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村小五郎進了客人房。
他本人是小眼睛,此時瞇著雙眼四處打量,雙眼如同綠豆,幾乎看不見。
客人房的陳設以簡潔為主。
一桌,一椅,一床,一衣柜。
還有一個小型的茶幾,茶幾上有茶具。
書桌上的臺燈開著,一份報紙散亂的放在桌子上。
床上小毛毯散亂。
椅子上放著公文包。
衣柜敞開著,有衣架掉落,應該是剛才宮崎健太郎著急取了衣裝穿上的時候掉落的。
目光所至,各處一覽無余,并無異常。
“怎么沒有點燃熏香?”今村小五郎皺了皺眉頭,他帶著歉意的笑容對程千帆說道,“家中的熏香是上等的,可以助眠,卻不會令人昏睡。”
說著,他搖搖頭,“是我的疏忽,沒有提前點燃熏香。”
程千帆自然連忙擺手說無妨。
坂本良野提醒說,“宮崎君,我們趕緊下去吧。”
程千帆隨手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向今村小五郎微微鞠躬,“實在是打擾了。”
隨后便跟隨坂本良野下了樓。
“宮崎君,我代今村管家向你致歉。”坂本良野說,“他無心針對你,只是太過敏感了。”
程千帆驚訝的看著坂本良野,他沒想到坂本良野竟然看出來了。
莫非坂本良野此前一直在偽裝?
“我此前第一次在今村叔叔家留宿,小五郎管家對我也曾格外警惕。”坂本良野微笑說,“他便是這樣的性格,對任何外人第一次出現都很警惕。”
“原來如此。”程千帆點點頭,說道,“小五郎管家對今村先生忠心耿耿,令人贊嘆,我可以理解。”
直至此時此刻,程千帆真正放下心來。
就在剛才,坂本良野以及今村小五郎敲門的時候,他的頭皮都是發麻的。
是后怕。
他剛才再次進入到今村兵太郎的書房,將今村兵太郎的公文包原樣放回去,將自己的公文包取回來。
回到客人房不到半分鐘,房門就被敲響了。
他立刻將衣柜打開,故意掉落一個衣架。
假作是自己剛剛睡醒,穿上外套的時候不小心弄亂了衣柜。
同時,衣柜直接敞開,也能夠令來人下意識的放松,不會引起更多的懷疑。
程千帆一直堅信一個原則,只要有下意識的第一絲懷疑,人就會順著這個懷疑繼續去查探,屆時,沒有問題也可能查出問題。
所以,給對方一個無有可疑,一切都盡收眼底的視覺印象,很重要。
這次真是險之又險。
甚至可以說,坂本良野以及今村小五郎但凡走快一點,便有可能將他堵在了書房之內。
‘適可而止!’
‘將貪念和欲望壓制住!’
這是他此番能夠幸運避開危機的原因。
將‘大臣致上海第523號電’的文件記在心中后。
程千帆開始如饑似渴的翻越其他文件。
不過,就在他剛剛再次閱讀、并且記住一份文件,準備繼續翻越其他文件的時候。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強行制止了繼續閱讀的欲望。
隨后,便是毫不猶豫的將文件按照原來的位置歸位,將公文包的黑線預警設施歸位。
然后立刻進入到書房,將公文包換了回來。
如此,才堪堪躲過一劫。
倘若他當時被那些文件資料所誘惑,再耽擱半分鐘,今天便是他的犧牲之日。
一樓大廳里。
程千帆跟隨著坂本良野找了個座位坐下。
此時,大廳里已經被裝扮成燈火輝煌的宴會廳。
客人們正襟危坐。
程千帆暗暗觀察。
今天來參加今村兵太郎的生日宴會的有二十多人,其中十余名或是西裝革履,或是身著和服的人,推測可能是今村兵太郎在總領事館的同僚。
還有十余人是身著日軍軍裝的軍官。
暫時無法判斷是總領事館武官處的軍官,還是駐滬日軍軍官。
此時,請來的帝國藝伎正在跳著扇子舞。
程千帆露出驚喜之情,聚精會神的欣賞舞蹈。
明明是聽著像是喪曲的樂曲,看著臉上撲的粉在夜間可以嚇哭孩子的藝伎表演。
程千帆卻不得不發自內心的做出迷醉的表情。
一曲歌舞罷。
程千帆輕輕鼓掌,他的眼中甚至閃爍了一滴淚花。
“坂本君,讓你見笑了。”程千帆擦拭了眼角,“好久沒有欣賞到帝國的歌舞了。”
在禮貌的掌聲中,今村兵太郎‘登臺’致詞。
他微微鞠躬致意。
然后便以外交官的出色口才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講。
今村兵太郎感謝了諸位賓客的到來。
最后,他慷慨陳詞,“自滿洲事變以來,這已經是我在中國過的第五個生日了。”
“兒子的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
“不瞞諸君,我想念我的媽媽了。”
“我的媽媽也已經五年沒有見到我了。”
現場有人在揉眼睛,甚至有人發出低低的抽泣聲。
“但是,我將所有的精力,將對媽媽的愛,奉獻給了最偉大的祖國母親,奉獻給了帝國!”今村兵太郎擦拭了眼角,猛然提高聲音。
“每一年過生日的時候,我都會捫心自問,這一年自己是否足夠努力,是否可以驕傲的說自己是對帝國有用之人?”
停頓一下,今村兵太郎說,“現在,我可以驕傲的說,我在過去的一年中,對帝國兢兢業業,我對得起媽媽的教誨!”
現場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程千帆一邊激動的鼓掌,他的內心里卻是在琢磨,今村兵太郎的這次生日宴會,有些古怪。
與其說是生日宴會,但是,給他的感覺更像是某個組織的集會。
“在中國北方,帝國華北駐屯軍已經向北平張開了獠牙,為了今日之盛事,帝國等待了太久了。”今村兵太郎說道。
他指著一名軍官,“北條君。”
北條站起來,表情無比亢奮,慷慨出聲:
“一旦軍艦大炮稍微充實,就可以開拓蝦夷,曉之琉球,使之會同朝覲,責難朝鮮,使之納幣進貢,割南滿之地,收臺灣,呂宋,占領整個中國,君臨印度。”
不少與會人員跟著高聲疾呼。
程千帆也是表情嚴肅中帶著激動,似乎是受到了感染,跟著喊起來。
這是前清咸豐五年,日本明治維新精神領袖吉田松陰曾經說過的話。
在這幅由吉田松陰構建的“藍圖”中,是想要將周邊小國列島先收入日本版圖,然后鯨吞蠶食之下,將中國作為“根據地”然后不斷從亞洲的中心向外輻射,不斷擴張日本的版圖。
后來的田中奏折,便是在此基礎上發展擴大的。
“現在,琉球是我們的了。”今村兵太郎大聲說道。
“臺灣,是我們的了!”
“朝鮮,是我們的了。”
“滿洲,是我們的了!”
今村兵太郎每說一句話,現場就爆發出瘋狂的歡呼聲。
在程千帆的眼中,那個以儒雅形象示人的今村兵太郎,此時此刻,就像是一個民間邪教領袖。
二樓。
今村小五郎在程千帆離開之后,再度檢查了客人房,依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他的腦子里猛然想起了‘宮崎健太郎’的公文包。
這個公文包同今村兵太郎的公文包一模一樣。
今村小五郎心中一動,立刻朝著書房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