,他看向荒木播磨,“荒木,以你對宮崎的信任,你或許是出于紀律要求就宮崎單獨盤問八目昌二這件事,再后來抽一個時間詢問八目昌二,而不是如此這般立刻秘密、仔細的盤問了八目昌二,并且還特別口供記錄。”

  三本次郎表情嚴肅,“發生了什么?或者是你對宮崎健太郎起了疑心?”

  “關于內藤小翼懷疑宮崎的理由,你怎么看?”三本次郎聽荒木播磨匯報了內藤小翼秘密找到他反饋問題之事后,思忖片刻問道。

  “內藤小翼是長友先生的外甥。”荒木播磨說道,“長友先生遇刺之時是和宮崎君在一起的,長友先生遇難,宮崎君卻活下來了。”

  他看著三本次郎,總結說道,“屬下認為這應該是內藤小翼因為長友寸男先生遇難之事,遷怒在了宮崎君的身上。”

  “我需要的不是你的這種主觀臆斷。”三本次郎搖搖頭,“說說你的具體分析,要秉持客觀態度。”

  荒木播磨說道。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思考一番,斟酌了用詞后才繼續說道,“長友先生遇刺的時候,宮崎君也中槍了。”

  “陸飛是這次行刺行動的指揮官,投靠帝國之后陸飛也交代了這次行動。”

  “根據陸飛所說,他們的目標是長友寸男先生,對于‘程千帆’,他們是將其視為第二目標的,只因為在重慶方面看來,程千帆是親近帝國的。”

  “向程千帆開槍,是陸飛的臨時決定。”三本次郎說道,他是仔細看過相關的卷宗的。

  “是的,課長。”荒木播磨點點頭,“但是,這最起碼說明了上海站內部對于程千帆的態度,他們是想要殺他的。”

  停頓了一下,荒木播磨繼續說道,“當然了,討論上海站對程千帆動手的動機意義不大,因為他們并不知道程千帆實際上是宮崎君所假扮的。”

  他表情嚴肅說道,“課長,我之所以認為內藤小翼對于宮崎君的懷疑沒有證據,更像是遷怒,是基于一個事實。”

  “繼續。”三本次郎點點頭。

  “宮崎君在那一天被我突然從延德里接到特高課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長友先生來到上海這件事,那是兩人第一次會面。”

  “然后,他們師徒久別重逢后,宮崎君送長友先生回警察醫院,在醫院門口他們就遭遇了槍擊。”

  “根據我們當時的調查,宮崎君和長友先生一起坐車離開,兩人一直在一起,宮崎君即便是想要謀害長友先生,他根本沒有時間和機會去策動刺殺。”

  “客觀來說,宮崎君當時在這次襲擊中中槍,應該算是被長友先生連累到了。”荒木播磨皺眉說道。

  程千帆沒有回家,他于深夜抵達了今村兵太郎的宅邸。

  今村兵太郎先是關切的詢問了宮崎健太郎的身體情況,對于自己的愛徒遭遇襲擊之事表達了關心。

  隨后,今村兵太郎又就谷口寬之遇刺身亡之事,向宮崎健太郎表達致哀和慰問。

  再之后,今村兵太郎又詳細詢問了谷口寬之遇刺之案的調查進展。

  看著宮崎健太郎用悲傷中略帶尷尬的表情講述了谷口寬之和女學生晴子以及其未婚夫之間混亂的感情糾葛,今村兵太郎也是直搖頭。

  就在此時,今村兵太郎書房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

  “我是今村兵太郎。”

  “總領事閣下。”今村兵太郎起身,態度恭敬說道。

  掛掉電話,今村兵太郎皺眉,然后面色復雜的看向宮崎健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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