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手里捏著電報,陷入了沉思。
戴春風在電文中用了‘相機’這個詞語,這是給予了上海特情組極大的自主權,有見機行事、靈活機動之意。
同時,卻還有‘不惜一切代價除掉阮至淵’的命令。
‘相機’和‘不惜一切代價’并不矛盾,前者是放權,后者是命令。
程千帆能夠感受到戴處座的震怒。
很顯然,剛剛‘立下功勞’的阮至淵叛國投敵,并且將上海站賣了個干干凈凈,直接導致上海站站長鄭衛龍等人被捕,此事極大地激怒了戴春風。
程千帆大致能猜到端倪:上海站成功制裁楊福元,處座大喜,甚至可能親自在委座面前為阮至淵和上海站請功。
大喜之后,轉眼間便天翻地覆。
弄不好戴春風還會因此在‘校長’面前丟分,遭了訓斥,如此情況,說戴春風對阮至淵恨之入骨就不奇怪了。
阮至淵是一條毒蛇。
于公于私,程千帆都不會放過此賣國求榮之敗類。
要除掉阮至淵,首先要打探此人的行蹤,確認此人現在何處。
這并不容易。
阮至淵深知特務處對叛徒的嚴酷懲治紀律,此人貪生怕死,必然輕易不敢露面。
程千帆左手食指輕輕敲擊桌面,要鎖定阮至淵的行蹤,此事還得著眼在特高課的內部。
或者,更加確切的說,是要從荒木播磨的身上想辦法。
‘將計就計’。
腦子里想著這個詞語,程千帆暗自思忖,‘希望荒木君能夠聰明一些,自動入彀’。
他向荒木播磨通報了盧興戈之事,除了未雨綢繆、保護自己之外,還有一個考慮,那便是利用這件事做文章。
荒木播磨看似魯莽,實則精明。
也許第一時間沒有想得那么深入,但是,荒木播磨從阮至淵那里詢問、確認了盧興戈的身份后,沉下心來,應該會琢磨這件事:
盧興戈為何來找程千帆?
答案不難推測——盧興戈看中了程千帆的身份,想要從他這里打探鄭衛龍的消息。
如此,以荒木播磨的能力,是有可能想到安排他去見鄭衛龍,爭取取得鄭衛龍的信任,獲取情報,乃至是借機引出上海站其他高層,成功釣魚。
和荒木播磨會面的時候,程千帆壓根沒有提及這種想法、建議。
原因?
安全第一!
以宮崎健太郎的性格,賺錢才是最大之興趣,他是不會主動攬事的,更不會主動從事此種有一定危險的計劃和行動。
宮崎這個人,是有著非常明確的行為規范的,簡而言之,無利不起早。
他愿意幫助荒木播磨打探上海站人員的消息,一方面暗中打探消息危險性較低,另外其目的是幫助荒木播磨這個朋友,贏得荒木的友誼,而不是想著要立功。
至于說接觸鄭衛龍,甚至是釣魚上海站,這種有一定危險性的專業特工行為,宮崎健太郎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不過,現在戴春風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除掉阮至淵,程千帆則不得不有新的考慮。
如果荒木播磨沒有考慮到此節,他就不得不想辦法不著痕跡的提醒荒木播磨了。
任務和目標變了,計劃就要調整:
接近鄭衛龍,騙得鄭衛龍的信任,這個任務自然不容易,他可以順理成章的要求阮至淵參與進來配合。
阮至淵是鄭衛龍的助理,對其人非常了解,他提出需要阮至淵的配合,這很合理。
程千帆輕輕吐出一口煙氣,當然了,最好還是荒木播磨足夠聰明,能夠想到‘將計就計’的妙招。
“回電武漢。”程千帆掐滅煙蒂,緩緩說道。
“武漢,處座鈞鑒。”
“來電知悉,鏟除叛國敗類,職部分內之事,定當排除萬難,鏟除此獠,洗刷我特務處之恥辱!”
“另,獲悉鄭站長衛龍之最新情況,鄭站長已受酷刑,然堅貞不屈,凜然大罵日寇,此堅強不屈之榜樣,可歌可泣,職部悲敬不已。”
周茹放下鉛筆,將電報稿拿給程千帆看。
程千帆掃了一眼,點點頭,“發報吧。”
“是!”
“那是宮崎君的車子?”三本次郎站在二樓的窗口,看著一輛小汽車駛入中央巡捕房的大院子,問道。
“正是。”荒木播磨點點頭,說道。
三本次郎看著程千帆下車,伸了個懶腰。
周圍的巡捕紛紛向他敬禮,打招呼。
小程巡長微微頷首,微笑回應,隨后踏著積雪闊步進入捕廳。
“荒木,你的建議不錯,可操作性不低。”三本次郎沉聲說道,“不過還是有些粗淺。”
“請課長指正。”荒木播磨微微鞠躬,說道。
三本次郎看著有些不服氣的荒木播磨,微微搖頭。
這要是宮崎這個家伙,定然會露出慚愧不已的表情,說些令人喜歡的話語,諸如‘屬下愚鈍,課長高瞻遠矚,屬下惶恐,令課長失望了’之類的話,然后滿眼期待的等著聆聽教誨。
“鄭衛龍的抵抗意志堅定,雖然我們暫時不清楚為何上海站其他高層都撤離了,此人卻有些荒唐的落網。”三本次郎看著荒木播磨,沉聲說道。
“但是,不要忘了,此人是上海站站長,絕非等閑之輩。”三本次郎繼續說道,“對于這種老牌特工,在被捕的情況下,令其相信一個陌生人,而且是素來和帝國親近的陌生人,這種可能性不高。”
荒木播磨聞言,思考片刻,承認課長的話是有道理的。
不過,他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辯解說道,“課長所言極是,不過,安排宮崎君去試探接觸鄭衛龍,本就是一種嘗試,能成功自然最好,被其識破了,也無傷大雅。”
“愚蠢!”三本次郎沉著臉,罵道。
“哈依!”三本次郎兩腿一并,鞠躬,低頭。
“荒木君,你太急躁了,考慮問題太膚淺了。”三本次郎冷冷說道,“即便是要嘗試去做某件事,也要力求做得最好。”
“荒木有些不明白。”
“宮崎君能夠收獲鄭衛龍的信任,固然最好,即便是沒有成功,也不能讓鄭衛龍懷疑宮崎另有目的,最好能夠收獲鄭衛龍的一定好感。”
荒木播磨低頭琢磨三本次郎的話。
信任,好感,是兩個意思。
信任,說明鄭衛龍相信宮崎假扮的程千帆確實是受到盧興戈所托,前來聯系,鄭衛龍自然會暗中配合。
好感則不然,鄭衛龍出于特工的謹慎,暫時不認可‘程千帆’所言之事,不會配合行事,更不會告知‘程千帆’有關特務處上海站的機密,但是,卻也沒有懷疑其別有目的,對于‘程千帆’的善意還是會給予一定的積極回應的。
“課長的意思是?”荒木播磨似懂非懂。
“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宮崎君以程千帆的身份打入力行社特務處的一個好機會嗎?”三本次郎嘴角揚起一絲得意的笑容,緩緩說道。
“嗦嘎死內!”荒木播磨恍然大悟,露出驚喜之色,“課長的意思我明白了。”
“‘程千帆’暗中接觸鄭衛龍,向其示好,或者也可以在飲食、生活條件上暗中幫忙,令鄭衛龍感激不盡,這也是示好的表現,上海站方面得知此事,必然認為‘程千帆’還是可以爭取的。”
“即便是此番不能將上海站一網打盡,如果我們能夠趁機安排宮崎君打入上海站內部,埋入這一顆釘子,將來還是有機會對上海站展開雷霆一擊的。”
三本次郎露出得意的笑容,顯然對于自己的這個想法頗為自得。
當然,如果荒木這個不識趣的家伙,若是來上幾句‘課長高見,屬下自慚形穢’之類的話,就更加舒坦了。
想及此處,三本次郎心中卻是罵了句。
自己也不是喜歡聽奉承之言語的人,怎么現在竟然會有如此‘怪異’的想法。
都是宮崎這個家伙!
“這件事你去聯系宮崎,交給你來操作。”三本次郎沉聲說道。
“是!”
“最好不要一開始便表露是應盧興戈之托聯系,只是單純的示好。”三本次郎思忖說道,“如果上海站方面獲悉此情況,認為程千帆是可以爭取的,最好是他們能夠再次聯系程千帆,如此才順理成章,不會引起懷疑。”
“明白了。”
荒木播磨興沖沖的出去打電話聯系程千帆。
須臾,荒木播磨一臉悻悻的回來了。
“怎么了?”
“宮崎君不在巡捕房。”
“他去哪里了?”
“巡捕房的人說他和政治處查緝班的皮特一起去貨倉了。”
“巴格鴨落!”三本次郎罵了句,宮崎這個家伙,滿腦子只想著他的生意。
他這才想起來,剛才看到一輛小汽車開出了巡捕房的院子,應該就是皮特的車子。
“磺胺粉的數量越來越少了。”程千帆皺著眉頭,打量著貨倉。
“沒辦法,歐洲那邊也意識到了這種藥物的價值,國內的需求量激增。”皮特聳聳肩。
“法國打仗了?”程千帆冷哼一聲,說道,“依我看,這是囤積居奇,故意降低出貨量,提高磺胺的價格。”
“不不不。”皮特解釋說道,“據我了解,是意大利方面向國內的藥廠下了大批訂單,以至于亞洲方面的出貨量急劇壓縮。”
“意大利?”程千帆微微錯愕。
“埃塞俄比亞。”皮特說道。
程千帆明白了,他搖搖頭,譏諷說道,“真是想不到,歐洲強國意大利竟然被一幫非洲土人弄得如此狼狽。”
“歐洲強國,意大利?他們也配?”皮特故意露出夸張的表情。
“真正的歐洲第一強國是強大的法蘭西共和國,要是強大的法國軍隊的話,一個師的武裝力量便可以輕易平定埃塞俄比亞的游擊武裝。”
說著,皮特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好了,我的朋友,我會催促國內加大藥品的配額的。”
他亮了亮腕表,“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小心我告訴琳達,你偷偷去和露絲約會。”程千帆看著皮特的背影喊道。
“我的朋友,你這是在污蔑。”皮特沒有回頭,擺擺手,“我今天是有事情要去埃斯達拉先生家里商談。”
“皮特,你早晚死在女人肚皮上。”程千帆笑罵。
埃斯達拉的一個法國商人,上個月得了重病去世,留下了寡居的夫人。
“你們中國有一句話叫做,死在寡婦的身上是光榮的。”
“那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程千帆糾正說到。
“看吧,你們中國古人也很風流的。”皮特哈哈大笑,出了貨倉,啟動車子,一踩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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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車子給我留下。”程千帆氣急敗壞罵道。
待皮特離開之后。
程千帆假作查看了貨倉的進貨表,又巡視了一番。
交代手下看好貨倉,想起自己被皮特丟在這里,又罵了皮特兩句,這才出去叫了輛黃包車離開。
程千帆大肆采購一番。
麥蘭碼頭附近。
一個比較僻靜的小旅館。
程千帆帶上墨鏡,豎起風衣,壓了壓禮帽,警惕的觀察了四周,看了一眼打瞌睡的店家,提著一個沉重的大網兜,徑直上了二樓。
進門之后。
程千帆站在門后,聽了聽走廊的動靜。
“彭教授!”確認無異常后,他才放下網兜,和彭與鷗握手。
“小程巡長。”
兩人雙手緊緊的握在一起,相視一笑。
“幾時離開?”程千帆問道。
“兩個小時后的船票。”
程千帆表情有些黯然,算上老廖犧牲前的那段時間,他和彭與鷗共事兩年多了。
彭與鷗是一個非常有能力,也很有個人魅力的領導。
此番離別,他心中自是不舍。
彭與鷗心中動容,情緒上也是有些激動。
他感受到了年輕的‘火苗’同志的失落,即將離開上海,離開他戰斗多年的這片熱土,離開戰友,他也是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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