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儼忽然“咦?”了一聲,“這里猛獸打成這樣,這些拉車的馬居然不受影響?”
慕容翊指著前方分外高駿的馬道:“這是達延漠馬。”
這么一說,鐵儼便長長哦了一聲,音調高高旳。
漠馬是達延乃至整個天下的名馬,比尋常馬高半個身位,神駿兇悍,四肢極其有力。據說代代都選擇北漠野馬馬王配種,能和野獸作戰,因為習慣咆哮之聲,也不畏懼沙場炮火,是最優秀的戰馬。
但因為配種實在太困難,幾乎已近絕種,但凡出現一匹,大概全天下的皇族和富商都趨之若鶩。
鐵氏皇族目前也沒這種傳說級別的馬。
有價無市的無上寶物,在這里就當個拉車的。
鐵儼難得毫無皇帝形象地翻個白眼。
心想,敗家爺們。
車子很快穿過了這一片山林,前方卻有一處關閉著大門,慕容翊并沒有讓車子往那里去,正要拐彎,鐵慈看了一眼父皇的眼神,忽然問:“那邊是什么?”
慕容翊猶豫一下,附耳在她耳邊道:“是我為你準備的驚喜,但還沒完全完工,而且…”
而且我想和你單獨去玩…
這話鐵慈沒給他說完,已經扭住了他耳朵,道:“有好東西藏著不孝敬給我爹娘,你這是十拿九穩他們已經同意了?”
慕容翊順著她的手勢偏過頭,順勢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悄聲道:“成成成,討好丈人丈母娘最重要,這就開,這就開。”
鐵儼忽然咳嗽一聲。
鐵慈放開手,臉上有點訕訕的。
忘形了。
怎好當著父母面打情罵俏。
再看老爹嘴角下撇,神色不佳,弄不好已經看見了偷香那一幕,趕緊瞪慕容翊一眼,慕容翊忍笑揮揮手,便有人將那鎖上的大門打開。
琉璃車駛入,鐵儼愕然地看著里頭,一大堆他完全沒見過的鋼鐵機械,有的蜿蜒盤旋如巨蛇,有的高達數丈,底下有水池。有的像個大錘子,有的是黑屋子,有的是綿延長梯,綿延轉折,能把人看暈。
“這是什么?”
鐵慈也在看著那些東西,從師父拉里拉雜講過的那些她們那地方的記憶中查找,終于確定了這應該就是師父說過的,她們那老少咸宜,以嚇死人不賠命為最高準則的游樂園。
慕容翊在旁邊介紹道:“這是游樂場。也就是玩樂的地方,我是詢問一位洋外長輩的建議后建造的。只是其中很多物件,因為缺少一種叫做電能的東西,很難做出來。目前只能做些利用人力或者水力的游樂。”
說著指著面前,那是一大片的鋼鐵架子,做成窄窄的道路,高低上下,左右盤旋。
架子上則有一人坐的小車,有做成野獸形狀的,也有做成花籃形狀的,還有兔子形狀和彩云形狀的。
軌道兩邊則有一個古里古怪的軸承,連著兩個腳蹬模樣的東西,上面還有座位,這個鐵慈一眼就認出來了,像自行車。
這玩意師父的莊園里好幾輛,她小時候沒少騎,但師父并沒有拿出去售賣。
慕容翊邀請皇帝夫婦選擇一輛小車,鐵儼興致勃勃地選了一輛龍車上去了,靜妃不大愿意,看鐵儼上去了,猶豫一下,選了一輛彩云車。
大抵是為了和皇帝更配一些。
慕容翊好意提醒道:“娘娘,這車有點驚險,您看?”
靜妃猶豫一下,看了眼鐵儼,最終輕聲道:“陛下去哪里,我自然都該追隨。”
慕容翊笑得燦爛,“娘娘不愧是后宮典范,難怪陛下愛重。”
老丈人丈母娘秀恩愛這種事,他樂見其成。
畢竟這樣,他和鐵慈稍稍出格點,老丈人也不好意思瞪他。
靜妃被他恭維得心花怒放,懵然無知地坐上座位。
鐵慈扶額。
想起了當年恐高的二師兄被過山車支配的恐懼。
兩人剛坐穩,車上就彈出鋼條,將兩人固定在座位上。
鐵儼身體又僵硬了,但看了鐵慈一眼后,便鎮定下來。
慕容翊又對鐵慈道:“一人一輛?”
鐵慈一笑,和他一人一邊,上了軌道旁那個腳蹬的小座位。
這是純人力過山車,靠雙腿蹬的力量,送人上山下坡,非常考驗人的腿力。
但這對鐵慈和慕容翊來說實在不算個事,鐵慈還沒發力,慕容翊的大長腿一踩,鐵儼就騎著龍,箭一般地飆了出去。
皇帝陛下的“哎”還沒出口,就消散在了初冬的冷風里,余音裊裊。
鐵儼顯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下意識抓緊了扶手,眼睛圓瞪,牙關緊咬,后背繃直,頭發被風拉得直直的。
靜妃驚嚇過度,已經沒聲了,尖叫:“停下來!”
鐵儼:“別停!”
鐵慈:“慕容翊你慢一點!給人一個適應期行不行?”
慕容翊:“不能慢,馬上要上坡,沖力不夠倒退回去更嚇人!”
下一瞬呼地一聲,鐵儼只覺得青天忽然急速沖入眼簾,整個人像是要倒了下去,風從耳側猛烈地飆過,白云都像被自己騎龍沖散。
這感覺實在太奇特,以至于他竟然在這一刻,終于忘記了自己的帝王身份,忘記了自幼被加諸于身的束縛,沖著青天亂云,啊地一聲狂吼起來。
聲音大得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但隨即被高處狂風吹散。
下一刻往后仰的身體猛地前沖,轉眼青天被拋在背后,而大地撞入胸懷。
越沖越快,越沖越快,而心臟砰砰之聲也越來越激越,也要撞出心口。炸裂在這黃土之上,碎成齏粉。
四面景物都成虛化的亂影,連自己的喊聲都要聽不見了,胸臆間微痛又透風,天地朗闊。
在俯沖的最低點,在男女聲二重尖叫的頂峰,猛然又是一個拋起!
鐵儼吼破了嗓子,靜妃的尖叫化為哭泣。
前方終于有一段平路,一口氣剛剛轉過來,忽然向右一個大拐,鐵儼整個身體折成了一棵歪脖子樹。
右拐之后又左拐,幾個來回下來,鐵儼成了一棵癲狂的風中楊柳。
而靜妃已經彎下身去,抓緊扶手,頭埋在膝蓋里,完全忘記了維持完美的典范姿態。
等到小車終于慢慢停下來,鐵儼兩眼放空,渾身透著懶洋洋的滿足感。
靜妃的膝蓋已經濕了兩大塊。
鐵慈十分貼心地拿了披風過來,給她裹上,將她從彩云車上抱下來,送到琉璃馬車上去。
反正之后就算再好玩靜妃也死也不會夫唱婦隨了。
鐵慈想,這回的話本換成了《我陪丈人丈母娘玩游樂園》
慕容翊趁著鐵儼還在放空,悄悄給鐵慈揉了揉腿,道:“晚上我去給你按摩?不然明兒會酸。”
鐵慈鄙視地看了假公濟私的某人一眼。
之后鐵儼又換上雨衣,坐上皮筏,嘗試了一把高處落船,炸開的水花像一副巨幕,其間透出皇帝陛下濕淋淋的笑臉。
也有半空一段平直軌道,特制的小車順軌道前行,這回是自己踩,速度很慢,在軌道旁邊,還種有一簇一簇的花,在軌道 盡頭,擺放著花籃。邊踩邊采花,到了盡頭攢一花籃。鐵儼在高處將鮮花拋給了女兒,鐵慈轉頭看見眼巴巴的靜妃,又笑著給了靜妃。
一回頭看見慕容翊若有所失,便知道這個游戲應該是他為自己準備的,這花籃也是他打算獻給自己的,結果給父皇搶了先。
不過慕容翊很快振作起來,畢竟在老婆到手之前,還是把老丈人順好毛更重要。
這樣最起碼滿朝文武上折要棒打鴛鴦時,老丈人好歹能將折子留中啊。
皇帝陛下也嘗試了一把射擊游戲,圓形的大盤子,一周都有座位,鐵儼坐在旋轉的座位上,舉著改制過的射鐵釘的火槍,射擊圓盤中央幾個人像,人像心臟位置,掛著涂成彩色的吹脹的豬尿泡。
皇帝陛下成績不錯,不過射完以后,看著那幾個人像,鐵儼神情困惑,喃喃道:“怎么瞧著這么眼熟呢?”
鐵慈面無表情。
當然眼熟。
一個衣繡白蓮,舉著小傘;一個黑袍紅衣,半邊耳環;一個青衫佩劍,碗里端屎;一個雪衣掛甲,錚亮光頭。
雖然都沒有臉,但是她覺得容溥丹野戚元思蕭雪崖都好可憐。
尤其雪帥,明明和她相看兩相厭,可就因為人帥個高形體好,莫名就招了醋王的惡意。
冤不冤哪。
她道:“爹,你當然眼熟,這不慕容翊自己的塑像嗎?”
“是嗎?”鐵儼驚詫地道,“那他興趣可真奇特,喜歡自己射自己!”
游樂園還有部分項目因為技術和時間問題沒有開放,饒是如此也讓鐵儼興致勃勃玩到了午后,中間在一片金絲楓下舉行了野餐會,地上鋪上厚厚的西洋織金氈毯,高腳盞里新鮮時令果子掛著晶瑩的水珠,烤架湯煲大鍋在溪水邊一字排開,食材以最快的速度從店鋪中調來,慕容翊親自下廚,煎炒烹炸,勢必要用自己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玩得在行的超高個人素質,迅速虜獲丈人丈母的心。
鐵儼是吃過慕容翊的手藝的,當時是沒說多好,但之后免不了念念不忘。本來還想再玩一會兒,一看慕容翊在鍋前站定,頓時腿就不由自主坐下來了。
靜妃驚嚇過度,原本沒什么胃口,也不喜歡坐在地上吃飯,覺得有辱斯文,但是慕容翊端上來一碗湯羹,香氣極其有沖擊力,以至于靜妃不由自主眼神便凝住了。
這東西很像豆花,看起來嫩滑潔白,但普通豆花哪有這般馥郁迷人的香氣呢。
慕容翊娓娓地道:“娘娘胃口不佳,不妨嘗一口這雞豆花。鮮美清淡,口感極嫩。雞是北地雪雞,肉質最是豐腴細嫩,且有雪松清香。以三只雞的高湯熬燉,選取最細嫩的雞翅肉與豬肉剁餡成糜,再與蛋清拌成雞漿,將雞漿緩緩傾入煮熱的高湯,其間小火燉煮,便能凝成這宛如豆花的形狀…”
他話還沒說完,靜妃雞豆花已經下去了一半。
不是她粗魯,實在是這雞豆花真如豆花一般,嫩極滑極,一口就滑下去了,卻又比真正的豆花不知道滋味高妙多少倍。
慕容翊給鐵儼準備的雞豆花,則加了辣,他親自煉炸的紅油,香氣濃烈,碗中紅白二色鮮明如雪上紅日。鮮辣二字搭配最佳,鐵儼一口喝了,喉間呼呼作響,額頭出了一層細汗。
其后還有切成細條腌制過的牛舌,以剔刺的白魚肉裹一層,蛋清裹一層,再以豬網油裹一層,最后以薄米漿皮子裹住蒸熟后再下油鍋煎炸,一次炸熟,兩次炸脆,切片串起。入口外皮酥脆焦香,能聽到炸脆的豬網油細微的碎裂聲,隨即便能感受到腴潤又清冽的香氣,里層口感則層次豐富,豬油的豐腴、魚肉的細膩、牛舌的柔韌,薈萃一堂,其 味相輔,唇齒間鮮香長留。
還有三種醬料可蘸,品起來又是不同滋味。
喜歡辣的鐵儼面前很快堆滿了陳皮辣子兔丁,泡椒山珍魚片,椒鹽填炸禾花雀炸得焦脆,塞了三種肉糜。
靜妃面前是西洋柿子盞蝦仁,水晶燒賣,三套鴨當著她的面層層剖開,只給她奉上三顆濃縮了精華的珍珠般的鴿子蛋。也有符合她身份的魚翅燕窩金玉滿堂。后者取上好燕窩,用最輕浮美妙的泉水發泡好,以最醇厚的雞湯加玉菇火腿煨爛,再用頂級青鯊翅,與肥蟹母雞蹄膀筍干粉燉一整日,再加海參海蝦香菌木耳山雞片黃花菜勾出金黃色的欠兒,最后去掉所有浮渣,只取一盞淡金色的湯汁,盛在雪瓷荷花盞中,銀勺舀起,凝而不散。
說是野餐,享用的卻依舊是宮廷品格,靜妃很滿意。
用完午膳,鐵儼便要回宮,做皇帝的日理萬機,今日抽出半日工夫接女兒,晚上就得加夜班。
慕容翊卻道先前讓娘娘受了驚嚇,想請娘娘視察一下他的店鋪作為賠罪,并列舉了自己的店鋪,其中不乏近期在盛都非常有名連深宮妃子都聽聞的名店,種類則不限布料、首飾、珠寶、美容等等…說得靜妃十分心動,下意識怯怯看著鐵儼。
鐵儼看她這樣,便道:“既如此,機會難得,你去逛逛便是。你若看上了什么,回頭朕補給你。”
皇帝陛下的意思就是,好歹是皇室,千萬別眼皮子淺,拿人家太多東西,將來萬一鐵慈不要人家了,上門要債須不太好看。
靜妃喜滋滋地點頭,也不知道她聽明白了沒有。
此處離皇宮不算遠,慕容翊堅持要先護送皇帝陛下回去,宮城前下馬車時,鐵儼趁鐵慈先下了車,囑咐靜妃道:“朕瞧阿慈和那小子有些過于親熱了,你注意瞧著是不是這樣,得閑也和阿慈說一說,雖然她是皇太女,但也是姑娘家,該避嫌的還是要避嫌。這男人再好,也不要隨意交付了自己去…”
靜妃躊躇了一下。
鐵儼何其了解她,立即問:“怎么了,你發現了什么了?”
靜妃又猶豫了一下,才附耳在鐵儼耳邊,悄悄說了句話。
鐵儼:“!!”
正在此時,慕容翊跨上車轅,笑盈盈掀開車簾,道:“陛下,您可以…”
鐵儼起身,站上車轅,忽然袍子一掀,大腳對慕容翊屁股狠狠一蹬!
他剛抬腳的時候,慕容翊就察覺了。
武人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躲避。
只要他想,可以像一股煙一樣轉眼溜到廣場那頭。
然而此刻心念電閃,他最終決定,不閃不避。
“砰。”一聲。
慕容翊被生生踢下車,五體投地,一個馬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