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每句話都讓人窒息。
大概就慕容翊不覺得窒息了,他覺得好啊,棒啊,我們家十八文可作詩,武可群滅,吵架不怵,罵人詞多,聊天都能句句都把天聊死,真不愧是皇太女!
蕭立衡顯然終于被噎著了,第一萬次恨自己當初怎么就沒看出這小傀儡就是個披著羊皮的狼呢?
他默了半晌,終于維持不住那虛假的笑,冷冷道:“老臣忠心為國,每日殫精竭慮,都想著如何維持住陛下這萬里江山,如何令百姓安居樂業,令我大乾國力日盛。殿下卻日日想著如何爭權,如何經營,如何固權,如何踩下我們這些臣子的臉面,殿下如此,不覺得欺心么?”
“次輔舌燦蓮花,今日卻不是你我應對之朝堂。如今三司會審,孤為原告,你為被告,所言所行,都只應和案件本身有關…次輔,你一個被告,坐那里做甚,下來,孤允許你和孤并立。”
蕭立衡:“…”
好想拎起小板凳,砸對面這丫頭一個腦袋開花。
鐵慈才不會給他機會坐在三法司面前施加壓力,對他一臉恩典地招手。
蕭立衡裝聾不動,鐵慈又道:“哦對了,孤應該尊老。雖然你是被告,但孤允許你坐在孤身邊。”
說著伸腳踢過一個小凳子,對蕭立衡風度翩翩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眾目睽睽,蕭立衡在三法司旁邊再坐不住,但走到鐵慈身邊,一來不敢,二來發現她站著,自己坐著,看她要仰頭看,實在太沒氣勢了。
他準備不理她。
結果他坐著不動,鐵慈就對身邊百姓哀嘆,道:“看,孤這個傀儡皇儲,就是這么地沒排面。”
蕭立衡:“…”
很好,你還不要臉。
他只得端起笑,道:“殿下說的是,國家法度,人人都應遵從。畢竟王子犯法也與民同罪嘛。”
“是啊,斷龍臺哪朝不砍一堆官員腦袋。”鐵慈深有同感點頭。
周圍百姓學生都在低低發笑。
太女真是個妙人。
說這么個妙人利欲熏心,插手科舉,任用私人,破壞公平,不知怎地,都覺得不大像。
百姓文人總是感性的,畢竟和已經六十許的老頭比起來,又颯又美的太女更得眼緣,人們更愿意相信她一些。
看臉的世界,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蕭立衡最終從小凳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場中,離鐵慈遠遠的。
鐵慈一臉春風沖他笑了笑,完全不像個你死我活的原告。
蕭立衡很快就發現了鐵慈的險惡用心。
他離鐵慈遠,也就是離三法司遠,離人群中心遠,他又沒武功,沒法像鐵慈那樣傳聲讓每個人都聽見,他每句話都必須大聲說,沒多久就要聲嘶力竭。
還顯得特別沒風度。特別心虛。
畢竟聲音大更心虛是共識。
蕭立衡:“…”
這小王八的詭計我竟防不勝防。
蕭立衡畢竟久經官場,很快也想到辦法,讓一個隨身護衛代為傳話,他只需要負責點頭就行。
李少卿道:“大人,您可知道殿下狀告您的罪名?”
蕭立衡來之前已經聽人實時播報過,此刻卻裝不知道,慢吞吞地道:“愿聞其詳。”
他的第一個要訣是拖字訣,皇太女前所未有地在大理寺前擊鼓,把高層之間的博弈搞成全民公審,妄想利用百姓輿論翻轉局勢,他就拖時間。
百姓總是要回家燒飯的,士子們鬧了一上午也會累總要坐下喝口茶的。
等人散了,案子轉進大理寺內審理,鐵慈的如意算盤就打不響了。
李少卿心領神會,咳嗽一聲,正要慢慢復述一遍,蕭立衡忽然指了指桌案,他護衛道:“狀紙呢?”
“…沒有。”
“殿下,這就是您不對了。既然您堅持按照普通百姓的告訴流程來處理此事,那怎么能狀紙都沒有呢?要么您現在回去趕緊寫一篇…”
“哦,狀紙在這里。”慕容翊慢吞吞從背后抽出一張紙,“文采太好,我忍不住多留著自己欣賞了一會,忘記交上去了,抱歉啊。”
李少卿:“…”
我信了你的鬼。
人群外,剛剛被解除軟禁,急急趕來的容溥,默默收回了自己方才在馬車上臨時趕出來的狀紙。
鐵慈原本是沒來得及準備狀紙的,看見蕭立衡這么快趕來,她就想到了,方才已經暗示自己的人去寫了,只是要等上一等,但此刻時間緊迫,多等一刻都有可能陷入被動,看見慕容翊及時拿出狀紙,一時竟有些欣慰。
這王八羔子關鍵時候,還是靠譜的。
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寫的。
她接在手中,看那字跡雖然潦草,但方圓皆備,變幻靈動,隱然有大家氣象,心中忍不住納罕。
之前慕容翊看閑書,畫漫畫,一臉不愛學習學渣模樣,她又知道他的成長經歷,自然以為他沒機會被好好教導,便是不學無術也是正常的。然而上次的話本寫得樸實美妙,這次的字更是令人眼前一亮,也不知道在那樣的情境下,他是如何學成的,又是誰培養了他。
字好,便忍不住多看幾眼,然后她忽然發現,狀紙在她的三狀內容上做了擴充,更加詳細一些,而每行字的排頭,似乎是可以連起來讀的。
頂字格連讀,是“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打官司都阻止不了他騷氣連天!
鐵慈面無表情將狀紙遞了上去。
李少卿又把狀紙遞給師爺要讓他讀,蕭立衡阻止了他,顫巍巍摸出西洋來的鏡片,看樣子打算親自讀。
他年紀大了,眼睛不好,口齒也慢了,一張狀紙讀上半個時辰,皇儲總不能不尊老愛幼,打斷他吧?
皇儲不能,但是有人能。
還沒等他作態完畢,慕容翊已經道:“訟師來讀狀紙。”
他身后,早已請好的盛都名訟師,終于找到了存在感,上前一步,速度極快又口齒伶俐地將狀紙讀完了。
蕭立衡的鏡片只好再慢吞吞收回去,這回終于正眼看了慕容翊一眼。
他倒不知道皇太女身邊什么時候多了個這么個小白臉!
聽完狀紙,那位訟師又飛快說了先前的辯論,又給他看了幾位證人,蕭立衡瞟了一眼,輕飄飄地道:“這些和我們蕭家何干?”
“王喜得劉大通授意,劉大通被蕭府管事買通,次輔這是沒聽清楚?”
“蕭府沒有牛管事這個人。”
“那可真巧。”
“太女可以對所有指控都稱是陷害栽贓,沈謐跌倒是被設計,沈謐被優待也是被設計,太女撞上出題也是被設計,那蕭府說句沒有牛管事也不行嗎?”
鐵慈示意沈謐等人上前,“旨意未下,盛都府便意圖刑訊逼供,敢說心里沒鬼?”
“寥寥幾鞭而已,誰知道是不是苦肉計。進衙門下馬威,沒事還得抽三鞭,大概只有太女才會把這教規矩硬扯到我蕭家身上吧,也是,誰讓蕭家功高震主呢。”蕭立衡對站在一邊的推官道,“這位大人,你刑訊逼供,是老夫授意的嗎?”
推官大聲道:“冤枉!何來刑訊逼供?人犯昨晚進監后就暫押待審,我等連面還沒見過!”
衙役也叫道:“便是教規矩也是沒有的,舉人老爺見官不跪,我等區區獄卒,哪里敢折騰!”
戚元思怒喝:“無恥之尤!”
蕭立衡嘿了一聲道:“咦,這不是戚都督家的公子嗎?武將世家,果然意氣不凡啊。你看,都嚇著這獄卒了,他敢對你動手嗎?”
鐵慈示意戚元思先別說話,莫引發階級對立,上了這老狐貍的圈套。
“那么背后推沈謐的人呢?”訟師問。
蕭家護衛聽蕭立衡說了一陣,大聲答:“那就和蕭家更沒有關系了。您在街上隨便拉個人說是次輔授意的,次輔也得認嗎?背后推人的可以隨意找,王喜是宮里的人,是承乾殿的太監,他說什么,做什么,固然可以說是次輔教唆,但是畏于太女身份權勢,說謊乃至誣陷不是更有可能嗎?”
蕭立衡微微笑起來,“太女,這樣很無趣啊,您自然可以說老臣推得干凈,可老臣也一樣可以這樣反駁您啊。”
眾人聽著,表情漸漸空白。
確實如此,之前他們被蕭家拿出的證據激得熱血沸騰,后來又被太女拿出的證據潑了冷水。現在的審訊陷入了怪圈,每個人推翻另一個人的證據都有可能出自捏造,這又要怎么判別?
蕭立衡淡淡道:“既然如此,自然要看作證的人身份,身份越高地位越高越愛惜羽毛不易被人收買,不是嗎?”
鐵慈:“比如?”
“比如我們這些內閣學士,他們可是親眼看見您進殿的。您要說完全沒機會接觸試題,不合適吧?”
幾個內閣學士一起對著鐵慈躬身,不語。
鐵慈笑起來。
文臣就是厲害。
一言不發,刀劍齊射。
不說,就是默認,甚至是指控,指控她撒謊,指控她其實有機會接觸試題。
這是此時無聲勝有聲,聲聲要把她錘死的節奏啊。
丹霜在一邊氣得臉色發白,她跟隨太女沉浮宮廷多年,真是惡心透了這些臣子的虛偽嘴臉!
原以為太女這次回京后這些王八蛋會老實一點,不想還是有人要作死。
赤雪倒是平靜許多,拉了她一把道:“這些人和蕭家聯系過于緊密,為了身家性命自然無君無父,敢當面誣陷太女。其實這樣耍賴,不是正說明他們已經急了嗎?”
丹霜沉著臉道:“一群道貌岸然的狗東西!老天該降一道雷下來統統劈死!”
赤雪看一眼人群外,意味深長地道:“不急,說不定快了呢。”
人群中央一排躬身的內閣學士,無形中制造了巨大的壓力,人群因此安靜了許多。
鐵慈點點頭,敲敲腦袋,道:“所以說你們蠢呢。一心要鉤織大罪,自以為做得嚴密謹慎,卻不知道過猶不及。既然沈謐借跌倒獲得試題,又何須孤煞費心思先去承乾殿探聽呢?”
蕭立衡眉頭一皺。
這確實是個破綻,問題就在于蕭氏容氏聯手,人多了,心就雜。
他一心要把皇太女拉下水,因此著重在承乾殿下功夫。之后再讓沈謐獲得照顧,就可以相互呼應皇太女培植私人了。
陣營中卻有位恨賀梓的容氏派系的臣子,更想敲實賀梓的罪名,大庭廣眾下派人推了沈謐一把,好坐實賀梓存在傳遞試題的可能。等到他知道這件事時,也無法補救了。
他從容笑道:“誰知道呢。畢竟大乾為了防止作弊,對試題看守極嚴,幾乎沒有泄露的可能。也許有的人覺得跌跤拿題并不保險,要自己親自看一眼呢?”
鐵慈笑容更深,“所以孤借請安之名,去往承乾殿,守在殿門口,借擦身而過時機,看了題目?”
蕭立衡下意識對這句話產生警惕,然而仔細想了一下也沒想出這句復述性的話存在什么坑,便笑而不語。
雖然皇太女擊了鼓,但這并不是真正的公堂,誰也審判不了皇太女和他,說到底今日對峙,真正的審判者是盛都百姓和考生,誰在這些人心中形成判斷和定論,誰就贏了。
鐵慈點點頭,拍了拍手,忽然道:“大家請后退一些。”
眾人不解其意,但依言后退。
鐵慈也后退了些,離蕭立衡更遠一些,并讓所有人都和蕭立衡拉開距離。
她道:“給次輔準備筆墨,請次輔隨便寫幾句話。”
李少卿莫名其妙,但鐵慈的話不敢不遵,怕鐵慈搞鬼,親自給蕭立衡準備紙筆磨墨。
這要求也沒什么不妥,蕭立衡只好提筆,心想你能寫狀紙,我也能喊幾句冤,忽然又覺得這樣寫是不是會被鐵慈算中?為保證萬無一失,就胡亂寫了今早自己吃的養身丸子。
這養身丸子他都是自己收藏自己吃,無人知曉。
他還不動聲色挪了方向,背對著鐵慈。
他剛收筆,正要問鐵慈這是要做什么,就聽見鐵慈道:“大學士,您這每天早上還吃玉柱榮養丸呢?”
蕭立衡一怔,隨即臉色大變。
她怎么知道的!
他下意識要把紙給揉了,悄悄改寫,不防一只手伸了過來,飛快地奪走了紙,對著人群一展,笑道:“玉柱榮養丸?咦,這藥不是壯陽的嗎?大學士您雄風不振了嗎?”
男人最不能忍受這種疑問,何況在大庭廣眾之下,蕭立衡立即道:“胡言亂語!這明明是補氣寧血安神藥!”
他話一出口,看見對面慕容翊似笑非笑眼神,頭皮一炸,知道自己掉了坑且來不及挽回了。
慕容翊長長哦了一聲,道:“呀,太女看得見呢!”
四面早已炸了鍋。
眾人親眼看見蕭立衡背對鐵慈,距離三丈以上,太女是怎么看見的?
有反應快的已經醒過神來,臉色連變。
等人群稍稍安靜了些,鐵慈才道:“看見了嗎?孤一雙眼睛,能見遠,能隔墻而視。孤真想要偷窺試題,不需要去承乾殿,不需要推門,不需要和兩位主考碰面,只需要在宮中隨便什么地方,和兩人偶遇,不動聲色便唾手可得,需要這么勞師動眾嗎?”
眾人嘩然。
誰也沒想到,皇太女竟然還有透視之能。
蕭立衡霍然立起。
隨即他想到什么,眼底露出喜色,道:“且慢!老臣想起一事。須得內閣學士作證。”
李少卿立即首肯。
“內閣學士隨時要留人在承乾殿候命,當日老臣走后,是不是尹定國留在殿內的啊。”
一個黃臉學士道:“是,在下當時留在承乾殿候命。不過是留在殿外。”
“那太女當時言行,你都看在眼里?”
“是的。”
“那你說說,正副總裁捧著試題匣出來之后,太女做了什么?”
內閣學士回想了一下,道:“殿下下階,對盒子看了一眼。等正副總裁離開之后,便索要紙筆,寫了一張紙,交給了太女的女官,太女的女官帶著紙條離開。之后太女進了殿,臣便不知后續了。”
“此事你曾和我提及,當時我沒在意,如今對景,老臣倒是想問殿下,您當時在寫什么呢?”
人群又是一靜。
“既然有透視之能,喊住正副總裁,看了盒子,隨后迅速默記的,您說是什么呢?”
鐵慈凝視著他,笑道:“大學士的意思,孤當時默寫的是試題?”
“您如今可沒有功課,再說當時臨筆匆匆,需要緊急記憶并向外傳送的,能是什么呢?”
鐵慈笑容更深,“是什么您不知道嗎?”
蕭立衡一懵。
什么意思?
他當然不知道,他有理由知道嗎?
“您的意思,就是孤緊急默寫了試題,然后把試題傳給了同伙?”
蕭立衡總覺得這話不好,但確實就該這個走向,便笑而不語。
“誰得了試題,誰就是同伙?”
蕭立衡繼續笑而不語。
鐵慈雙手一合,道:“您說對了,孤當時確實默寫了試題。”
眾人嘩然,蕭立衡沒想到她竟然承認了,眉頭一揚,道:“那殿下給誰…”
鐵慈緊接著道:“孤給你了啊!”