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高照。
荒山寂寂,老鴉呱鳴。
就算是在夜色之中,對于楊林和綰綰這種練氣有成的高手來說。
周圍的景色,仍然跟白天沒有多少區別。
不說巨細無遺,至少,也能看得清楚分明。
看不看得到是另一回事,就算是看不清也見不明,還有感覺。
這一次,就算不要楊林提醒,當船只入水離開的那一瞬間,綰綰也感覺到了一股隨風而來的凄然冷意。
從初春返回到隆冬時節,只花了一點三秒。
氣機感應之下,荒丘高崖處,已經變成霜冷雪國一般。
人發殺機,天地翻覆。
然后,楊林就看到了,高高坐在山頂的,那是一個身著厚重錦袍,峨冠博帶的老人。
五縷長須被山風吹拂,狂亂飛卷,他端坐山石,卻是穩固如松,面容沉靜有若冰雪。
“寧道奇。”
楊林呵呵輕笑。
他猜想到這位中原道門第一人,有可能會找上門來。
卻完全沒有想到,對方一出手,就是不留絲毫余地。
不但大宗師親自出動。
還出動了如今北方佛門第一高手,靜念禪院主持了空禪師。
佛道兩門聯手。
還是這般不要面皮。
這一刻,楊林終于體會到了一絲邪王石之軒的憋屈。
這些白道中人,要么不打架,要打架就是一窩蜂的上。
楊林甚至可以肯定,這兩人出手攔截,其實只是第一批攻擊。
甚至,慈航靜齋梵清惠那些尼姑,以及天下佛門四大圣僧嘉祥、帝心、道信、智慧幾人,也有可能會一起出手。
就是不知道,他們是因為時間太過緊迫,沒有及時趕到,還是覺得,這兩人已經足夠把自己拿下了。
事實本來就是這樣。
在寧道奇和了空眼里。
自己只是一個尚未突破至大宗師境界的高手,雖然戰力很強,能夠贏得石之軒,但也就如此罷了。
在他們看來,只是一個寧道奇就可以讓自己進退兩難,何況,還有一個與寧道奇差不了多少的了空和尚。
回首,就見到綰綰如同被惹急了的小奶貓一般,兇巴巴的抽出了天魔雙刃,橫陳胸前,氣場如渦般,布滿身周。
正與身后那個悄然出現在松樹底下的白衣僧人對峙著。
白衣僧人看上去十八九歲,面容溫潤如玉,一派慈和悲憫。
一雙眼睛,看起來像是八九十歲,看破了人間滄桑。
又像是十八九歲,有著赤子光芒,純真而炙熱。
僧人單手捏著松枝,就如佛祖拈花,面上似笑非笑,左手擰著念珠,一粒粒滑過指端,也沒過心頭。
不得不說,佛門高手還是很有門道的,偏偏還天生克制魔道功法。
綰綰實力絕對不弱,能與祝玉妍力拼三十招,只是稍稍落在下風,在魔道高手之中,也算是排在前列了。
可是,與這和尚對峙之時,卻分明還要遜了一籌,氣機隱隱有著反彈跡像。
“束手就擒吧,你沒機會的。”
端坐山嶺的寧道奇終于睜開眼來,一股龐大的氣機如海潮撲落下來,緊緊籠罩在楊林和綰綰身上。
似乎這一刻,月色、山嶺和江水,全都變成了虛幻…
一股子逍遙無為,神游天地,無為有為,玄通萬物的神奇意境,悄悄然的就撲上心頭。
直讓人想要忘卻凡塵俗事,與山間清風相伴,同水中明月為友。
什么天下爭鋒,什么雄圖霸業,只不過是笑談一場。
這種意境一旦入心,在綰綰眼里,山嶺高處的寧道奇的身形,就變得無邊無崖,遮空蔽月,高大得無法形容。
讓人興不起絲毫敵對之意來。
似乎,他就是山,他就是水。
他就是眼前這一刻。
寧道奇一出手就是玄之又玄,虛實妙境。
從心靈層面發起了攻擊。
當初與師妃暄在江南與楊林見過一面,雙方也試探的碰了一下。
他自忖看得明白。
對方的心靈修為,其實還是差著自己一個小境界的。
至少,在精神力量上面,他是占有一定優勢。
若非當時還要護著師妃暄,楊林又帶著一些高手以及五百精騎,當時就能出手拿下。
這也是他最后悔的地方。
回到北面之后,還沒過幾天。
就傳來南邊鎮佛壓道的政策實施。
無數的同道同門哭訴著找上門來,已經是在南方立不住腳了,有些數百年一直傳承的道家門派,也終于斷了傳承。
當然,道門還不是損失最慘重的。
佛門更慘。
天下佛道勢力,在這個時間段,佛門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大興。
當年南朝四百八十寺可不是說說而已…
這些年來,雖然君王不再崇佛,但也沒有打壓,楊廣甚至還會有意無意的拉攏,這讓佛門弟子廣播四野八荒。
經楊林這么一弄,問題就大了。
人命倒是沒出多少,但是,對兩門教派的信仰卻是致命的打擊。
不許當官,不許從軍,不能免賦,還得每天勞作,比別的窮苦百姓都還要苦上三分。
一天累得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太多,還有什么精力去拜祭天尊,或者去信仰佛陀。
所以說,人,之所以有那么多胡思亂想,搞出那么多花樣來,其實都是閑得。
只有太閑,才會關注精神方面的追求和信仰。
一旦忙得每天為了填飽肚子而怒力,每天筋疲力盡,倒下就不省人事,又有誰還能有精力有錢財去信奉佛道?
種種后果,其實就來源于寧道奇和師妃暄當初南下的開端。
因為他們不太知趣,支持了北面,并且,還有意勸降南方,惹怒了楊林。
有因就有果。
要說寧道奇心里不難受,那肯定不可能。
因此,他隨時隨地都在等著機會。
終于等到了楊林這千載難逢的落單機會。
這時沒有萬馬千軍在側,身周也只有一個魔道小姑娘。
還有比這更好的時機嗎?
因此,他就出手了。
一出手就是拿手妙招,虛空妙境,天人合一行逍遙神游的心靈攻擊。
務必從心靈上先行打壓對手,再出手時,就能讓對方逃無可逃,成為羅網小雀。
“寧道長,你們這么做就有些不講究了啊,你有你的堅持和理念,但是,不能讓天下人,都遵循你的理念來行事吧。
道門講究閑云野鶴,一心清修,你東奔西跑的,四處插手,管得未免太寬了。”
楊林只是站在原地,好像并沒有發現寧道奇的心靈攻擊。
身周早就亮起一道溫煦陽和的風。
這風一起,四處一片光明。
數十丈方圓之內,鳥語花香,蟲鳴獸走,竟有一股萬物生長的蘊味出現。
綰綰腦袋一陣清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驚奇的看著身邊奇景。
這哪里還是荒山夜月,簡直就是春暖花開,萬物復蘇。
而自家王上呢。
她抬眼望去。
就看不到人影。
只能看到身邊多出一個太陽。
時光,在這一刻出現了錯亂。
從夜晚到凌晨,從寒冬到暖春,只是一瞅眼而已。
“長生訣,你竟然練到了如此境界,晝夜巔倒,時光永駐,可惜了如此天份,卻是不走正道,果然是大魔偽道…”
寧道奇本來老神在在一直坐著,這時驚得差點揪掉了自己的長須。
一個騰身就撲了下來。
天空立即響起狂潮海嘯之音。
“逍遙乘云,御氣飛龍!”
他一身修為出自《南華經》,取逍遙御風之意,不出手之時就是天地自然,盡在心中,無為無不為,萬物為虛。
一出手,立即天崩地陷,清風為刀,萬物為手,直似這片天地都一齊排斥打壓,讓楊林處于無窮無盡的攻擊之中,想要還手就很艱難。
這是道境的比拼。
并不單純是修為和力量的爭斗。
寧道奇一生精研“散手八撲”自問,把天下萬種技藝,千般絕學,盡皆融入八撲之中。
一撲之下,虛空萬變,難擋難逃。
就算是楊林奇怪的突破進入大宗師境界,也是明悟天人合一不久,他有信心,在這種情況下,直接占據上風。
并且,在了空法師的的輔助之下,強勢斬殺對手。
至于對方身旁的那個魔門小姑娘,卻是不放在眼里,光是余波就能讓她魂消魄散。
老道士數十年來,輕易不出手。
一旦動了殺心,簡直如太上般無情,撲擊的身形,虛無縹緲間,就幻化成千百只小鳥,從四面八方沖擊而來。
攻到楊林身周之時,那小鳥搖身一變,變得展翼遮天,長嘴如劍,目露神芒,雙爪似影。
割裂得空間都生出細細黑痕,直似要把楊林一把扯過稀爛。
“就這…”
楊林雙手似快似慢,微微抬起,虛抱小腹丹田,腳下微微一沉,雙足錯落踩塌。
轟隆隆…
山峰一陣抖動,整個山嶺似乎都下沉了數分,四周光影變幻著,無數陽和白光如箭般吸納一空,四周頓時再次恢復繁星冷月來。
寧道奇所化鳥嘴氣芒剛剛攻到,楊林雙手之中,就有一團耀眼紅光爆射而出。
一朵紅蓮花苞剛剛出現,就有熊熊烈焰升起,蓮花盛開鋪展身周十丈之地。
大鳥一撲入進去,就哀鳴陣陣,化為清煙消散,被烈火紅蓮焚燒成灰。
而寧道奇的身形一閃就現,手似鳥啄正正啄在楊林抬起的陰陽手印之上。
大音希聲。
巨響聲中,綰綰都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
只看到紅藍光影之中,蓮花開謝之處,寧道奇如同被雷霆擊中一般,向后飛退。
他的錦衣道袍已經碎裂成粉,裸露的上半身,包括整張蒼古厚拙的臉龐,同時就裂開無數細碎的蛛紋裂痕來。
就象一件精密的瓷器,被巨錘擊中,雖然沒有完全破裂,但是,已是內外俱傷。
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化為千片萬片。
綰綰一聲興奮的呼喊從喉中迸出,完全聽不清自己喊的是什么。
剛剛這一刻,她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寧道奇老道士畢生功力出手,又飽含殺機,可不比平時試試手那么簡單。
身為天下三大宗師之一,端坐中原武林第一人數十年之久的高手,這一刻,他的精神、真氣、肉身同時凝聚成為一擊,以百鳥朝鳳之勢,化為金翅大鵬這種虛幻生物,以虛化實搏殺對手,本來就是無堅不摧。
甚至,綰綰想不到,普天之下有誰能接住老道士這么傾力一擊。
就算擋住也要受傷。
那種威勢,她這個先天后期戰力的高手,竟然本能的就不愿意去抵擋,只是想逃。
這完全不是由個人的意志為轉移,而是本能的趨生避死。
但是,楊林在寧道奇這種極其高妙的道家秘法攻擊之下,卻是不避不躲,硬打硬碰。
以景融景,以實化虛,以氣血化為熾陽烈焰,火中里種出一朵金蓮出來,正是萬法辟退,金身不敗。
寧道奇這一式殺招,無疑就像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了。
兩人過招,從心靈意志,到道行深淺,再到真氣和氣血,全方位的進行全無余力的對碰。
自然是力強者勝。
最諷刺的是,一僧一道兩人聯手攻擊,了空和尚還沒來得及出手,只是老神在在的在一旁看了一手,己方主戰力量,就已經危在旦夕。
這還怎么打?
了空眼中閃過一絲悲憫和無奈,嘴角就滲出鮮血來。
他身形猛然漲大,身上金光隱隱,怒喝一聲:“降妖伏魔,佛亦有火。”
這和尚看起來俊秀溫和,此時怒吼聲中,就如金剛明王一般,身形變得極其龐大,口舌之間,就有一股金色氣浪有如山崩海裂一般,向前沖擊。
跟隨而來的,就是他捻斷了胸前108顆佛珠,呼嘯中,結成奇奧無比的萬字印,向著楊林印了過來。
“閉口禪?三十年功力匯于一擊,再用凈念圣珠,封魔定神?”
楊林冷笑。
這老和尚,還真把自己當魔頭來對待了,這是洗腦洗得自己都相信了嗎?
難道,他完全沒想過,自己練的正是道家無上玄功長生訣。
比誰都正。
金色氣流拍了過來,楊林身前變化生出黑白漩渦來,有陰陽大魚游動,整片山嶺化為黑白天地。
那金光沖入,再也沒了痕跡。
而一百零八顆念珠,就如雨打芭蕉,打在楊林身前黑白光幕之上,只是激起點點波紋。
“怎么會?”
了空吐了一口心血,再破了三十年閉口禪,用出108顆凈念圣珠,結果只是打出來這么一點結果。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也不想就往后逃。
身形縮小,象是一朵云般,急飄逃離。
“又是打了就逃?煩不煩啊你們?”
楊林嗤笑。
眼中殺機一閃,袍袖微拂,一顆晶瑩念珠,附著黑白光芒,流光涌動,嗖的一聲就從后射穿了空和尚的背心。
哧的一聲鉆入泥土不見。
了空腳下不停,眼神就變得一片死寂,左眼純白,右眼漆黑,身上金光大放,面容急速衰老。
等到跑過數十里地,跑到了凈念禪院,在眾僧的驚呼之中,跌趺而坐,嘆氣道:“這次是真的錯了,大魔即將來襲,傳信四大圣僧。”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沒有心臟的一個前后通透大洞,苦笑道,“連寧道奇道兄,也被打得法軀崩毀,天下竟出現這種人物…佛祖慈悲…”
最后四個字,已是杳不可聞。
了空腦袋一歪,就已斷氣。
禪院一片哭聲。
山坡之上,楊林一式陰陽念珠打穿了空之后,就不再理會,他知道,老和尚死定了。
回轉頭來,就看向寧道奇。
就見到這位中原道門第一高手,此時已經端坐地上,就如先前初初見著之時一樣,神情無悲無喜。
山風吹過。
他的身形微微一震,就已化為漫空血水,嘩的一聲,塌成一片。
“何苦呢?”
楊林嘴角浮顯冷笑,眼神冰寒。
這事,并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