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士兵們感覺到了什么,都下意識離得更遠了些。
半晌,蕭雪崖森然低聲道:“倒不知道遼東世子不僅有深淵心思,還有一張巧嘴,比那宮中大伴們也差不離了。”
他道:“只是世子評點他人如此痛快,輪到自己呢?”
“我?”慕容翊笑,對他的譏刺根本不以為杵,道,“你是覺得你和我境遇相仿嗎?不不不,你比我差遠了,你家也比我家差遠了。蕭家只敢像只老鼠一樣在背后汲汲營營,我爹可是真刀實槍地和太女干過,蕭家只敢背后來信催促你對太女下手,我爹直接把刀塞我手里我不殺太女我就得死。”
蕭雪崖冷冷地看著他。
“后來發生了什么,你可以自己去打聽。”慕容翊笑道,“大元帥啊,其實我知道你沒我說的那么狹隘自私,但是你始終對太女信任不夠,因為信任不夠才多思多慮,不愿稱臣,想著把一切主動權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是你兩次和太女打交道,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配不配你俯首,你心中其實早該明白。你明白她是怎樣的人,那你那些妄自尊大的想法,你以為真的能走下去嗎?”
蕭雪崖一動不動,看也沒看他一眼,但他擱在欄桿上的手,卻微微綻起了青筋。
“她不怕你,只是不想再浪費國帑去收拾你;我也不在乎你,只是不愿意她將來還要費心處理你。她已經夠忙了。”慕容翊手指一彈,燃盡的卷兒遠遠拋入江中。
抽完了一支,他還要摸出第二支,蕭雪崖給這味道熏得不行,更不要說給這一席話說得心里煩躁,正要叫他滾,一只手忽然伸過來,輕輕巧巧抽走了這支煙,鐵慈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道:“怎么樣,好抽嗎?”
慕容翊笑道:“挺提神的,不過你可不要抽這玩意,太嗆,怕是傷身體。”
“原來你知道啊。”鐵慈笑得和藹可親,“這玩意不是一般的傷身,抽多了,牙齒發黑,指甲發黃,整個肺都是黑的,到老了早上還沒起床先咳嗽,不吐出一大堆黃膿痰來不罷休,走到哪咳到哪,走到哪吐到哪…”
潔癖嚴重的蕭雪崖整個人都不好了。
殿下為什么要說得這么繪聲繪色!
慕容翊關注點不同,“到時候你會照顧我嗎?”
鐵慈冷漠無情地道:“慕四應該不會嫌棄你的吧?不然朝三總能忍受的。”
她朝他攤開手掌,慕容翊嘆氣,咕噥道:“真挺帶勁兒的。”
慢吞吞從袖子里摸出一根放在鐵慈掌心。
鐵慈沒收回手,下巴一揚,“嗯?”
慕容翊只好又摸。
袖囊,胸口,腰帶…他摸出了一根又一根,身上像藏著百寶囊一樣。
鐵慈的手上很快就堆了一小堆。
蕭雪崖站在一邊看著,忽然有點恍惚。
這場景,怎么這么像妻子在搜夫君的私房錢…
這么一想,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他退后一步,別過臉去。
眼角余光卻還能看見慕容翊身上明明能摸的地方都摸過了,鐵慈的手還攤著不動。
慕容翊:“沒了,真沒了!”還把袖囊什么的都抖給鐵慈看,果然都是空的。
鐵慈不理他。
慕容翊無奈,細細碎碎的,居然又摸出了一根兩根三根…
蕭雪崖嘆為觀止。
皇太女喜歡的竟然是這樣的無賴。
慕容翊大聲嘆息:“像這樣,以后我再也藏不了私房錢了!”
鐵慈向他扔了一只豬并叫他快點滾回去隔離。
慕容翊接了豬,看 也不看蕭雪崖一眼,當真走開了。
蕭雪崖看了他自在悠游的背影一眼,再看看將那什么淡巴菰一根根扔進水中的鐵慈,他的目光落在鐵慈日光下近乎透明的雪白手指,轉開了目光。
鐵慈扔完煙,轉身對蕭雪崖道:“西州知州由原西南招討使暫代,知州衙門的同知聽說是去黃州召祥府給當地知府賀壽去了,便暫且不動,待人回來再說。之前襲擊我們的軍船及俘獲的兵丁,請大總管安排精兵,押送黔州按察使衙門審問處理,連帶浮光江沿岸所有水上巡檢司巡檢,各地衛所千戶以上官員,即日解甲封印,著令前往按察使衙門待查…”
她和蕭雪崖說了一些關于西州乃至黔州官場的變動,蕭雪崖凝神聽著,心知此事之后,黔州官場免不了要有一番變動,只是殿下這一番舉動,有點打草驚蛇的嫌疑。黔州境內遇見了這樣的事,要么為了安定按下不發,等燕南的事情解決之后再全力處理,以免腹背受敵;要么就趁對方還沒反應過來,雷霆萬鈞,一網打盡,如今這樣,人拿了,還是交給按察使衙門,萬一對方有個勾結,豈不是左手送給右手?
鐵慈自然看清楚他眼神里的意思,心想這位大帥倒也不是只懂得打仗,只是現如今蕭雪崖還是蕭家人,還掌著兵,她的一些想法,自然不能和他交底,什么時候他想通了,才有她的信任給予。
黔州官場十有八九有問題,但都司掌兵,要亂也必然從兵上亂,她釜底抽薪,將襲殺皇儲的謀逆大案扔給黔州,趁機將黔州掌兵中層將領全部困在按察使衙門,都司和按察使司必然要有一番交涉,布政使司也免不了要卷入,那么不管他們中誰和燕南這邊有勾結,現在都脫不開身,幫不了燕南。
她會派隨行的東宮左中允坐鎮按察使衙門,那位左中允品級不高,卻是兩榜進士出身,在六部觀過政,進過翰林院,修煉得人情練達,文臣武將那一套都心里門清,有他坐鎮,就是代表著她,就無人敢明著勾連敷衍,大可以明著主持大局暗里煽風點火,足夠讓黔州官場動蕩幾個月,自顧不暇。
等到那群人撕完,她這邊應該也處理差不多了,轉手也就可以清理黔州官場,撤的撤,塞的塞,將通往燕南的最重要的黔地徹底拿在自己手里。而且那時候燕南事務如果穩定了,燕南官場必然也需要重整撤換,兩地之間調整起來會更加寬裕。
不過在此之前,她要盡量趁此機會,將黔州的兵拿在手中。
皇太女出巡,緊急情況下有調兵權,但也只限于一州衛所的兵力,若要調三州以上的衛所,就要先下文給都司衙門,再由都司出調令,輾轉之間,早就什么先機都沒了。
鐵慈看了一眼蕭雪崖,最終道:“南粵水軍此來既是練兵,也是換防。你不妨挑選出合適的將領,帶著自己的人,暫時代領一下各水上巡檢司的防務,也好將這浮光江上的水盜一網打盡。”
蕭雪崖目中掠過一抹驚愕之色。
皇太女這是什么意思?
她借著齊靈源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控制了整個黔州的水陸軍隊的將官,之后自然要拿黔州水軍軍權,掌控黔州水路,為自己穩定后方,可既然如此,就應當安排她自己的人,她竟然交給了他,她就不怕自己把持了黔州水陸,拿下黔州軍權,從而將她堵在燕南,從此回不了大乾嗎?
鐵慈卻像根本沒擱在心上,像對著自己親信一樣,笑道:“之后的事,便拜托大總管了。”
她轉身就走,留下蕭雪崖獨自立在風中。
讓他自己慢慢想著去吧。
鐵慈沒什么不放心的。
蕭雪崖可能自己還沒她了解他自己,這種及其驕傲的人,多疑只會令他覺得受了侮辱,更加離心,倒是加之以 如山海的信任,他內心的原則和自尊就會給他劃下一條線,無論如何都不會越過那條線去。
不管他想不想要,她扔給他了,他就一定會做好。
做著做著,他就是她的人了。
之后想要再割裂,談何容易。
鐵慈笑得雍容高華,一臉坦蕩,一肚子算計他人的猥瑣,絕不會泄露絲毫。
蕭雪崖叫住了她,卻問了個和他不相干的問題,他道:“臣有個問題想請教殿下,您為何最終選擇了西南招討使?是因為他是容家門下嗎?”
帝王之術在于平衡,要想對付蕭家,抬舉容家是必要的。
鐵慈笑了笑,明白他的意思,這不過是常規想法而已。
但沉迷于在臣子間玩弄平衡的帝王,其實是無能的帝王。各種挑撥離間打擂臺手段,最終都會造成內耗和人才不能盡其用途。而一個黨派林立,困于內斗的朝廷,對國力民生無益。
真正強力的帝王,講究的不是手腕,而是對臣下的量才而用和足夠的權威和掌控力,以及解決問題的能力。
這需要帝王本身文治武功,心在社稷,目光遠大,度量寬宏。
她笑:“不,孤不管那些。誰是誰的門下,誰打上了誰的標簽,在沒有做出有損朝廷和國家利益的事之前,他們都是孤的臣子,孤一視同仁。若孤因為誰誰和誰有關系就各種顧忌,就罔顧他們的十年寒窗,半生苦讀的成就,那孤遲早無人可用;如果他們最終因為派系和權力之爭而壞了事,自有國法天威治之。”
蕭雪崖往日里冰山般的神情微有震動。
他見過無數愛權弄權者,聽過權力角斗場上各種爭斗和算計,唯獨沒有見過這樣的坦蕩和格局。
這才是帝王的心術和目光,不為外物牽引,見天地日月人心。
“這次定新知州,時間倉促,所以孤讓人收集了他們日常的瑣碎消息。西南招討使性情有些耿介,不愛和人交往,周圍人評價一般,但再往深里查問,就知道他是個孝子,帶著母親上任,并且背著想要看山川的老母,走遍了西南的名山大川,一邊搜集當地風俗民情,著書立說,一邊照顧老娘,事必躬親。沒有因為自己被架空而沮喪失意,也沒有上躥下跳鉆營換個肥缺,行力所能及之事,還能兼顧家人,造福后世,明顯是個心志堅定又隨遇而安的人,行事靈活有自己的主意,且熟悉西南民情,再合適不過。”
“而水運提舉,還算清廉,這么肥的差事,沒有大肆盤剝確實難得。但是浮光江多年水盜猖獗,也沒有好生清理,這說明此人膽小怕事,性情畏怯,如今黔州變動在即,西州離燕南太近,十分重要,這樣的人,是擔不起這樣一處水陸通衢重地的父母重任的。”
“至于那位衛所鎮撫,孤的人還沒來得及得到他更多消息,但孤去看了看他們,此人明顯是個靈活人物,很會看風色,話里話外都在隱約表忠心,并且竟然看出了孤之后可能對黔州官場要換將,很有點躍躍欲試模樣。按說該用這樣的聰明人…蕭總管,你猜猜孤為什么沒用?”
蕭雪崖沉默了一會,道:“太過聰明靈活,意味著心志不堅,極可能隨風搖擺。否則之前西州附近很多軍隊都卷入了這次火船事件,他麾下的兵為何卻撕得干凈?當真是因為他對朝廷忠誠?看他性情,似乎并非如此憨直之人,那就值得思量了。”
鐵慈展顏,“大總管看似目下無塵,不想看人也如此辛辣。正是這個道理。黔州變動即將從西州起,這時候的西州,用不起這樣的墻頭草,不然有個風吹草動,腳底抹油就跑,孤日后怎么安生回盛都。”
蕭雪崖不再說話,默默施了一禮。
無需再多問了,他想 要看的,都看到了。
鐵慈也就很隨意擺了擺手,道一聲把這幾位官員送走就要繼續趕路,自去忙自己的事。
留下蕭雪崖在船頭,望著粼粼江水沉默。
昨夜那青衣人留下的薄冰已經化去,江水年年只相似,濤涌滌蕩,一字排開的戰船桅尖刺向云端。
蕭雪崖從袖子里緩緩摸出了一疊信箋,雪濤紙上墨跡從舊到新,在他指間散發著淡淡墨香。
跟隨了他很多年的副將走過來,正想問問他剛才皇太女說了什么,何以大帥似乎心情不太好。
但他立即嚇了一跳。
蕭雪崖手指一松,那一疊紙猝然飄落江中。
立即浸濕,洇染,然后緩緩沉落。
副將也是出身蕭家門下附屬家族,知道蕭雪崖身邊的所有事,眼看著那信箋轉眼消失于浩瀚江中,心中隱約明白了什么,霍然變色。
蕭雪崖卻抬起頭,看向被層云遮了半邊的日色。
這云遲早要散,這天遲早要開,這蒼穹之上只有一輪日月,萬物不可以奪其輝。
而他,也只能做個行走于日月之下的,朗然堂正之人。
鐵慈重新征用了蕭雪崖一艘船,作為自己的船,慕容翊依舊住在她隔壁,一扇艙壁挖個洞用來溝通。
鐵慈進門的時候,聞見飯菜香氣,慕容翊的聲音從對面傳來,帶著笑意,“給殿下慶功。”
洞口架著木板,一個托盤放在木板上,幾個小菜兩壺酒,一人一壺,酒已經在甜白瓷的酒杯中斟好了。
鐵慈聞見酒香,便笑道:“萬世香。”
也只有慕容翊,能把這有價無市的名酒當個飲料樣喝。
她想起蕭雪崖,心想打鐵趁熱,便要去叫丹霜赤雪去給蕭雪崖也送壺酒,出了門卻沒看見兩人,正好看見萬紀經過,便叫住他,遞了壺酒給他,還端了兩盤小菜,讓他給蕭雪崖送去。
萬紀是個靈活的人,之前蕭雪崖對鐵慈一副近而遠之的態度,鐵慈也從未賜過食物給他,此刻這般舉動,顯然君臣關系更進一步,頓時十分樂意地將東西端走了。
鐵慈取了酒杯,給慕容翊敬了一杯,“多謝幫忙。”
慕容翊眼底笑意彌散,戴著厚厚的手套,和她碰了個杯。
對蕭雪崖的收服,可以說從一見面就開始了。
鐵慈哪怕閉著眼猜,也能猜出蕭家對蕭雪崖是有很大期待的。
蕭家把蕭雪崖弄來,是想要把她永遠留在燕南;她又何嘗不是將計就計,要趁這次機會,把蕭雪崖拉到自己身邊。
只是蕭雪崖雖然高傲正直,卻依舊是蕭家人,是得了蕭家全力支持培養的名將,蕭家勢盛之時他會毫不理會不同流合污,蕭家一旦勢弱陷入危機,他卻也不能眼看著家人落入塵埃。更不愿忘恩負義。
雪帥如雪,卻并非真無情。
那么,這就是她和蕭家的隔著山海的再次無聲博弈。
蕭雪崖的抉擇,就是戰場。
看是親情和恩情占上風,還是大義忠誠永在心。
在此之前,要讓蕭雪崖看見鐵慈的能力和誠意。
對于蕭雪崖這種人,一味地示好和一味地強硬,其實都是行不通的。
示好會被他輕視,強硬會被他對抗。
所以帶他逛貧民窟,毫不避諱地提出他的問題,給他看民生多苦,窮兵黷武傷及國本,并沒有因為需要他,就隨意許諾成就他的夢想。而要他放開執著眼光,想明白一切的爭斗,最后傷及的都是無辜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