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渾身一抖,一聲“水鬼”險些脫口而出。
下一瞬他覺得不對,看清楚后又是一抖。
這叫什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一下還沒抖完,那個一身黑衣,臉色也蒼白如鬼的家伙,也已經如鬼魅般地到了他面前。
朱彝近距離看見他毫無感情的眼眸,才從震驚中猛地驚醒。
才想起面前是什么人。
不再是那個為了接近太女而用孤本討好他的少年。
是實則殺人如麻且無人不可殺無人不敢殺的魔王。
是剛剛造就了重明宮血案,即將回歸遼東成為王朝最大敵人的敵國世子。
是他鍥而不舍追索至今的弒君大逆。
朱彝腦子一醒,立即就去摸防身的刀。
慕容翊手一伸,冰冷的手就扼住了他的咽喉,朱彝被那仿若冰窟一般的手指凍得打了一個寒戰,只覺得刺骨涼意閃電般從咽喉抵達全身。
呼吸和血液都似乎在此刻停止。
他下意識掙扎,渾身卻已經失去力氣,靴子踢踏半天,也不過踢起薄薄一層雪。
那雙靴子蹬在井沿,在井沿踢騰出一個淺淺的凹坑,越來越慢,越來越淺,碎雪變成灰色蹭上褲腳,再被越來越輕微的掙扎震落。
那腿慢慢繃直,開始痙攣似地一抖一抖。
大雪舊城,人們還裹著破被酣睡,周圍街巷隱約有搜捕的聲音傳來,很近又似乎很遠。
朱彝意識已漸漸模糊,最后一個念頭是想。
師父,我這回可真的死節死義了。
…忽然天地一涼又一亮。
咽喉上強力的禁錮被松開,大量新鮮冰涼的空氣涌入,他被拋在井邊,癱在地上拼命咳嗽。
咳了好半天勉力抬頭,發現慕容翊還沒走,微微垂臉看著他,依舊的面無表情,只眼神里微微的嘲諷和冷。
他輕聲道:“我連你都沒殺。”
然后他便走了開去。
朱彝靠著那井,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拐彎,沒入小巷,忽然明白了他那句話的意思。
他怔在雪中良久,只覺得心里亂糟糟的。
忽然他回過頭去,看見井對面,坐了一個人。
對方是個老者,面容清癯,眼神溫和,看起來很是瘦弱,穿一身普通青袍,像個苦讀多年的老學究。
按說朱彝這樣的人,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具有文人氣質的人,但此刻他卻悚然而驚,只覺得對面似乎坐了一只狐貍和蛇的混合體,一雙眸子老而不渾,冷光暗藏。
對方對他笑了笑,道:“朱先生運氣不錯,老夫也沒想到,他竟然會放過先生。”
朱彝一手撐地,一手去摸索先前掉在地上的匕首,對方又溫和地道:“朱先生,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輕舉妄動。”
朱彝停住,“閣下何人?”
對方笑道:“山野之人,賤名不足掛齒。”
朱彝看著他的眼睛,渾身發冷:“你要殺我?”
對方笑而不語,似乎比較滿意他的反應,點點頭,柔聲道:“抱歉了。”
“為什么?”
對方溫柔地看著他,道:“您既然見過了慕容翊,自然是要死的。”
朱彝腦中靈光一閃,失聲道:“你要殺了我,嫁禍他!”
對方又笑了笑,輕聲道:“其實他現在所犯之罪,已經注定萬劫不復。但是我總是比較擔心他,畢竟這人心思手段還挺多的。所以我也不介意給他再加點碼。殺了你,朝中文臣同仇敵愾,鐵慈就算想袒護他,也再無一絲可能了。”
他遺憾地道:“我是真以為他會殺了你的,誰知道他竟忽然變得像個婆婆媽媽的女人一樣,這讓我簡直想收回之前對他的高看。”
朱彝忽然抓起一把雪,猛地對著老者砸了過去,與此同時翻身而起便要大叫。
一團雪猛地砸進他的口腔,將他的呼喊凍在了咽喉中,身后“咻”的一聲,眼角余光看見一道扇形光影橫掠而來。
朱彝絕望地閉上眼睛。
原來還是逃不過死節死義…
裘無咎卻在此時駭然回首!
他坐在井臺上,對面是大樹,樹后大石上積雪盈尺,隱隱露出石頭黑色的肌理。
此刻那積雪大石忽然“爆”了開來。
雪花如煙花開放,盛開出一條修長的身影,幾乎和他方才出手的一模一樣的扇形光影泛起一片攜著不祥氣息的青紫色,在身影手中綻放,越過騰飛的雪和枯干的老樹枝椏,轉眼穿過井臺旁的裘無咎,蕩出一抹炫目的弧影。
光影收束于掌心,滿樹雪花紛落,落滿井臺也落了他一身。
如亂梅紛梨。
他在亂梅之中靜默,人比雪更清更冷更白。
朱彝怔怔地注視著慕容翊,他竟不知道慕容翊沒有真的離開,還不惜重傷之身,收斂氣息埋伏在雪中,像一只冷靜的黃雀,伏擊捕蟬的螳螂。
但他是怎么知道會有人在他走后要殺他嫁禍的?
慕容翊收了鐵扇,輕輕咳嗽。
他看得懂朱彝的疑問,但懶得給笨蛋說明。
裘無咎這老狐貍,隱在背后攪風攪雨,既然他選擇不出面,那就一定會潛伏在四周窺視著。
自己一定在他目光籠罩之下。
想這樣逃是不行的,必須先把他引出來解決掉。
但老狐貍很惜命,身邊一定有護衛,自己重傷之身,現在想殺他等于送死。
所以他故意和朱彝巧遇,做出了要殺朱彝的假象,卻又臨時放棄,裝作遠走。
裘無咎自然要派護衛去繼續追著他,自己去截殺朱彝,好嫁禍他。
他引走裘無咎的護衛,借著熟悉這里地形又繞回來,藏身樹后,等老狐貍回來。
然后在他出手的那一刻,出手。
老狐貍自以為掌握全局,享受著勝利的果實,可這世間局,誰是螳螂誰是蟬也許說不清,但肯定沒有永遠的黃雀。
慕容翊不住咳嗽,咽下一口腥甜,方才的出手讓傷勢再一次瀕臨爆發,他渾身都似乎要炸裂,唇角卻露出一絲笑意。
因為裘無咎的舉動,證實了他心中的一個猜測,這個猜測幫他卸了沉重的心理負擔,情緒好轉了一些。
他轉眼去看裘無咎,裘無咎還怔怔地坐在井臺上。像一具蠟像。
慕容翊輕輕走上前去,柔聲道:“親,這里建議您繼續高看我呢。”
裘無咎沒有回答,他臉上的血色已經迅速消退,整個人比蠟像還慘白。
朱彝嗅見了一股不好聞的氣息,他駭然四處查看。
卻看見慕容翊走到那老者身邊,有氣無力地伸手一推。
裘無咎的上半身,忽然平平移出了他的軀體,栽落井中,發出一聲砰然響動,濺起的血水潑了朱彝一臉。
然后朱彝一轉眼,看見還坐在井沿上的下半身。
只一眼,他便飛快轉過頭去,猛烈嘔吐起來。
劇烈嘔吐導致眼角生淚,淚眼模糊的余光里,他只看見一柄精致的鐵扇悠悠蕩在眼前,扇面光滑,一滴血跡都無。
鐵扇緩緩收起,他聽見慕容翊輕聲道:“這是我幫你報的第二份仇。”
朱彝沒聽懂,他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見慕容翊已經緩緩走出了井臺,一陣風起,卷起漫漫雪霧如云如絮,他的身形在雪霧中朦朧孤涼,仿若下一瞬便要走入虛空中去。
眼前慢慢失去了慕容翊的蹤跡,朱彝扶著井沿站起身來,不敢再看那剩下的半截。
腳步聲雜沓,一大群人沖了過來,當先的副指揮使氣喘吁吁大聲道:“大人!你方才跑哪去了?讓我們好找!啊大人這這這…這尸體是誰?這怎么回事!”
朱彝微微側過臉,看著雪中破敗又靜謐的城南。
良久他輕聲道:“將這人尸體收殮了,抬進宮中請太女殿下辨認。”
副指揮使應了,又問:“那追捕的事…”
朱彝沉默了一會,道:“也許你說得對,人早就走了。再說現在外城正在交戰,所有城門都不開,他想出城也是找死。”
“對對對,是這個理。”副指揮使如蒙大赦地趕緊指揮人撤軍。
留下朱彝站在井沿,看著井邊灑落的幾滴血,聽著外城傳來的喊殺之聲,眼底漸漸罩上一層迷惘之色。
良久,他輕輕嘆息一聲。
兩輛馬車在空寂的街道上穿行。
這里已經是外城,因為在交戰,百姓們都急急回到了家中,掩門閉戶,只從門縫里偷偷窺視著外頭街道的動靜。
馬車里擠著蕭家的女眷,為了方便出逃,一輛馬車里塞了七八人。蕭家女眷以前從未吃過這樣的苦,免不了你擠了我我踩了你多些暗中的小動作。
蕭老太君的眼神卻落在坐在車門前的蕭問柳身上,輕聲道:“小柳兒,先前過內城城門,我看你拿了一塊令牌出來,就過去了。想來不會是我蕭家的令牌?”
蕭問柳笑了笑,道:“祖母說的是。”
卻不肯說到底是什么令牌。
蕭老太君眼底閃過一絲怒意,按捺了脾氣,又款款道:“小柳兒,內城一向防守松弛,你的令牌過就過了,外城卻是看守嚴密,尤其現在似乎還在交戰,你的令牌能送我們這么多蕭家人出城嗎?”
蕭問柳道:“孫女一定盡力而為。”
身后她的六嬸道:“我們真的要出城嗎?那我們老爺呢?總不能不理會男丁們我們自己逃吧。”
女眷們齊齊投過來關切的目光。
蕭老太君抿抿唇沒說話,蕭問柳方才已經告訴她在長明街看見了蕭六爺的尸首,此刻卻不能告訴蕭六夫人,不然一旦哭叫起來,就亂了。
她道:“我們婦道人家,不要拖累他們辦大事的男人們,能先出城,也好讓他們安心做事。”
蕭問柳眼神卻落在車廂角落里兩個女子身上,兩人一個是中年婦人,一個還是少女,衣著富麗,神情不似蕭家女眷惶惶不安,看蕭家女眷暗中爭執時,還隱約有點不屑之色。
她笑道:“那位夫人和姐姐似乎面生?”
蕭老太君轉頭看了一眼,臉色微變,道:“這是家里這幾日來的親戚,你二嬸子娘家姨奶奶和侄女兒,運氣不好遇上了咱家出事,也便一直跟著。”
蕭問柳哦了一聲,片刻道:“祖母,咱們這做的也是殺頭活計,何必拖累不相干的人,等會看前面哪里合適,就讓人家下車吧。”
她悄悄拉了拉祖母的衣裳,附過去道:“咱們這一大家子本就難帶,外人,少一個好一個。”
蕭老太君猶豫一下,看她真的一臉要將人趕下車的堅決,只好悄聲道:“這確實是咱家遠親,但更重要的是,她們是盛都大營指揮使的妻女。”
蕭問柳長長“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