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尚在唇邊未散,車夫的手,已經落在了寶太妃的脖頸邊,輕輕一折。
咔擦一聲。
聲音輕微,卻驚得所有人眉梢都跳了跳。
與此同時,車夫忽然爆出一聲大喝。
“今日為我大乾桓帝報仇!”
喝聲里,他將寶太妃往地上一扔,那女子在雪地上軟軟滾了一圈,脖子詭異地歪在一邊。
在眾人震驚的眼神中,車夫身形暴起,半空中如蒼鷹一閃,轉眼消失在墻頭不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許是震驚太過,沒有發令,也沒人有動作,連平常反應很快的慕四都站在那里沒動。
直到人影消失在空中,他才大喝:“追!”
人影閃動,有人追去,但到底追不追得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車上,姹紫放下車簾,眼底露出一絲笑意,神情卻有些復雜。
慕容翊一直靜靜坐著,似乎對外頭發生的事毫無所覺。
半晌他道:“…是她的意思么?”
姹紫道:“去年我出使大乾,她讓我帶回了師傅,為了避免被您發覺,師傅一直藏在我府中,不過這一年的藥,都是師傅新配的。至于她交代了師傅什么,我之前不知道,如今卻是明白了。”
她心情復雜,轉頭看那零落雪泥中的往日氣焰囂張的女子,心想,大乾女帝,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你是恨之入骨,還是情深意重?
慕容翊在她身邊沉默,黑暗的馬車內眼底微光閃動,忽然對她一攤手,道:“有煙嗎?”
姹紫:“…”
半晌她道:“沒有!”
慕容翊遺憾地嘆口氣,悠悠道:“這個時候,忽然很想像狄一葦一樣,抽上一管煙啊。”
不如此,不能表述此刻心情。
不能壓下此刻心潮。
不能控制這一霎對她的思念,排山倒海,無法抗拒。
還留在屋子里的大臣們,看著外頭那兩具尸首,人人面色死灰,牙關打戰。
方才還鮮活的人忽然橫死面前,帶給人的沖擊本就難以言喻,更不要說這兩人的身份,一個是陛下的弟弟,一個更是陛下的親生母親。
在場的都是高官,自然不會被表象所蒙蔽,先不說那個刺客到底是不是大乾派來的,最起碼先前慕四的殺機,和事發后慕四故意放水的動作,他們可看得清楚得很。
陛下對自己最后的,唯一的親人,果然也依舊毫無憐憫之心。
更何況他們!
屋外,慕四按劍而立,緩緩道:“陛下有令。自尋死路者不論。先前說的,依舊算數。”
最先投誠者免死,最后出來的誅九族。
屋子內有了動靜,廷尉和衛尉同時奔出,跪在馬車之下痛哭流涕請罪。
接著郎中令和大司徒等幾位也走了出來,慕四道:“陛下問你們,此事誰是首逆?”
郎中令對地上太妃尸首看去。
大司徒長嘆一聲,道:“是臣居中聯絡。臣愿承擔罪責,但求陛下勿株連臣家小。”
慕容翊并不理會,慕四示意把人帶下去。
屋內只剩下御史大夫和大司空,兩人對望一眼,御史大夫撩起簾子,卻并沒有出門,大司空拔出隨身佩劍,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慕四嗤笑道:“怎么,拿你自己的命來威脅陛下?”
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荒唐。
大司空搖了搖頭,凄聲道:“陛下,臣自知難逃一死。臣也沒有家小,和親族關系淡薄,您真要株連九族,臣也無能為力。臣今日只是想以這一條命,勸諫陛下,苛政猛于虎,無論對民,還是對臣,都要不得啊!”
御史大夫站在門邊,也沉聲道:“陛下,臣等并不想要您的命。最起碼臣和大司空不是。我們只是覺得,您這樣下去,對朝廷,對大奉都不利。臣等都不明白,您既然重視民生,愛撫百姓,為何不肯將慈悲普降于臣屬?而一定要以酷厲待之,難道臣子就不是您的百姓了嗎?難道您一定要讓所有臣子都惶惶不安,都朝不保夕,都無奈被逼反您嗎?”
兩人望定慕容翊,眼神里有遺憾,有失望,更多的是不解。
明明是一代英主,心智能力上上之選,行為卻極其割裂,偏要把自己往暴君的方向上推。
馬車里慕容翊巋然不動,甚至好像又有點想嗑瓜子。
兩人對望一眼,都看見對方眼神中的失望,齊齊嘆息一聲,道:“陛下保重。”
大司空手臂用力,御史大夫放下門簾。
卻在此時唰地一聲,門簾在御史大夫手中炸開,穿出無數細碎小洞,洞中棉絮飛揚,迷了御史大夫的眼,也讓他想要撞墻的動作停了下來。
洞中穿出無數瓜子,像一道急雨呼嘯而過,瞬間打在了意圖自刎的大司空上半身,打得他渾身疼痛,雙臂麻痹,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啪地一聲裂響,天窗上落下黑衣持弩身影,將兩人控制住。
屋外,慕容翊聲音這才淡淡傳來,“你們文臣,就愛玩什么死諫的把戲,自己得了千古清名,卻將君王置于口誅筆伐境地,好惡毒的心思,朕偏不成全你們。”
大司空:“…”
半晌他嘆息道:“既如此,陛下您要千刀萬剮,也是您的雷霆君恩,臣,受著便是。”
慕容翊唇角一勾,道:“這兩位,押入十九層,逢赦不赦!”
慕容翊即位后,給很多機構改了名,比如繡衣使裁撤,新的偵緝密探組織叫瓜田下,比如原本繡衣使關押大臣重犯的地牢,給起了個名字叫十九層。
這奇葩的畫風,隨心所欲的起名方式,倒是對朝廷起了更好的威懾效果,人人瓜田李下,論罪便入地獄十九層。
在院內的臣子聽到十九層,都顫了顫,慶幸自己出來得快。
最先沖出來的廷尉,跪行一步,感激涕零地道:“多謝陛下隆恩…”
他跪在地上,習慣性地用眼角偷偷瞄皇帝神色,好揣摩他的心情態度,說些更合適的話。
卻瞄見慕容翊正盯著他,唇角一抹笑意,冷冽絕艷,美而…殘忍。
兩人目光撞上,廷尉心頭忽然一冷,只覺得一股瘆人寒意忽然從脊背密密麻麻爬了上來。
絕大的恐懼。
卻不知道為什么要恐懼,陛下答應免死了啊…
這個念頭剛閃過,他就覺得腦后忽然一涼。
甚至都沒覺得痛,就看見天地忽然掉了個個兒,馬車在眼前翻騰了好幾圈,馬車里的那個人,好奇地仰著頭看著他,依舊在笑著,依舊是那個艷美卻又帶著幾分天真殘忍的笑容。
然后眼前忽然掠過一抹紅綢飄帶般的艷。
天地“啪”地一聲,闔上了。
廷尉,大司徒等人,跪在雪地上,看見那飛起又砸在自己面前的頭顱,渾身也已經和這膝下的冰雪一般毫無熱氣。
“鏗”一聲,慕四面無表情地將血淋淋的刀在雪地上擦了擦,插回了刀鞘。
臣子們篩糠一般地抖起來,為首的大司徒瞪大眼睛,嘶聲喊:“陛下,您明明…您明明…”
“朕明明什么?”慕容翊有趣地看著他,“朕明明什么都沒說呀。”
大臣們齊刷刷看向慕四。
是慕四說的,慕四一向是你的代言人,你也沒反對啊。
但不管他們怎么示意,慕容翊都是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們。
總背鍋的慕四穩穩站著。
慕容翊笑了一聲,道:“這種作亂沖在前頭,背叛動作最快,求生不要臉皮的貨色,也配繼續留在朕的天下里?”
眾人還在愕然著,大司徒卻已經隱約摸到了他的意思,心中嘆息一聲。
原來如此。
只是,這世上有誰能真正揣摩到這位陛下的心思呢?
他跪在雪地里,就這個出來的順序和各人的反應,揣摩著眾人的下場。忽然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武銳呢?
這個對皇帝仇恨最深,在整個逼宮事件中也參與最深,提供了最大幫助的前吏部侍郎,怎么忽然不見了?
隨即大司徒就看見武銳從里屋走了出來,在馬車前跪下,并交給了慕容翊一份名單。
大司徒恍然大悟。
心中寒意蝕骨,對眼前皇帝的懼意此刻已至巔峰。
禁不住地渾身顫抖,俯伏在雪地不敢抬頭。
衛尉等人剛反應過來,下意識大喊:“武銳,你這個叛徒!”
武銳看也不看他一眼,嗤地一聲道:“什么叛徒,我一直都是陛下的人。”
衛尉愕然道:“那你當初貪賄之罪也是假的?”
“那不是假的。”武銳對著慕容翊躬身,“臣確實貪,但是陛下給了臣機會。”
“朕來親自給你們這些蠢貨解釋一下吧。”慕容翊道,“當初刑部來報武銳的事,朕指點了他們。事后朕覺得,這人是個人才,便在他臨刑之前,派人去問了他的意思。”
武銳一笑,想起那晚,他萬念俱灰之時,有人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一杯毒酒,那人問他,“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但從此你就不能再現于人前,一生隱于黑暗之中,做最骯臟最惡毒的事,受萬人唾罵,未來下場可能也不會太好,只是能茍活很久。你若愿意,就喝下這杯酒,你若不愿意,明日刑場見。”
他選擇了那杯酒。
好死不如賴活。
不就是做陛下手中的那把刀,替他干些君王不方便干的事嗎?
不就是未來下場可能和那被剮了的繡衣使一樣嗎?
不選,明日就被剮了。
這筆生意做得。
慕容翊看著他,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當日他聽說武銳的事時,就確定了,一個善于隱藏,善于偽裝的人,是他需要的瓜田下的首領。
這樣的臟活,不能讓朝三慕四做。
惡魔想要獲得生命,就拿靈魂和名譽來換。
他不介意人如何壞,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將這人下獄,定罪,讓他直面死亡,然后不得不投奔自己。
而這一層恩怨,也能迷惑所有人。讓那些各持想法的大臣,全盤信任,將自己那些可笑的計劃,鬼鬼祟祟的行動,全盤攤開在了他面前。
這些蠢貨,也不動腦子想一想,武銳一個有罪之人,家產被抄,婢仆散去,是哪里還來那么多房子?那么大能量,做到他們都做不到的事,把圈禁中的皇子給帶出來的。
就這,也配造他的反。
慕容翊和武銳的笑容,在群臣眼中宛如惡魔。
大司徒顫抖地將腦袋抵在了雪地上。
眼前人心思如淵手段如魔,自己等人卻妄想著將他推翻,實在是活成了一個笑話。
他聽見馬車上的人,自言自語地道:“如此,又可以殺一批了…”
那聲音里,竟然滿滿輕松和愉悅。
大司徒不明所以,只覺得滿心悲意和寒意,席卷而來。
皇帝在咳嗽,厚厚的簾幕垂下,馬車轆轆離開。
前方,是漫漫長道。
身后,是混沌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