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開城救人!”
急促的腳步聲奔向城外,奔向護城河,劉琛的動作很快,算著這高度和水面,覺得運氣好的話還有救。
然而當城門打開,吊橋放下,濕漉漉的人兒被撈起,他的愿望,卻沒有成真。
正陽門前,漸漸聚攏了很多百姓。
他們相互攙扶,隔著毀損的宮門廣場和緊緊關閉的深紅宮門,遙遙聽著風傳送來的宮門內的動靜。
聽著那些慘叫、呻吟、金鐵交擊、刀鋒入肉的聲響。
這些聲音,前不久還發生在他們的街道屋舍之中。
卻在此時,宮門開啟,將那些死亡和殺戮引入其中。
宮門內側撞擊之聲不絕,漸漸有粘膩的鮮血從門縫里緩緩浸出。
這一幕遠遠看著令人驚怖,百姓們卻沒有退避,立在雪中長久相望,不知道是誰最先跪了下來,越來越多的人偃伏身體,俯首于地,將額頭埋在了冰冷的雪地中。
那是一個國度的子民,給予他們君主的最高的敬意。
更多的黑衣儒生涌了來,國子監、學宮、書院…士子們涌上廣場,站滿了偌大的正陽門前,金水橋上都擠滿了人,都在翹首對著宮城之上遙望。
等待著這個皇宮的主人,等待著大乾皇朝的命運。
遠處的喊殺聲傳不到內宮深處,重明宮依舊在冰天雪地之中靜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有人奔來,高喊:“報——達延騎兵已入宮門,被白澤衛全殲。”
童如石緩緩閉上眼。
夏侯淳轉頭對白澤衛副指揮使萬紀看了一眼,萬紀會意,親自帶人上前押解童如石主仆,又命專人將還在地上痛苦輾轉的雙胞胎關入天牢。
還安排了太醫陪著,務必不能讓這兩人痛快死了。
眼看著那群人轉眼離開,夏侯淳急忙奔入殿中,看見殿中一片狼藉,血跡殷殷,饒是有了心理準備,也不禁感到窒息。
他抬頭看鐵慈,鐵慈坐在寶座之上,微微斜靠著扶手,她的臉隱在暗影中,只能讓人感到一片模糊的蒼白。
夏侯淳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身后哀聲大作,大臣們都進來了,跪在皇帝尸首面前老淚縱橫,幾位內閣大學士齊齊來到鐵慈面前,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大行皇帝的喪儀,外城的戰斗,新帝的繼位登基、城內的秩序維護,對眾臣的安撫,對叛亂者的處理…然而此刻站在殿下,人人面面相覷,實在沒有誰有勇氣當先開口,去催現在的鐵慈。
眾人甚至都不明白,鐵慈如何還能好好地坐在這里。
倒是鐵慈,永遠不會讓他們為難,輕聲道:“后續一切事宜,全權委托內閣處理。”
說完她緩緩站起來,道:“夏侯指揮使,帶人陪我去一個地方。”
夏侯淳躬身領命。又道:“陛下,盛都百姓和士子們現在都匯聚在宮門廣場…”
鐵慈早點出現,能夠安定民心。
鐵慈擺擺手,夏侯淳便低頭退后。
鐵慈的目光越過殿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越過重重宮闕疊疊飛檐,越過深紅鑲銅釘的宮門,越過裝載床弩四面透風的角樓,越過這縱橫的街、連綿的山、無盡的雪和這座浩浩茫茫的城,像是要透過這黃昏的暗淡的光和呼嘯的風,落在了某些也許一生都遙不可及的地方。
赤雪站在一邊,凝視著她的眼眸,覺得如果心在之前因徹骨之寒凝冰,此刻這冰就碎了。
鐵慈的手扶緊了寶座扶手,頓了一頓,走了下來,赤雪立即令人抬了暖轎來,鐵慈也沒拒絕。
內閣大學士帶領群臣在階下恭送,無人敢問此刻鐵慈要去哪里,做什么。
這一日夜的重明宮里,皇朝主人建立了鐵氏皇族誕生以來最強大的威權。
暖轎迤邐前行,明黃的宮燈在雪色中明滅如巨龍開闔眼眸。
夏侯淳一抬頭,慈仁宮的藍底金字匾額赫然在目。
他吸一口氣。
他道:“陛下,現在太后…”
太后應該趁亂逃出慈仁宮了吧?總不能還留在這里等死。
轎子中傳來鐵慈的聲音,“桑棠先前讓萍蹤帶話給我,說他對太后也留了一手,太后應該不會離開慈仁宮。”
慈仁宮大門敞開,宮人們四散奔逃,看起來像是已經失去主人的模樣。
鐵慈低聲吩咐幾句,夏侯淳上前,厲聲道:“慈仁宮上下人等,給你們半刻鐘,自己出來跪在這雪地里,半刻鐘之后,還留在慈仁宮的,格殺勿論!”
一大群宮女太監跌跌撞撞撲出來,跪滿了一地。
夏侯淳命人清點過,發現少了太后身邊最親信的宮女。
轎簾掀開,鐵慈走了下來,并沒有看跪在地上發抖的慈仁宮人,直接往宮內去了。
在空蕩蕩的慈仁宮里,她看見了萍蹤給桑棠建的那個冰屋子。
她繞著冰屋子轉了一圈,這屋子最初很是簡陋,最后在萍蹤不斷地加固和整飭下,現在幾乎已經是一個三室一廳了。
她沒有進去,靠著冰屋子的門,敲了敲那堅硬冰冷的墻壁。
冰磚里凝著六角形的冰花,看進去有一種朦朧又清透的美麗。
她道:“我來通報你一聲,你們的聯盟,徹底失敗了。”
“楚行白白行楚會受盡苦楚才死,童如石帶著那一批足可以橫行皇宮的絕世高手,損失慘重,卻一步未能進重明主殿,現在他自己也進了天牢。”
“昭王父子連正陽門都沒走到,很快也要被請進來喝茶。”
“蕭家沒有抓到一個人質,反而自己做了人質,蕭立衡殺了作為人質的子弟,自己也被炸了。達延騎兵被引入宮門全殲,盛都大營只進去五萬人,現在被戚凌圍著打,我對他下的命令也是全殲。”
“全殲,意思就是一個都不饒。“
“所以,怎么能漏了你呢?”
“蕭家這時候顧不上你,皇宮里在這一年內,誰也別想挖條地道出去,重明宮出事后,整個皇宮就被封鎖,你不可能出去的。而以你的性子,只相信自己,也絕不會躲藏在別的宮里。”
“既然你躲在慈仁宮,會是在哪里呢?我想,這么多年,你依賴桑棠已經成了習慣,在你的潛意識里,桑棠是你的依靠,是你唯一的保護者,是你的禁臠,你連上廁所都恨不得把他栓在褲腰帶上,遇見事你第一時間就想尖叫著逃入他的袍子底下。”
夏侯淳聽著想笑,卻又覺得笑不出來,嘴角難看地一咧。
鐵慈拍了拍冰屋。
“所以,他呆在哪里,你就想呆在哪里。”
“如果桑棠再給你暗示,你一定會認為他所在的地方,是你能獲得最大庇護的地方。”
“而你,如此多疑,不安,焦慮…你是那陰溝里的鼴鼠,就算躲起來了,也要在暗處探頭探腦,你現在…在這冰屋地下的哪里,看著我呢?”
夏侯淳只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一瞬間都豎了起來。
鐵慈站起身來,對著冰屋緩緩張開手,面無表情地道:“朕很善良,特地來給你瞧瞧,朕很好,比你想象得好多了。”
“朕來告訴你,這天下還是姓鐵,不敢說千秋萬代,但一定不會結束在朕手中。”
“父皇母妃去了。所以朕從今以后,什么親人,都不需要了。”
她收攏衣袖,轉頭看看整個慈仁宮,并沒有如夏侯淳所想那樣,派人搜查冰屋,只輕聲道:“讓人把雪最快速度鏟干凈…慈仁宮,燒了吧。”
夏侯淳:“…是!”
冰屋地面也是一片琉璃冰晶,從外面看里面混沌一片,從里面看外面人影綽約。
太后躺在地下,注視著眼前的一面鏡子,從這里能隱約看見外頭人影,一根透明冰管從地下探入,將外頭的語聲傳入。
鐵慈說話時,她聽著,一直面無表情。
沒什么可說的,成王敗寇而已。
這樣鐵慈都能不死,她只能認。
現在還是多想想,自己怎么活吧。
她身后是一條幽深的通道,通道盡頭仿佛是無盡黑暗。
上次來不是這樣的。
桑棠曾帶她下來,走到通道盡頭,等待兩刻鐘之后,她看見有大片黑色的水漲至腳下,眼前飄起一葉黑色小舟。
桑棠告訴她,他在這里找到一片地下水域,順水而出,能連接上護城河,如果遇見危險,操舟順水而行,就出了盛都城。
那夜于一片濛濛的黑暗之中,他帶著她“乘舟”而出,一路上四周黑暗粘膩游動,水聲曖昧不清,她神志恍惚,覺得果然自己是順水而出,逃離了盛都。
之后,她將自己殿內原本的地道改道了這里。
靜妃死后,她立即逃入了這里,可是等了兩刻鐘、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那條通道盡頭根本沒有路,也沒有黑水漲起,更沒有可以渡越的黑色小舟。
上當了,她想。
她掌控了半生,糾纏了半生,以為可以控制一輩子的人,最終給了她最狠毒的一擊。
她將自己困在了這地下,出不去,也走不了。
但鐵慈也進不來,她在進入這地道之后,就毀掉了進門機關。
她帶了足夠的干糧,可以熬很久,熬到鐵慈殺盡慈仁宮人,依舊找不到她,最終放棄慈仁宮,那時候,她就可以在別處再挖個洞,出來了。
如果糧食不夠…
她回頭看看那兩個還在通道盡頭傻傻等待黑水漲起的親信宮女。
也是不錯的儲備糧。
太后唇角露一抹微帶輕蔑的笑意,緩緩閉上眼睛。
“…燒了它。”
太后霍然睜開眼睛。
眼前猛地騰開一片深紅。
太后怔了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鐵慈竟然燒宮了?
她竟然當著自己的面,燒了慈仁宮!
她不怕背上不仁不孝的罪名嗎!
但隨即她便安心下來,冷笑一聲。
燒宮不過是出氣罷了,地上便燒成白地,也燒不到地下。
她懶懶地躺著沒有動,但忽然覺得身下有點濕。
又聽見一陣淅淅瀝瀝的聲音,仿佛哪里在漏水。
她翻身爬起,發現墊在身下的褥子濕了。
太后愕然看了半晌,緩緩抬頭,順著聲音的方向,目光落在了頭頂的傳聲管子。
那個管子,透氣也傳音,現在,正往下滲水,越來越急,越來越多。
一會兒毯子邊緣便在水泊中漂浮了起來。
太后臉色猛地變得慘白。
冰屋!
冰屋被火融化,水全部從管子里灌到地下!
冰屋很大,而地下這一處卻很狹窄,太后略一猜度那水量,只覺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事實也證明她猜的不錯,水流嘩啦啦從管子里瀉落,一會兒就到了太后小腿。
兩個宮女奔來,看著那管子,面色慘白。
“賤人!賤人!不得好死的賤人!”太后叫,“堵上管子!快,堵上管子!”
“娘娘,不能堵啊!這管子一堵,咱們也會悶死的!”
水嘩啦啦地往下灌,到了小腿,大腿…幾個人在冰水中漂浮著,太后顫抖著抓住一個枕頭,顫聲道:“停住…停住…停住!!!”
水漸漸漫到腹部、胸口…宮女在尖叫,太后忽然一把抓過一個宮女的頭發,厲聲道:“你,潛下去,站在地下,將我托起來!”
“太后!”
“你們兩個一起,負責抬著我!”
“娘娘…我…我…這樣我們會死的!”
“你們當初為我而死的誓言忘記了嗎!”
“娘娘…”
“快點!”太后按住一個宮女的頭拼命往水里按,“只要能救哀家,回頭你們要什么有什么!”
沒人聽她的,兩個宮女哭著向兩邊掙扎,太后尖尖的護甲劃傷了她們的頭皮,她們尖叫著,拼命用力把太后往后一搡。
太后在水中倒漂,撞在了管子上,砰一聲悶響,撞歪了半邊管子,太后尖叫一聲,隨即聽見水聲變小了。
她回頭,看見撞歪的管子里流下的水已經變細了。
太后狂喜。
此時水已經將到脖頸,頂上只有一尺高的空間供人呼吸,太后抱著一個輕便的枕頭,用盡全身力氣踩水,一邊慶幸自己年輕時候學過游泳。
她并沒有想到接下來如何求生,只求這一刻的生存,頭頂的狹窄呼吸空間給了她希望,仿佛能永遠這么踩下去。
但隨即她嗅見了一股刺鼻味道。
她怔了怔,回過頭來,看見撞歪的管子這回雖然不再流水,但是卻冒出了淡白色的煙氣。
太后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眼睛緩緩往上抬。
冰屋子確實沒有了,融化完了,大火起來了,現在換成灌煙了。
就這么點空間,很快被焦煙灌滿,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響起來,太后想去捂鼻子,但是松開手就會沉下去。
往上走是窒息的煙,往下沉是要命的水。
而她,已經踩不動了。
太后尖叫起來,一邊尖叫一邊咳嗽,濃煙里淚流滿面腦中轟鳴,一片混沌里唯剩下對生的掙扎和希冀,她用盡最后的力氣踩著水,湊到原先的出口附近,舉起手,尖利的指甲拼命抓撓著,發出一陣刺耳的刮擦之聲。
地面上,夏侯淳用濕毛巾捂住口鼻,再一次勸說鐵慈:“陛下,得走了,再不走,我們得先被熏死了…”
這一處原本在慈仁宮后殿花園里,和其余宮室不相連,倒也不怕火燒過來,但是濃煙滾滾,確實不能再留。
他忽然停住,聽見了什么聲音,又不顧地上又是泥又是焦炭地趴在地上聽,隨即轉頭對鐵慈指了指地下。
鐵慈坐在一塊石頭上,也用濕汗巾捂住鼻子,見狀走過來,果然聽見了抓撓之聲,還有撞擊之聲,隱約還能聽見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求救之聲。
她道:“機關被卡住了,你有辦法打開嗎?”
夏侯淳怔了怔,并不理解她現在要打開機關的行為,卻并不多問,手指對地面摸索了一圈,從背后拔出他的大斧頭,閃電般順著某個軌跡劃過一圈。
然后他道:“卡得不死,好了。”
果然斧頭剛收起,砰地一聲,地面便露出了一塊,慘叫求救之聲立即沖入耳膜。
“救命!救命!”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想這樣死!”
“救命…等等,好像松動了!”
最后一句語氣狂喜。
手肘砸蓋子的聲音頻響,越發沉悶,扎實,拼盡全力。
四周火勢越來越大。
夏侯淳面露焦灼,給鐵慈換了濕巾。
喘息聲和撞擊之聲不絕,一點縫隙露了出來,一根已經折斷了長指甲的手指,摸索著探了出來。
伴隨著一聲狂喜的:“好了!有救了!”
鐵慈忽然抬腳。
一腳踩斷了那根手指。
隱約的慘叫聲里,她靴子一踢,腳下蓋子微移,將那點縫隙推回原位。
然后她起身,就站在那蓋子上,一動不動,面對著重明宮的方向。
夏侯淳先前狂奔而去,現在狂奔而回,瞪著一雙被火熏紅的眼睛,端著一大桶水,說聲:“陛下,失禮了!”嘩啦一盆冰水,潑了鐵慈一身。
然后又潑了自己一身,屏住呼吸。
鐵慈始終不動不說話,濕淋淋站在那一處鐵板之上,巋然如一座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