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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要一碗水端平

  一夜無話,東方亮起晨光,左凌泉凝神靜氣,睜開了雙眼。

  不想打擾太妃娘娘休息,兩人都在甲板上打坐;清婉已經提前收功,臉頰靠在他肩膀上,眺望遠方的晨曦,享受這來之不易的片刻溫存,察覺他醒來后,柔聲道:

  “到地方了。這藥園兒真大,棲凰谷若是能有一個就好了。”

  “是嗎?”

  左凌泉探頭從甲板邊緣往下方看了一眼。

  平原一望無際,被薄霧所遮蔽,隱隱能瞧見排列整齊的田野上,種植著各種說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就好似進入了一個看不到邊際的巨大農場。

  左凌泉以前瞧見過靈田,但規模最多十幾里,像這樣把整個平原都種滿的,也是頭一次見,只覺‘桃花尊主’的尊號改成‘桃花地主’要更合適些。

  不過這種玩笑話,在桃花潭門口說顯然不合適,左凌泉在甲板上觀摩片刻后,就轉身進入了畫舫內部。

  畫舫的門打開,里面靜悄悄地沒有任何動靜。

  左凌泉抬眼看去,身著鳳裙的太妃娘娘,側躺在雕花軟榻上,閉著雙眸竟然睡著了,宮鞋隨意地落在地板上,雙腿微曲,兩只裹著黑絲的腳兒上下疊在一起;白貓是靈獸,并未睡覺,被當成了抱枕,生無可戀地被摟在懷里,不敢亂動。

  團子倒是能吃能睡,縮進了上官靈燁的領口,只露出一個小腦袋,歪著頭舌頭都吐出來了;可能是睡覺的時候不安分亂動,還把上官靈燁的領口蹬開了些,能瞧見黑色花間鯉的薄紗邊角。

  左凌泉下意識掃了眼。

  上官靈燁雖然睡著了,但警覺性很高,左凌泉開門的瞬間,她便睜開了眸子,未等左凌泉移開眼神,就低頭望向了自己高挺的衣襟。

  “你看什么?”

  “呃…看團子,這睡相真不老實。”

  左凌泉移開眼神,當作什么都沒發生,轉身打開了窗戶。

  上官靈燁抬手把衣襟整理好,倒也沒和左凌泉計較此事,她起身伸了個懶腰,開口道:

  “馬上到地方了。桃花尊主那老…老前輩和師尊關系不和,而且脾氣不好喜歡斤斤計較,恐怕會對你有所刁難,你遇見后機靈些,順著她的話說,別意氣用事,咱們把桃子拿到就走;她若是敢威脅你,你也不用怕,有師尊給你撐腰…”

  “明白。”

  左凌泉認真點頭,等上官靈燁收拾完之后,就一起出了艙門,來到甲板上。

  桃花潭位置在伏龍山脈外面,得名于先人種在拜月湖畔的那棵祖樹,拋開周圍的靈田的話,實際宗門面積不算大,里面種的全是桃樹,桃花四季不謝,遠遠看去就好似一片粉色的花海。

  畫舫速度極快,很快穿過了一望無際的靈田,來到了橫隔在平原盡頭的山脈外圍。

  桃花潭和伏龍山離得近,門風也和伏龍山相差不大,比較守舊,講究‘隱于山野’,宗門的入口不像鐵族府那樣莊重氣派,只在進入桃林的道路旁放了塊大石頭,上面刻著桃花潭三個字。

  看起來雖然簡單隨性,但里面的一草一木明顯都很考究,有多少門道左凌泉看不出,只能感覺出那股數千年沉淀下來的底蘊。

  桃花潭的人,昨夜應該收到了消息,已經有人在桃花林的入口處迎接,是在鐵河谷有過一面之緣的花燭夫人和青魁風信子。

  左凌泉過來要東西,再理直氣壯也不可能對東道主擺臉色,離得老遠就下了畫舫,徒步來到桃花潭外,開口道:

  “花燭前輩,風兄,好久不見。”

  花燭夫人是桃花潭的主事之人,善于交際,此時頗為熱絡,上前直接挽住了上官靈燁的胳膊:

  “都是自家人,何必這般見外,直接進去吧。信子,你帶凌泉去祖樹面見老祖,我和靈燁丫頭敘敘舊,誒…這位姑娘是?”

  吳清婉和上官靈燁已經很熟了,但終究是野雞下宗的小長老,論地位比不過九宗的內門弟子,論修為更是排不上號,本來想跟在后面當小透明,見桃花潭的長輩問起來,有點遲疑該怎么自我介紹。

  上官靈燁因為師尊的緣故,不喜歡桃花尊主,但和花燭夫人私交尚可,聞聲含笑道:

  “是凌泉的師長,前輩叫清婉即可。”

  吳清婉本來想說自己是左凌泉的道侶,這樣安排住處就能和左凌泉睡一起了。

  上官靈燁這么說,她自然不好再開口,只能欠身一禮:

  “晚輩吳清婉,見過花燭夫人。”

  花燭夫人聽見是左凌泉的師長,眼中明顯有意外,不過修行道徒弟比師父道行高太過常見,這只能說明人家教徒弟教得好,她也沒有怠慢,含笑道:

  “清婉妹子真是客氣,能教出凌泉這樣的弟子,當我師長都足夠了。上次在九宗會盟,凌泉可是讓我們開了眼界,到現在都好奇怎么教出來的,清婉妹子既然來了,可否傳授一下心得?”

  吳清婉能有什么心得?

  她教左凌泉的方式,就是騎在身上搖搖晃晃,認真研究什么姿勢修行更快,這些心得說出去,恐怕會被當成邪魔外道的妖女。

  因此吳清婉只是含糊其辭,用左凌泉天賦好之類的話來搪塞。

  三個女人一起閑聊,左凌泉不好搭腔,和風信子直接前往了桃花潭中心的拜月湖。

  路上和風信子也有交談,但不提也罷,彼此半生不熟,除了互相吹捧就是尬聊。

  桃花潭靈田太多,弟子都散入了平原上的各處駐地,留在宗門內部的人不多,有也是在忙著閉關打坐,一路來很少瞧見路人,只有幾個慕名而來的膽大女弟子,在遠處偷偷觀望。

  宗門之中禁止御空,左凌泉一路前行,不緊不慢走了半個時辰,才來到了桃花潭的中心,一個隱藏在桃林之間的碧波寒潭出現在了眼前,湖對面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桃樹。

  風信子在湖畔停步,開口道:

  “祖樹就在對面,老祖喜歡清凈,不喜弟子打擾,我就不過去了,左兄請吧。”

  左凌泉目送風信子離開后,沿著湖畔小道,走向湖對面的祖樹,距離尚有兩里,就聞到了一陣花香。

  花香很濃郁,聞起來竟然帶著三分酒意,功效也類似,左凌泉起初沒有在意,但走出幾步后,就發現腳步有點飄。

  祖樹距離還很遠,左凌泉總不能停下叫一聲,讓桃花尊主出來見他,當下只能強行穩住心神,屏息凝氣繼續往里走。

  修建在桃花林間的湖畔小道并非直線,兜兜轉轉曲徑通幽,看不到太遠的景色,直至轉過一片花叢之時,眼前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被茂密樹冠籠罩的大平地。

  左凌泉抬眼看去,遮天蔽日的桃花樹下十分干凈,臨湖之處插著一塊石碑,旁邊放有兩個蒲團。

  身著墨綠春衫的女子,面向寒潭盤坐,身前放著一張琴臺,長發披散在背上,干凈得一塵不染,周身還有云霧環繞,就好似從天上落下來的九天仙子,仙氣飄飄而又莊嚴內斂,完全切合了所有人對世外高人的想象。

  左凌泉常聽見‘老妖婆’的稱呼,本以為桃花尊主的言行舉止會比較另類,卻沒想到真人看起來,比上官老祖都仙兒,眼中不由顯出幾分意外。

  不過左凌泉也不能問桃花尊主‘你怎么長這樣’,當下收斂起雜念,正衣冠拱手一禮:

  “晚輩左凌泉,冒昧打擾,還請桃花尊主見諒。”

  “過來坐吧。”

  桃花尊主并未回頭,空靈嗓音如同在九天之上響起,連帶著碧水寒潭都蕩起了一圈漣漪。

  畢竟是和上官老祖同等級的仙家大佬,左凌泉還真有點壓力,緩步走到寒潭旁的蒲團上就坐,沒有打量桃花尊主的面容,只是看著眼前湖水。

  桃花尊主想打量左凌泉,不需要用眼睛看,自然也沒什么動作。她做出仙家高人該有的高深模樣,搖頭一嘆道:

  “可惜了。”

  “嗯?”

  左凌泉剛坐下就聽見這話,自是一愣,詢問道:

  “前輩說什么可惜了?”

  “說你可惜了。”

  “呃…晚輩愚鈍,不知前輩說的‘可惜’,是指…”

  桃花尊主偏過頭來,用一種很唏噓的眼神,望著左凌泉,輕聲道:

  “常言‘近在咫尺、近墨者黑’,師父是什么樣,教出來的徒弟就是什么樣,你是一塊千年難遇的璞玉,可惜遇人不淑…”

  嘰里哇啦…

  左凌泉覺得這話術很像江湖騙子,但桃花尊主的身份擺在這里,應該不會用這些小伎倆忽悠人,他認真聆聽完后,疑惑道:

  “前輩的意思,是我‘遇人不淑’,把我帶歪了,誤入歧途?”

  桃花尊主微微頷首:“八尊主也不過是道行高些的修士,并非圣人,但徒子徒孫會把我們當成圣人,做什么都有學有樣;你一直跟著上官玉堂…”

  左凌泉感覺不對了,坐直身體,詢問道:

  “前輩說上官老祖把我帶歪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是局中人,自然看不透她的本性,她也不會當著徒子徒孫的面展現本性,但她的行事風格,會潛移默化影響你,讓你按照她的方式為人處世。”

  左凌泉和上官老祖的關系很古怪,很難捋清楚,但可以確定的是關系很近,上官老祖甚至還通過湯靜煣的身體咬過他舌頭,有人說上官老祖的不是,左凌泉自然不喜歡聽,蹙眉道:

  “我覺得上官前輩為人處世沒問題…”

  “那是因為你年紀小,八尊主互相制衡監督,她比較克制。”

  桃花尊主轉過身來,面向左凌泉,認真道:

  “你可知她沒當尊主前,是個什么樣的人?”

  “什么樣?”

  “蠻橫無理,獨斷專行,做事能動拳頭絕不過腦子,得理不饒人,沒理也不饒人,被修士稱為‘上官蠻子’…”

  左凌泉眨了眨眼睛,看著面前認真數落人的桃花尊主,想了想道:

  “前輩,在背后論人是非,怕是不合適,您貴為一方尊主,若是對上官老祖不滿,大可當著面和她說這些。”

  桃花尊主又不是沒說過,被上官玉堂吊起來打,才氣得隱世不出待在這里養老。她見左凌泉不滿,認真道:

  “你以為本尊騙你?鐵族府弟子‘有進無退,有腦子都不用’,九宗何人不知,這些不都是上官玉堂教出來的,你難不成也想當一個那樣的莽夫?”

  左凌泉知道鐵族府的行事風格,‘有進無退’的意思是‘堅守心中之道,不能妥協的事情絕不妥協’,可不是啥都不想埋頭硬莽。他搖頭道:

  “我行事向來穩健,心中自知是非好壞。上官前輩對我有恩,行事更是光明磊落,前輩若只是想在我面前說上官老祖的不是,那這話也聊不下去了。”

  桃花尊主見此也不多說,轉身面向湖水,一副送客的架勢:

  “那行,你走吧。”

  左凌泉按理說應該起身,但桃子還沒拿,就這么走不白跑了?

  “嗯…此次前來,是因為晚輩前日誤入秘境,遇見了孟章神君,經神君指引…”

  “想摘桃子?”

  桃花尊主裝冷艷仙子實在不太習慣,本想雙臂環胸,但心念一起又覺得不合適,就把抬起的手放在了琴臺上,隨意撥弄琴弦:

  “這棵桃樹,是本尊的授業恩師親手種下,現在傳給了本尊,不管以什么地方的規矩來算,桃樹都是本尊的私產;現在樹上結了個桃子,你連本尊的話都不想聽,就想把桃子摘走,你覺得本尊該出于什么理由,倒貼把桃子給你?覺得你長得俊?”

  桃花尊主說的也是實話,否則上官老祖也不會為此事發愁。

  左凌泉沉默了片刻,輕嘆道:

  “握得住才叫機緣,握不住就不是自己的東西。前輩肯給,晚輩自會記前輩的情;但若是為了一個桃子,讓晚輩昧著良心,說上官前輩的不是,這機緣拿到手也沒什么意義…”

  “誰讓你說她不是了?”

  桃花尊主偏過頭來,認真道:“本尊只是告訴你實情,讓你不要誤入歧途,又沒說不把桃子給你。”

  左凌泉覺得桃花尊主的言行,和高冷的扮相不太搭調,他想了想,干脆詢問道:

  “前輩可是有什么要求?”

  桃花尊主也沒什么要求,孟章神君賜給左凌泉的福緣,她自然不會獨吞截留。

  但左凌泉偏偏和上官玉堂關系匪淺,把桃子白送給上官玉堂的后輩,和她半點關系沒有,她不成‘仇將恩報’的二傻子了?

  桃花尊主斟酌稍許,搖頭道:“本尊不會借機刁難你一個晚輩,該是你的東西就會給你。不過祖樹是桃花潭的產業,結的桃子數量稀少,歷代青魁都沒法人手一個,直接給你,徒子徒孫必然不服氣,至少得有個合適的身份;比如你是本尊的親傳弟子…”

  左凌泉經過老祖的叮囑,猜到桃花尊主會這么說,他搖頭道:

  “師徒如父子,拜師收徒是大事兒,絕非一個稱呼那般簡單,我即便想拜前輩為師,也得看彼此是否合適,不然空有其名,拜師沒任何意義。”

  桃花潭善術法,連武修路數都不走,和左凌泉確實不搭,桃花尊主知道這個提議可行性不大,又道:

  “不想拜師,至少也得是我桃花潭的人,你可以當桃花潭的供奉仙師,百年內不改換門庭就行。”

  百年內…

  左凌泉修行求的是萬事自己能把握,簽個一百年的賣身契,顯然沒法答應。

  桃花尊主通過左凌泉的表情,就已經看出了想法,繼續道:

  “這也不愿意的話,你就只能當桃花潭的女婿了,和桃花潭的弟子結為道侶,本尊把桃子當嫁妝送你,如何?”

  “嫁妝?”

  左凌泉一愣,對這個提議倒是不反對,但也得有目標才行。他攤開手道:

  “我并不認識貴宗的女弟子…”

  桃花尊主眼神示意外面:“桃花潭女子眾多,容貌出彩的不在少數,以你的天賦,和誰配對都不算下嫁,除開已經婚配的女子,剩下的你隨便挑。”

  說到此處,桃花尊主想起了什么,或許是怕上官玉堂在背后瞎出主意搞她,又加了一句:

  “當然,本尊除外。”

  左凌泉覺得最后這句有點多余,他哪兒來的膽子翻牌子翻到桃花尊主身上,而且這事兒顯然不能這么來。

  “前輩,男女婚配也是大事,不遜色于師徒傳承,我若是為了一份兒機緣,昧著良心從桃花潭挑一個不喜歡的女子帶走,不說前輩不放心,我自己心里這道坎都過不去。”

  桃花尊主其實也是這么想的,她也不會把莫大機緣,給一個為了修為什么都能做出來的人。

  但桃子是她的,什么都不要求,白送給上官玉堂的人,想想就氣,于是直接挑明道:

  “這話沒問題,但讓本尊白給也不可能。本尊和上官玉堂關系不好,你應該知曉,不說讓你和上官玉堂斷絕關系,至少你不能只站在她那邊,你和她關系有多親近,就得和本尊關系多親近,不能厚此薄彼;不然你機緣一拿就跟著她走了,以后說不定還回頭來收拾本尊,本尊不成冤大頭了?”

  左凌泉總算理解桃花尊主的想法了,說起來也不算刁難,而是人之常情。他遲疑了下:

  “我和上官前輩并非師徒,說起來只是相識許久的…嗯…忘年交,交情這東西,需要時間來積累,和前輩才初次見面,恐怕很難做到一碗水端平。”

  “你明白意思就好。本尊朋友比上官玉堂多,你和她都能相處,就不可能對本尊有所抵觸,只是需要時間了解罷了。”

  說完后,桃花尊主手腕輕翻,取出了兩個酒壇,丟給左凌泉:

  “放心,桃子肯定會給你,大老遠過來,又不急著離開,先在桃花潭住幾天吧。”

  話聊到這里,再多說也沒有意義。

  左凌泉見此唯有點頭,接過酒壇,起身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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