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門外,把持著欄桿,仿佛在臨海聽風的蕭雪崖,面無表情地走開。
他是來回報清繳馭海幫后續事宜的,順便查看一下這個來歷神秘的慕公子,和太女是個怎樣的相處方式。
至于為什么會深夜回報,自然是因為他向來公務不過夜。
至于為什么會來查看太女和別人的私下相處這種往日他不會管的事,自然是因為他當前負責護送太女,自當對她身邊人多加關注。
他摸摸懷中,蕭家寄來的多封書信,還硬硬地擱著。
信里有哀哭,有求救,有怒責,也有對他心中萬里藍圖,畢生抱負的似乎最切實的描繪。
艙房里,慕容翊忽然大聲笑道:“十八,別這樣,哎呀你真是太熱情了!”
在隔壁坐得遠遠的一邊監督他學習一邊做女工的鐵慈手一頓,面無表情抬頭看了他一眼,手下的針拐了個彎。
無聊的戲精!
門外,蕭雪崖一頓,繼續向下走,雪白的衣袂掠過欄桿。
慕容翊還在大聲聊天:“十八啊,你覺得那個蕭雪崖是不是有毛病?”
鐵慈瞪他一眼,慕容翊微笑,趴在窗口對她眨眼,又對外頭努嘴。
鐵慈笑道:“沒你毛病重。”
“哎呀,你怎么拿我和他比?”
“你自然不能和他比。”
蕭雪崖停了腳步。
“他是股肱之臣。”鐵慈頓了頓,迎著慕容翊灼灼期盼的眼神,無可奈何地道,“你是心頭之人。”
門外,蕭雪崖唇線緊抿,平直剛硬。
慕容翊笑得仿佛昏暗艙房里浮一朵萬瓣蓮花,“股肱之臣?這位可是蕭家的人,殿下你在想什么呢!”
“我只想著萬里江山,百姓黎庶。”鐵慈平靜地道,“如他想得和我一樣,我便敬他,無關其他。”
門外,蕭雪崖的手撫在欄桿上,他的面容靜而肅,眼眸黑且冷,眸底深處,倒映千頃江水,萬里明月。
“如他也和蕭氏其他人一樣,心中只算計眼前三尺,堂前金玉,那遲早便有天下人棄他,或者他先棄了自己,棄了他這忠心兒郎,濟世抱負,一生執念,三尺青鋒。”
蕭雪崖的手按在心口,冰冷的信,卻似一把灼熱的刀,刺在那里,取不出,拿不下。
他慢慢走下了樓梯,身后月色皎如飛鏡,照青山兩岸,江流千古。
屋內,唱完雙簧的鐵慈搖搖頭,停了最后一針,“好了。”
慕容翊興致勃勃拿到了等了一晚的禮物,展開,四四方方一塊,兩邊系帶,非常簡單的東西,不過加了點刺繡。
繡的是…
一坨牛糞,插一朵鮮花。
鐵慈對他做了個戴口罩的姿勢,“美人,臉上裹布不舒服又不好看,戴這個吧。”
“不是,我想請問一下,這繡的是什么?”
“我的繡工又不是丹霜那種,不至于讓你連什么東西都辨不清吧?”
慕容翊喃喃地道:“我是想問明白,咱們倆誰是牛糞誰是鮮花?”
“你說呢?”鐵慈彎著眼,問得溫柔可親。
本來是打算繡個花盤的,誰叫他如此矯情,就牛糞了。
求生欲讓慕容翊絕不敢把牛糞稱呼送給鐵慈。
鐵慈伸手來奪,“愛戴不戴,不戴還我。”
慕容翊飛快地就戴上了,牛糞正在嘴部的位置灼灼亮眼。而鮮花位置在鼻梁上,慕容翊總下意識去看那鮮花,導致成了斗雞眼。
鐵慈笑不活了。
她笑著笑著睡著了。月光透過舷窗灑落在她眉宇。
慕容翊沒去睡,隔窗瞧著她,像瞧著世上最為珍貴的寶物。
和以前睡著后總微微皺著眉不同,鐵慈此刻眉宇舒展,嘴角帶笑,想來是在做一個好夢。
慕容翊對著她,將牛糞鮮花的口罩往上提了提。
說不定她在夢里也能夢見呢。
那就能笑得更歡喜一些。
他做牛糞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她歡喜,便好。
船只在江上航行,一路走一路清掃馭海幫。
后續遇見的馭海幫分舵,基本規模都比較小,蕭雪崖處理起來,更是犁庭掃穴。到后來馭海幫聞風而逃,根本不敢接戰,蕭雪崖也并不放過,直接一把火燒了水寨。
一路上但凡俘獲水盜,蕭雪崖甚至都沒請示鐵慈,一律格殺,在岸邊豎起了高高的桿子,將水盜尸首吊在桿子上,誰若來收尸,當即射殺。
他的福船所經之處,都高高豎立一排桿子,無數尸首迎風飄蕩。
并下令官府,布告于百姓,鼓勵舉報線索,但凡舉報水盜者有獎。但凡藏匿水盜者一律連坐。
一開始鐵慈也不反對治亂當以嚴刑峻法,但對于蕭雪崖下令舉報有獎之后,她提出了異議。
舉報這樣的事,若為有心人利用,很容易導致公報私仇,湮滅良知,敗壞風氣。
蕭雪崖卻堅持己見,水盜猖獗,若不以嚴刑峻法斬草除根,等他走后必然卷土重來。若因此牽連一小批無辜,也比絕大多數人受害來得要好。
他甚至批評鐵慈過于婦人之仁。并干脆不和鐵慈匯報了。
鐵慈身邊的人也有支持蕭雪崖的,萬紀不青等人都覺得,一將功成萬骨枯,和大部分人的安全比起來,少部分人的無辜犧牲是應有之義。
鐵慈心里明白,這樣的理念沖突,歸根結底源于師父對她的不同于這個時代的教導,關系到師父所說的人權、律法、乃至體制的根本性問題,跨越時代的爭論,是注定不會有結果的。
這一日船到了黃州,再走一兩日水路,就可以棄船登岸,穿過黔州西南,過雄峙在黔州燕南邊境的萬勝關,就正式進入了燕南。
黃州是黔州布政使司排行前三的大型城池,地勢平緩,相對繁華,這日一早,船剛到渡口,鐵慈便命人去福船邀請蕭雪崖,問他是否愿意陪她去黃州城逛逛。
去傳話的丹霜一臉不解,她覺得這個提議一定會被冰山拒絕的。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蕭雪崖在沉默了一會之后,真的過來鐵慈船上了。
鐵慈已經站在甲板上等他了,她朱色長袍,玉筆垂腰,一頭烏黑長發簡單束起,立在船頭朝陽中,燦爛得仿佛要和日光融為一體,聽見腳步聲,她回頭一笑,“早。”
蕭雪崖注視著她,想起初見她的時候在滋陽,那天日光被灰塵遮蔽,她在滾滾煙塵中回首,天似乎都清了幾分。
似乎覺得日光刺眼,他眼瞳微微縮了縮,淡淡給她行了個禮。
前兩天剛和她吵過架,他臉色有點黑。
鐵慈卻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笑得親切,道:“多謝總管愿意陪孤看看這黃州風物…蕭大哥,你說小弟這一身可還使得?”
她說后一句話的時候,輕悄地張開雙臂轉了個身,袍擺在日光中明快旋開如微浪。聲調也換了少年輕快的語氣。
蕭雪崖目光落在她墊了幾層布依舊顯得有些纖細的腰上,隨即轉開目光,道:“臣份所應為。”
他甚至都沒回答后一句話,鐵慈不以為杵,對他抱了抱拳,伸手一禮,示意他作為“大哥”先下。
蕭雪崖的福船和戰船船隊停在稍微遠一些的港灣,并沒有停在渡口引人注目。
兩人這邊下船,那邊艙房口露出一張陰惻惻的美人臉。
丹霜一眼看見,心頭一緊。
壞了,殿下邀請蕭雪崖游玩,又不能帶慕容翊,這醋王不得發瘋?
鐵慈也看見了,坦然對那邊招招手,道:“回來帶好吃的給你!”
慕容翊一言不發,看著那兩人雙雙下船,一白一紅,鮮亮招搖,從背影看,就知道是一對漂亮人兒。
往日里,別人都是這么看他和鐵慈的背影的。
現在自己的女人和別人這樣儷影雙雙了。
慕四偏著頭,時刻打量著主子的神情變化,想看他是會發瘋還是讓別人發瘋。
會腦袋撞墻嗎?會投繯上吊嗎?會裸奔嗎?
片刻后,慕容翊的目光轉到了他頭上,“阿四,你覺不覺得蕭雪崖的那些部下,看起來太可厭了?”
“不覺得。”
慕四的人生格言:主子的問話和提示,反著來就對了,順著他準沒好事。
慕容翊點頭:“是啊,太可厭了。所以你帶著兒郎們去挑戰他們吧。”
慕容翊的人生格言:不用管慕四什么反應,繼續就對了。
“挑戰什么?比游泳么?我們北方人能和專門的水軍比游泳?找死么?”慕四翻白眼,“您老欲求不滿,不能拿我們撒氣吧?”
“水軍又不是只能會游泳。比水底憋氣,比抗寒,比水底對搏…忘記咱們在雪原的一千多日夜訓練嗎?”
慕四嗤笑一聲。誰理你。
這天的水也怪冷的。
他轉身要走,慕容翊在他背后施施然道:“行啊,我喊不動你了,那就換能喊得動的人來,我這就去信和大王說,讓你和朝三換換。”
慕四腳步停下,半晌吹了一聲哨,聽到哨聲的水手護衛們都從各個不起眼的角落冒了出來。
慕容翊滿意地一笑。
慕四在帶人去福船挑釁,哦不比武之前,特地攀上桅桿,對著前頭望了望,大聲道:“哎呀,殿下給蕭雪崖喂糖吃了哎!”
然后他一溜煙地下了桅桿,走了。
就讓那個看得摸不得的醋王自己在艙房里撞墻吧!
鐵慈當然沒有喂糖給蕭雪崖吃。
不過蕭雪崖在喂毒給她吃。
他走在她身邊,距離足夠再走兩個人,用他那種睥睨又冷漠,怎么聽怎么不舒服的語調對她道:“殿下如此人物,不當和浮浪子弟隨意結交…”
鐵慈:“…龍須酥吃不吃?”
蕭雪崖:“殿下!”
鐵慈轉頭看他,眨眨眼,“浮浪子弟?總管大人,莫要總居高臨下斜眼看人。小心哪天被浮浪子弟打了你的臉。”
蕭雪崖唇角一扯,連辯駁都懶得。
鐵慈也不和他多說,慕容翊的好,她明白就夠了。
在慕容翊面前裝逼的,遲早被雷劈。
黃州的城門就在眼前,倒也寬闊軒昂,頗有氣勢,兩人都有屬下早已準備好的路引,順利進了城。
入城所見,倒也道路清潔,屋舍整齊,集市中人也不少,來往人等雖然穿得不算講究,但也整齊干凈,蕭雪崖對此無動于衷,目光從街面上掃過,尋找著鐵慈可能感興趣的店鋪。
他生來便是極其自律不愛玩樂的人,又生在蕭家,見過世間最貴重的一切,這尋常集市他不明白有什么好逛的,往日里他更不會浪費時間去做這么無聊的事,但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來了。
大概是君命難違吧。
但是出乎他意料,鐵慈穿過一條又一條大街,走過一片又一片坊市,始終沒有停留。
人群后,離兩人很遠的地方,一個斗笠人不急不慢地走著,不時瞟兩眼前面的人。
前面兩人很招眼,不怕被跟丟,因為總有女子成群結隊經過,對那兩個背影嬉笑指點。
此地民風開放,不禁女子上街,甚至還有少女攔在兩人面前唱歌的。此地善歌者多,有的族群喜歡以情歌求愛。
不過遇上這兩位,便是百靈鳥也不管用,蕭雪崖面無表情,毫無感情的眼眸對人姑娘一看,對方嗓子就凍住了。
鐵慈倒是春風化雨,人家唱歌她就聽,聽完了掏出小錢包給錢,氣得人家姑娘把錢一把砸回她身上。她就笑著搖搖頭,將錢撿回來,分給周邊的小乞丐。
斗笠人跟在后面,看見哪個小乞丐去搶同伴的錢,就把錢再搶回來,扔進自己袖子里。
蕭雪崖看鐵慈越走越偏,越走越遠,眼中原本所見的尚算體面的一切,漸漸被荒涼破敗縮取代,不禁站定了問她,“殿下欲往何方?”
鐵慈伸手指著前方,一條河邊一大片破破爛爛的房子,大多苫著茅草,土墻斑駁,歪斜遇倒,有些只能叫做茅草棚,“一般南城是貧民窟,差不多就是那兒吧。”
蕭雪崖聽說過貧民窟,但從未親眼見識過,他閑暇不是讀書就是練武,除了幼時逛過幾次燈會,日常就是在軍營里泡大的。
他眸子微微睜大了些,看著腳下稀爛的摻雜著惡心穢物和各種雜物的泥地,看著泥地之間非常密集,人擠人的屋子布局,看著鐵慈毫不猶豫順著那簡直無法下腳的泥地走了進去,只得也跟了進去。
往貧民區去的人少,斗笠人不好再跟,遠遠看看那地方,大致明白鐵慈帶著蕭雪崖去干什么,頓時愉悅地笑起來,躍上附近屋頂,心滿意足地抱頭躺了下來。
屋脊上有只懶貓在曬太陽,看見他占了自己地方,不滿地喵了一聲。
斗笠人拿斗笠蓋了臉,也喵了一聲。
貓又喵了一聲。
斗笠人道:“喵,擋你太陽咋了?你不會換地方啊?”
貓:“喵!”
斗笠人:“喵,我?我不換,我這角度可以看見整個貧民窟,我要瞧著他們,以防等會兒蕭無常被刺激狠了,抱著十八哭訴。”
貓憤怒地起身,一腳踩在他斗笠上,走了。
斗笠人伸個懶腰,看一眼遠處身姿僵硬的蕭雪崖,笑了。
蕭雪崖幾乎才走了幾步,雪白的袍角就濺滿了紅紅黃黃的痕跡,雪緞的靴子更是慘不忍睹。
他看看鐵慈,鐵慈穿了一雙不大好看卻結實防水的牛皮靴,靴筒很高,她進去之前就把袍子給束在了腰上。
這樣的兩人出現在最窮的城南,本該引起轟動,可兩人所經之處,人們都疲倦、麻木、蒼老、黧黑,見有人來,只懶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一眼。
走近了看,蕭雪崖才看清,那些房子都很窄很小,沒有院子,一伸手就能夠到隔壁的屋檐,這些所謂是房子的東西,破瓦陋墻,墻面上一個個大洞,生著潮濕的青苔,門板都是破爛的木板,被風吹得吱呀搖晃,透過幾乎沒有遮掩的門看向里面,黑暗骯臟且不說,一股難聞的氣息沖出來,叫人難以相信居然還有人能住在里頭。
蕭雪崖正想批評這城中的知府,卻聽鐵慈道:“這是比較好的房子,我帶你去看看窩棚,找一家吃飯。”
蕭雪崖愕然。
這里已經夠慘不忍睹了,她還要找更差的房子?
這是他得罪了她,她要報復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