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都這態度,別人的憤怒便沒個出口,這事也便過去了。
不多久,眾臣忽然發現,奚小姐進宮次數少了。
日常也看不到皇帝和她出雙入對了。
本來都已經做好了封后準備的禮部大惑不解,斗膽去試探陛下,結果陛下比他們還驚訝,道:“朕什么時候說過要封奚云為后妃了?”
禮部尚書:…您是沒說過,可您做過啊,從來對女子不假辭色,忽然如此恩寵一個女子,這難道還不算信號?
“朕只不過欣賞奚云性格,和她意氣相投而已。真要舉辦大典,你們倒可以辦個朕收御妹的大典,正好彌補了朕沒有姐妹的缺憾。順便朕再給她指門親,雙喜臨門。”
禮部覺得一點都不喜。
消息傳出宮外,奚府頓時門前冷落車馬稀。
難免有些之前羨慕嫉妒恨的小姐妹,有意無意嘲諷奚云,奚云對此卻一片坦然,道:“陛下喜我,我也喜陛下,但我們之間的事,從來都不是為了給你們交代的。諸位可以閉嘴矣。”
朝臣們聽了,難免扼腕,都說這位奚小姐,榮辱不驚,亦柔亦剛,更兼心思清明,真真是做皇后的好苗子。陛下能在一堆貴女中瞧見她,可見眼光是好的,也是足夠欣賞她的,可怎么就不能納了她呢?
這些議論傳到慕容翊耳中,彼時他正在把玩他的扇子,將一柄鐵扇玩得上下翻飛,銀光縱橫,聽見這一句,銀光在他手中乍現又收。
當然不能。
奚云是很好很好的。
但是他見過更好的姑娘。
便如站在青山之前,便已見過世間最為宏偉綿延的山脈;站在鮮花之前,便已經見過雪山之巔遺世獨立的雪蓮。
他見過這人間最好的那一個,從此眼中再無顏色。
這一年的除夕,鐵慈按例大宴群臣,召見內外命婦。
大奉皇宮里,也有一場盛大宴席。
新舊之歲交替之時,兩處大殿之上,高踞兩位帝王。
國土相對,各自坐北朝南。
同時舉杯。
手臂伸直,眼神遙遠。
敬這座下眾生。
敬這遙迢山海。
敬這紅塵百年。
敬那…隔山海、愛恨、恩怨、想見而終不能見的人。
宴席畢,鐵慈召了幾位誥命入內說話。都是親近重臣的家眷。
這樣的機會很難得,畢竟她是女子,卻也是皇帝。
在座的有幾位大學士夫人,幾位尚書夫人,皇族卻幾乎沒什么人了,皇室子嗣本就不旺,蕭太后掌權后,又將剩余王爺殺的殺,遠遠打發的打發,京中只剩下一個昭王,如今昭王及其子因為事涉謀反,直接被處死了。
鐵慈在即位第二日即下詔處死昭王父子,絲毫不顧某些大臣想為皇室留點香火、為皇帝保全令名的想法。
當初,在重明宮父皇尸首前,她曾發誓,從此以后,不會再對任何人心軟。
也因此,在這種年節大宴上,皇室便顯得分外凋零,皇帝也顯得分外孤寂。
鐵慈雖然即位不久,但皇太女時期便聲望卓著,數年來恩威并施,令行通暢,居于深宮卻知天下利弊,政事清明,百官拜服,積威甚重。
因此哪怕一些大臣夫人頗為唏噓,有心親近,也不敢靠近,一頓飯吃得安靜沉悶。
尤其有些人還想起當初太女壽宴上發生的事,想起那日的繁華熱鬧,金粉為屑,寶石遍撒,想起那日鼓上作舞的絕世美人,想起那時候容老夫人,昭王世子妃都還在,那氣氛就更低沉了。
只有戚老夫人,在鐵慈來敬酒時,起身親親熱熱拉住她,道:“陛下,我那不聽話的孫兒,來信說在翰里罕漠看上了一個姑娘,說要求娶。他爹死活不同意,家里最近正鬧得雞飛狗跳呢。”
鐵慈怔了怔,笑道:“元思有喜歡的姑娘了?可喜可賀啊。”
戚老夫人看著她,看她是真心歡喜,心中一笑,又道:“他喜歡有什么用,那姑娘是翰里罕漠土著,和咱們完全不是一類人,他爹為這事氣得幾日沒睡好,嚷著要和陛下請假,好去翰里罕漠把那小子逮回來呢。”
鐵慈道:“請假是不可能的,盛都防務盡系于都督一身,他是要拋下朕的安危不管嗎?”
戚老夫人笑意更深:“臣婦猜著,請假不成,他就要代兒子辭這翰里罕漠的差事了。”
“父子同朝,各自為政。需要盡忠的只是朕,哪有代辭之理。”鐵慈道,“老夫人回去告訴戚都督,戚元思自己辭了差事,朕會考慮,其余的,還是免了。”
“臣婦領旨。”
鐵慈看向戚老夫人,“老夫人對此事如何看?”
戚老夫人眼睛微微瞇起:“臣婦跟隨先夫,也曾看遍人間沉浮。現今所求,不過是家宅平安,子孫和樂,能享這世間之美罷了。”
鐵慈一笑,“老夫人通透。人家姑娘既然能被元思看中,必有過人之處。如果戚都督覺得身份不夠門當戶對,這個好辦,朕可以賜她出身。”
“如此,臣婦便先謝陛下恩典了。”
鐵慈笑著對她舉杯,杯子放下時,她聽見戚老夫人懇切地道:“臣婦對陛下的祈愿,亦是如此。”
鐵慈手頓了頓,隨即對她莞爾一笑,沒有答話,轉身行向下一桌。
這世上有些事,不是祈愿便能成的。
便如年年中秋對月禱長圓,可那月陰晴圓缺從不隨人愿。
殿外忽然傳來喧嘩之聲,隨即殿內侍進來回報:“陛下,禮部著人來報,大奉國主命人送年禮至京,現在使者正在殿外等待召見。”
一殿的人目光齊刷刷地轉過去,
就看見正在給端陽侯夫人敬酒的皇帝陛下,仿佛沒聽見一般,很是平靜地喝了酒,一手執杯,一手端壺,穩穩在桌上放下,回到御座之上,才道:“宣。”
殿內夫人們對視一眼。
大奉并不是大乾屬國,按說這種獻禮是放低姿態,于大乾頗有榮耀,應該選日子正殿云集群臣,宣使臣上殿,趁機昭顯上國風范的。
這么迅速召見,雖然也合理,一樣顯得陛下毫不在意的大國氣度,但總覺得哪里不對。
正好賜宴時辰也到了,命婦們起身陛辭。
鐵慈坐在御座上,忽然顯得很疲倦,也沒起身,只含笑抬了抬手,命人將這些命婦送出宮去。
戚老夫人環顧空曠的大殿,忽然道:“陛下,御膳房做菜越發精美了,臣婦還沒吃夠,能不能再在陛下這里領了晚宴?”
命婦們愕然看她。
就沒見過吃完中飯,還和皇帝要晚飯吃的。
座上鐵慈笑了:“戚老夫人說笑了,御膳房溫火膳有什么好吃的?回家和兒孫們一起吃大飯不好嗎?您真要喜歡哪道菜,告訴赤雪,回頭讓她安排給戚府送去。算是朕彌補戚元思不能回來過年的缺憾。”
戚老夫人道:“元思為國出力,年紀又輕,不回來過年不算什么,在外頭苦上幾年,把差事辦好了,才算不辜負了陛下對他的信任。”
鐵慈點頭道:“有老夫人,有都督父子,戚府的好日子長遠著。”
這是皇帝承諾了,戚老夫人再次謝恩,一眾誥命又羨又妒,心想還是這老貨會來事兒,一張巧嘴,自幼就把容家的小姐壓得死死的,到老了還是會蠱惑人心,陛下如今這么個淡漠人兒,和誰都隔著山海似的,待她也分外不同。
鐵慈坐在上方,將底下那些羨慕嫉妒恨的眼神看得明白,不過一笑。
她們懂什么。
戚府如果說邀寵,靠的也不是這嘴皮子。
靠的是那一顆真心體貼憐愛她的心。
說什么御膳房好吃,要什么再賜晚宴,不過是怕她父母雙亡,萍蹤也出門散心去了,她孤身在宮中過那除夕夜,對景凄涼,想要陪著她罷了。
去年這時節,她重病著,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今年好轉了,那蝕骨的孤寂,便要逼到眼前了。
但其實也沒什么。
世間最苦最痛已經嘗過,一點寂寞,怕什么。
其實今早顧小小,田武,以及回京探親的楊一休,都先后遞了折子給她,想要請見。
被放假的簡奚不肯走,說要留在宮中過年。
都被她拒了。
世間怨憎會離別苦,諸般滋味,都要自己一一嘗。
人間溫暖,不可貪戀。
戚老夫人走在最后,邁出門檻前,回身看了一眼。
看見皇帝靠在御座上,御座寬大,而她身形纖瘦,大殿半明半暗光影將她罩于其中,越發薄得像一道孤涼寂寥的影子。
戚老夫人輕輕嘆息一聲。
此時大奉來使已經進殿,正和這群命婦擦肩而過,眾人驚異地發現,大奉領頭的使臣,竟然是一個女子。
鐵慈也有點意外地看著階下的姹紫,沒想到來的竟然是她。
姹紫在禮部官員引導下奉上禮單,轉達了大奉皇帝對大乾皇帝的問候,從禮物到言辭,都中規中矩。
鐵慈一直不置可否,諸般應答,都由禮部尚書代替。
姹紫一直沒有聽見皇帝說話,忍不住抬頭,就看見高殿之上,皇帝依舊的男裝打扮,并沒有穿大禮服,只是一襲銀白色暗繡龍袍,白玉冠,遙遙坐在大殿盡頭,隱約只能看見一張朦朧雪白的臉,像一彎又淡又冷的月,高掛在不可及的天穹上。
姹紫忍不住有些出神。
想起當初從魃族山谷里見到剛剛出來的鐵慈,朗如日月,靜若深淵,面對著她狂風暴雨的責難,想起重明殿內乍逢大變的鐵慈,唇角帶血,眼眸里一片血絲,看著慕容翊的眼神,令當時一腔怒火的她,心都仿佛忽然被挖了一下。
如今再見,她和陛下都已成了殿上人,高遠,淡漠,永遠沒有人再能從珠簾冠冕之后,看清他們真正的神情。
大乾皇帝一直都沉穩從容,如樹如山。
但其實誰也不知道,那樹是否受風霜侵蝕,那山是否受地火熬煎。
姹紫這一刻想起慕容翊,在心底悠長地嘆息一聲。
獻禮已畢,禮部官員前來引導,姹紫道:“陛下,外臣此次來,也有禮物獻給陛下,還請陛下允許外臣再覲見一次,外臣會在同文館等候陛下傳召。”
鐵慈沉默了一會,道:“盛都風物甚美,特使有暇不妨多逛逛。”
她這意思顯然就是拒絕了,姹紫也不再說這事,卻又道:“陛下,外臣遠道而來,陛下不賜宴么?”
鐵慈微微一愕。
姹紫道:“陛下如果不放心,外臣就在陛下面前這階下,領了宴如何?”
鐵慈停了停,道:“賜宴。”
大殿之下,很快擺了一桌御宴。
禮部官員要隨伺,鐵慈道:“行了,大大的,都封衙了,朕也不好意思讓你們加班,回去過年吧。”
官員們只得退下。
現在鐵慈的決定,朝中上下,幾乎沒有敢違抗的。
一方面是因為她確實清醒英明,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鐵慈現在威望臻于巔峰,畢竟除了那一夜捍衛盛都外,當初盛都大營五萬人全殲于城門之內,人頭如山,血流漂杵,新帝在展現她的寬大之余,也沒少用鮮血告訴所有人,什么叫真正的狠辣。
殿內只留了赤雪等幾個瑞祥殿的老人伺候。
鐵慈道:“讓赤雪陪著你吃吧。”
姹紫搖頭,“陛下,外臣現在是使臣,且多少也算陛下故人,陛下既然還沒吃晚飯,不如賜外臣這個共餐的榮幸?”
鐵慈默然一會,命人抬了一桌宴席來,放到自己面前,道:“請。”
“謝陛下。”
兩人一人殿上,一人殿下,相對慢慢吃大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